這江山是本宮的了 第46節(jié)
沒有被念到名字的人更緊張了。有知道自己斤兩的,已經(jīng)猜到是落第,但不到最后一個名字宣布,終究不肯私心。還有那平日里就頗有才學(xué)的,身邊的人已經(jīng)開始道喜了。 陸裳收斂起思緒,眼角余光里,身邊幾人也安靜了下來,表情肅穆地看向禮官。 “嘉連關(guān)穆柯,高中進(jìn)士第十名!” 念到第四名,禮官又換了另一張黃榜。 “林州杜鴻言,高中進(jìn)士第三名!” 這個名字,立刻在士子之間引發(fā)了一陣不小的sao動?,F(xiàn)在不單是寒門士子,就連世家子弟也都聽說了,這杜鴻言給陸諫下藥,導(dǎo)致陸諫考試期間一直在蹲茅房。誰料他自己竟考中了第三名! 按理說,這種時候,賀子越應(yīng)該把這人臭罵一頓的。但現(xiàn)在他顧不上了,只剩下兩個名字,高兄必然會是其中之一,會是第一還是第二呢? 他比聽自己的成績時還緊張。 在高漸行另一邊,阿喜雙手緊握在胸前,說不定已經(jīng)在心里祈求諸天神佛保佑了。 身邊的人尚且如此,何況高漸行本人? 先被報出來的是另一個名字,“燁京陸裴,高中進(jìn)士第二名!” 耳畔一陣轟鳴,高漸行感覺自己好似三魂七魄離了體,逐漸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陷入了一個獨立的空間之中,只有禮官那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 “澤州高漸行,高中進(jìn)士第一名!”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到了父親,母親,家人,親友,還有……長姐。 他的jiejie高漸書,美貌溫柔、蕙質(zhì)蘭心、工詩擅書,在十年前,是名滿京城的大才女,她的趣事連街頭巷尾的孩童都能說出幾件。 然后,她被送進(jìn)了宮。 那時正是葉貴妃最為得寵的時候,正是眼紅葉氏從中獲取的利益,世家才選擇了將所有人都仰慕的明珠送入宮中。 而高漸書并未辜負(fù)他們的期待。 先帝自己雖然才能平庸,但卻最喜歡高門貴女,他寵愛葉氏,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但高漸書又是另一個層次的貴女,她的禮儀、她的涵養(yǎng)、她的學(xué)識、她的氣質(zhì),都是先帝生平僅見。何況她又沒有葉氏那樣張揚(yáng)跋扈的脾氣,而是溫柔婉約,柔情無限,因而一入宮,她便吸引了先帝全部的注意力。 葉氏和北地世家自然是不甘心的,兩方你來我往,你爭我奪,在后宮和前朝都掀起了一番堪稱激烈的戰(zhàn)斗。 在最風(fēng)光的時候,高氏幾乎就要贏了。 最讓他們欣喜若狂的是,高漸書懷孕了。這是先帝唯一的孩子,只要生下來,她就將立于不敗之地。 那段時間,家里到處都喜氣洋洋,高漸行雖然懵懂,但也知道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降臨了。 然而風(fēng)云突變,往往只在一瞬間。 某一天的夜里,他被母親叫醒,換上了仆人的衣裳,跟著阿喜一起出了門。 那個時候,高漸行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街上到處都是巡邏的士兵,阿喜牽著他的手,他們貼著墻沿著小巷一直走,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钡浇裉?,他都覺得自己并沒有從那條小巷里走出來,始終是在摸黑前行。 很久很久之后,當(dāng)他和阿喜在澤州安頓下來,才終于打聽到,葉氏告發(fā)jiejie與人通-jian、穢亂宮闈,并且拿出了確鑿的證據(jù),帝王一怒,高氏滿門都受了牽連。 沒有人雪中送炭,恰恰相反,為了撇清關(guān)系,南派世家比北地世家更加用心地打壓高氏勢力,搜捕高氏余孽,當(dāng)然,也順便吞并了那些原本屬于高家的產(chǎn)業(yè)。 而后迅速地與北地世家達(dá)成和解,仿佛中間的齟齬從來沒有存在過。那之后,先帝為了哄葉貴妃,決定修造西苑,也得到了所有世家的一力支持。 高氏的存在,仿佛在那一夜之間被抹去,沒有留下任何一點影響。 