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還擺著一塊木牌，陸裳拿起來看了一眼，隨手將之擲在了箱子里。

    和阿喜不一樣，她根本不需要特意做一本名冊，因為她腦子里本來就有這樣一本記錄世家子弟的名冊，只需將名字一一對應，想要解讀出木牌上的花紋，并非難事?，F(xiàn)在，不必看系繩上的名字，她也能立刻說出木牌的主人。

    陸裴說這東西未必能用上，那是大錯特錯。

    禮部既然用這木牌作為防偽和保密的手段，那其中可以做的文章就太多了。什么請人代考、冒名頂替，只需cao作得當，都并非不可能。

    世家子弟們至今沒有將那些寒門士子看在眼里，可是陸裳就算沒見過那些人，也能猜到，今年必是一場惡戰(zhàn)。等到關(guān)鍵的時刻，未必不會需要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

    但她沒有對陸裴說實話。

    陸裳靠在椅子里，閉上眼睛，慢慢回想今日聽到的消息。

    陸裴經(jīng)常有客人，他是陸家的主脈嫡支，從小就才名遠播、交游廣闊，成年之后又開始接手陸家的各種事務，每天都有好幾撥客人上門，有時也會出門去應酬。

    很久以前陸裳就注意到了，如果登門的是那些年紀差不多的朋友，陸裴就會大開院門，與他們盡情歡宴。如果來的是世家之中說話有分量的人，辦的是正事，他就會屏退身邊的人，讓他們遠遠守著，自己燒水斟茶，以待貴客。只有他自己的心腹之人前來回話，才會緊閉門扉，不許打擾。

    也只有最后這一種，說的才是要緊的事。

    陸裳雖然只聽到只言片語，但光是“陸繼善”這個名字，就足以讓她確認是在說什么。

    陸繼善是陸家旁支出身，論輩分是他們的族叔，當年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子。陸家對他頗為看重，所以到了適婚的年紀，為他選的是裴家的小女兒。

    裴就是陸裴名字里的那個裴。

    當年陸氏嫡支和裴氏嫡支聯(lián)姻，可是轟動整個燁京城的大事。只看他的名字就知道，陸裴從出生起，就是這一代最受矚目的世家子弟。就連中書令韓青家的嫡長孫，也要遜色許多。

    那時兩家好得蜜里調(diào)油，結(jié)了一樁美滿的親事，就想再更進一步，親上加親，于是才為陸繼善說了裴家的小女兒。

    誰知道相看那天，陸繼善沒有看中秀外慧中、端莊穩(wěn)重的裴姑娘，卻一眼相中了她守寡一年，回娘家小住的jiejie。

    其實世家之中，也不是沒有寡婦再嫁的，何況裴大姑娘還這樣年輕。所以陸繼善毫無城府，直接對家主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在他想來，大概陸裴聯(lián)姻，誰嫁誰娶，娶誰嫁誰，都沒有分別。反正婚事還沒有對外公布，換個人是很輕巧的事。

    可是說來也巧，裴大姑娘死去的丈夫，就是張侍中的兒子。

    張大人痛失愛子，遲遲不能接受，就連他住的地方也如生前一般保存，他的妻子又豈能在這時另嫁？

    這樁婚事遭到了三家人的強烈反對，自然是不可能成的。陸家主苦口婆心勸了半夜，見陸繼善終于安靜下來，看起來是認命了，總算放下心來，回去休息。誰知下半夜，陸繼善就收拾細軟從家里偷跑出去，帶著裴大姑娘私奔了！

    這件事，當年在燁京城同樣鬧得沸沸揚揚，張家、陸家和裴家的關(guān)系一度變得十分尷尬。

    不過畢竟是世家，凡事都以大局為重，在陸家和裴家相繼將陸繼善和裴大姑娘除名之后，大家的關(guān)系就又恢復了。

    但在陸家，這事還沒完。

    這樁婚事是陸家主和夫人一力促成的，現(xiàn)在既對不起裴家，也對不起張家，更要承受外人的笑話，對陸繼善這個曾經(jīng)著重培養(yǎng)的家族子弟，再沒有一分顧惜。因而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陸家始終沒有放松對陸繼善的追捕。

    直到陸家主和夫人陸續(xù)病逝，事情才不了了之。

    但是現(xiàn)在，陸繼善又出現(xiàn)了。

    不但大搖大擺地回了京城，甚至還搖身一變成了皇后看重的人，進入禮部擔任學官，看起來前途無量。

    別人怎么樣不知道，但陸裴怎么可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結(jié)果？

    陸繼善既然站出來了，自然就不可能再隱藏這些年的蹤跡，陸裴一知道此人的存在，就立刻派人去查了他這些年的經(jīng)歷，想要抓到能對付他的把柄。

    奈何陸繼善這些年來過得實在太落魄，一直在為生計奔波，竟沒什么可說的事。

    算來算去，他身上唯一的“污點”，還是當年與寡婦私奔之事。這是私德有虧，若是直接揭破，在輿論壓力下，想來皇后也不會再用他。只是那樣一來，陸裴張三家的舊事就會再次被翻出來。