這些年來,仇恨的火焰始終在高漸行的胸腔里燃燒,支撐著他在黑暗之中一直走下去。他沒有放棄讀書,因為這是他唯一可以仰仗復(fù)仇的工具,但他也不知道,要這樣堅持多久才能得到那個機(jī)會。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亦或是一輩子? 但是突然,那個機(jī)會就降臨到他頭上了。 “高兄?高兄!”賀子越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入耳中,“完了,我看是高興傻了,要不我扇他兩巴掌吧?” “你別亂來!”阿喜連忙喊。 賀子越解釋,“我聽人說,魔障了的人,叫是叫不醒的,狠狠扇兩巴掌,驚痛之下可能就回過神來了?!?/br> 高漸行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淚水不知何時模糊了的雙眼。 他顧不得傷感,連忙抹去淚水,出聲道,“我沒事?!?/br> 他可不想在高中第一名的當(dāng)下,被賀子越當(dāng)眾扇兩個巴掌。那估計會比他的第一名更令人印象深刻,別人一提到他就能想起來,怎么都擺脫不了。 “高兄,你是第一名!”賀子越?jīng)]能打兩巴掌,也不遺憾,抓住高漸行的肩膀用力晃了晃,“第一名,那個陸裴是第二!你這也算是給陸兄報仇了吧?嘿嘿,機(jī)關(guān)算盡依舊是第二,不知道陸裴會不會哭。” 高漸行抿了抿唇,也跟著笑了。 他想起那一天晚上,陸諫來找他,直接揭破了他的身份,然后問他,“高兄,想不想讓世家狠狠丟個臉?” 那簡直是日思夜想,做夢都在想。 然后,陸諫就說出了他的計劃。 想要真正將這些寒門子弟團(tuán)結(jié)在一起,擰成一股力量,只靠現(xiàn)在這樣是不夠的,必須要有一件足夠震動他們的大事,才能讓他們認(rèn)清自己的處境。 所以陸諫選擇了順?biāo)浦?,用自己做誘餌,將想要害他的人全部釣出來,然后一網(wǎng)打盡。 “那你的考試怎么辦?”高漸行問。 “這不是還有你嗎?”陸諫取出幾卷厚厚的紙,遞到他手上,“這些是陸裴的文章,還有我對他的分析,以及針對性的辦法。只要吃透這一卷文章,以高兄之能,勝過他輕而易舉?!?/br> 高漸行再沒想到,世上竟然還有這種東西。他捧著那幾卷文章,只覺得好像有千鈞重。 他不知道陸諫跟陸裴有什么恩怨,但能夠為了勝過一個人做那么多準(zhǔn)備,必然不會比他的血海深仇更淺。但陸諫就這樣放棄了,將這個機(jī)會讓給了他。 “由高兄你來勝過陸裴,對于世家而言,說不定會更難受。”他說,“至于我……” “皇后殿下扶持寒門士子,就是為了對抗世家。這對抗并不是我們?nèi)氤癁楣僦蟛艜霈F(xiàn),而是現(xiàn)在就開始了。若能利用我的事,在世家身上撕開一個口子,那應(yīng)該也算‘簡在帝心’了,即便耽擱一年也是值得的?!?/br> …… 旅店樓上,看著樓下的熱鬧,穆柯忽然說,“今日之后,不知還有幾人能留下。陸兄若是落第,有何打算?” “大概是回挺秀山讀書,以待來年吧?!标懼G笑了笑,也問他,“穆兄呢?” “我若是不中,就不打算再考了,索性投筆從軍,說不定更適合我。”穆柯說,“師將軍那里還給我留了位置呢?!?/br> 兩人言笑自若,似乎能不能考中都視若等閑。 就在這時,忽聽樓下一聲高唱,“林州陸諫,高中第八十三名!” 陸諫扶著欄桿,一時沒有動靜。穆柯見狀,抬手推了他一下,“陸兄大喜,你該去準(zhǔn)備賞錢了。” 誰知這一推,陸諫整個人晃了晃,差點兒直接軟倒在地。穆柯又連忙伸手去扶,好歹把人架住了。陸諫重新站穩(wěn),有些尷尬地?fù)哿藫垡滦洌翱取揪昧?,腿麻?!?/br> 穆柯嘴角微彎,也不戳破他。 只怕不是站久了腿麻,而是聽到了好消息腿軟。 想來對于帶病考試的結(jié)果,陸諫也沒有他表現(xiàn)出來的這樣從容鎮(zhèn)定。但他卻還是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更加令人欽佩。 穆柯把人送到門口,想了想,也回房間去拿了錢袋。 兩人一同下了樓,陸諫立刻就被許多人包圍起來。穆柯遠(yuǎn)遠(yuǎn)看著,忍不住伸手按了按錢袋。其實以他的學(xué)識,對于能夠考中這件事,本來不該有任何懷疑。然而到了這一刻,不聽到自己的名字,終究還是難免懸心。 等待的時間總是令人煎熬,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才傳來仙樂一般的唱名聲,“嘉連關(guān)穆柯,高中進(jìn)士第十名!” 這個名次實在是出乎預(yù)料的好,穆柯連忙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結(jié)果走到門口,忘了抬腳,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幸而陸諫就站在旁邊,一把拉住了。 兩人對視一眼,終于繃不住,大笑起來。 高漸行,賀子越和阿喜回來的時候,這里依然很熱鬧。沒等到頭名,誰都不愿意散去,就連那些落第者,也沒有急著找個地方暗自神傷,而是想沾一沾頭名的喜氣和才氣。 于是一行人又應(yīng)酬了許久,并且將接下來幾天之內(nèi)的酒席都許了出去,才終于得以脫身。 幾人聚在陸諫的房間里,一時沒有人說話。 最后是陸諫先開口,“恭喜高兄,拔得頭籌?!?/br> “這個頭名是你讓給我的,不算。”陸諫也上了榜,高漸行終于可以將心里想了很久的話說出來了,“殿試還有一次機(jī)會,咱們再比過?!?/br>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标懼G笑著應(yīng)道。 這個結(jié)果,對他來說也是最好的了。殿試還能跟高漸行比一次,同時也是跟陸裴再比一次。他本來都已經(jīng)打算好對師父耍賴了,但殿試若是能勝過他,也算完成了師父的交代。 高漸行抬了抬下巴,“你別再拉肚子就行?!?/br> 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 …… 陸裴沒有去看放榜。旁人以為他是穩(wěn)坐釣魚臺,卻不知他心內(nèi)藏著一抹恐懼,越是接近放榜,恐懼越濃。 自從那一天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之后,他就失去了對自己的判斷,更失去了對自己的信心。 我能考第幾名? 會不會糟糕到連榜都上不了? 懷著這種恐懼,他把自己關(guān)在了院子里,不愿意看放榜。陸裳主動自薦,他就讓她帶著仆人去了。 可這并沒有讓他心底的煎熬少一分。 他呆坐在書房中,腦海里充斥著種種恐懼的想象,直到門扉響動,被人從外面推開,他才驚醒過來,抬頭看向站在門口的陸裳。 陸裳也沒有繞彎子,直接道,“大兄中了第二名?!?/br> 當(dāng)這句話入耳時,陸裴的大腦仿佛一片空白,甚至短暫地生出了耳鳴的錯覺。 然而與此同時,心里有個聲音說:果然如此。 他的體面沒有了。 陸家的體面沒有了。 他伸出手,用力抓住書桌的邊緣,才支撐住了沒有當(dāng)場失態(tài)。 “第一……”他咬著牙,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磨出來,“第一是誰?” “他叫高漸行,是陸諫的朋友,也是寒門士子之中備受矚目的一個?!标懮颜f。 “誰?”陸裴面色慘白,迫不及待地追問,“你說他叫什么?” “高漸行?!?/br> 一抹溫柔的身影浮現(xiàn)在了陸裴的腦海里。 高漸行,高漸書,只差了一個字,任誰都能聽得出來他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陸裴很詫異,在今天之前,他竟然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他怎么會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呢? 只要聽到這個名字,他就一定會猜到他的身份,也就一定會知道……他是來復(fù)仇的。 考試結(jié)束的那一天,陸裳說,她怕被送進(jìn)宮的時候,陸裴的情緒曾經(jīng)有過劇烈的波動。但并不僅僅是為了面前的meimei,更是為了記憶中那個溫柔秀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