    所以直到現(xiàn)在，世家這邊風平浪靜，似乎完全沒有因為陸繼善的出現(xiàn)而受到影響。

    但很顯然，陸裴并沒有放棄，一直在繼續(xù)調(diào)查。今日，他的人就是來匯報這件事的：他們找到了裴大姑娘落腳的地方。

    陸繼善顯然很明白回京之后會遭遇什么，所以一早就把人托付給了可靠的朋友，對方也確實藏得很好，他們費了不少功夫，才把人抓回來。

    想到這里，陸裳不由睜開了眼睛。

    她站起身，有些焦躁地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拿不準自己該怎么做。

    雖然她也是陸家主和裴夫人的孩子，但大概是她出生的時候，陸繼善的事已經(jīng)沒什么人提起，陸裳對這件事也不像陸裴那般執(zhí)著。甚至從本心里，她是有些同情這對夫妻的。

    特別是最近，陸家開始給她議親，每每想到自己就像是一件商品，擺在貨架上任人挑選，沒有人會考慮她自己的意愿，陸裳就會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著，為自己的將來而焦慮。

    所以她佩服陸繼善的決斷，更贊賞裴大姑娘的勇氣。

    畢竟她們從小就被教導，作為家族的一份子，他們享受了家族賦予的種種權(quán)利，必要的時候也需為家族出力。當然，說法沒有那么功利，可歸根到底，不就是這么一回事？

    就算是陸裳這么通透的人，有時候也不免會因從小接受的這種教育而覺得內(nèi)心折磨。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裴大姑娘的人生，可以稱得上是陸裳的理想：一嫁從父，聽從家族的安排，用婚姻為家族換取足夠多的利益，還了這么多年的生養(yǎng)之恩，然后丈夫早早死了，二嫁就能完全遵從己心。

    ——這竟然是從前的她，能夠為自己設想的最好的道路。

    在這條路上，裴大姑娘就像是一個活著的象征。所以知道她落到了陸裴手中，陸裳就不免動念想把人救出來。

    但她空有智慧，行事卻處處受限，就連出個門也要陸裴這個兄長點了頭才行，手里能指使得動的人都是依附陸家生存，他們會聽她的話跟陸裴對著干嗎？

    可是任由人留在陸裴那里，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

    以陸裳對他的了解，他肯定不會直接揭破這件事。不說翻舊賬可能會對家族造成的影響，就說現(xiàn)在當政的那一位，也未必會因為這種事情，就擼掉陸繼善的官。

    她連天家的寡婦都送回家，聽憑自嫁了，又怎么會因為這件事苛責陸繼善夫妻？

    再說，以她的周全，用人之前，難道不知道陸繼善是什么人嗎？既然用了，就必定不會半途而廢。

    這一點，陸裳能想到，陸裴不會想不到。

    所以，他費時費力地找人抓人，必然是有別的圖謀。如果是想留著人，在關(guān)鍵時刻威脅陸繼善為他們辦事還好，至少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怕就怕他直接把人送去裴家，然后裴家做主，讓她“病逝”。

    聽起來很荒唐，可是陸裳很清楚，這種事情，在世家之中其實司空見慣，只是秘而不宣。

    何況，無論怎么想，這都是最能報復陸繼善的做法，也是最能成全世家臉面的做法?！怂廊f事皆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除了陸繼善痛失所愛，一切都很圓滿。

    所以救人如救火，她必須要立刻下定決心并采取行動。

    只是，不提怎么樣才能把人救出來，只說她這一步走出去，就不會再是陸家溫良端方、人人稱贊的三姑娘了。

    她是那樣的憂心如焚，以至于甚至沒有察覺到有人進來了。

    直到陸薇開口叫她，陸裳才嚇了一跳，拍著胸口，心有余悸地道，“你怎么走路沒有聲音？”

    “是我沒有聲音嗎？是你心不在焉，什么都沒有聽到吧？”陸薇立刻反駁，“我叫了好幾聲，你才有反應，這是在想什么？”

    “沒什么，一點小事?！标懮央S口敷衍道。

    陸薇卻誤會了，她揶揄著湊近陸裳，“是不是……在想什么人？”

    “胡說八道?！标懮涯樕?。

    陸薇頓覺無趣，“阿姊就沒有想過自己的婚事嗎？”

    “這種事有什么可想的，無非是聽家里的安排罷了。至于人選，我立刻就可以給你拉出一個名單來，你要嗎？”陸裳說。怎么會沒有想過呢？只不過對于她來說，這件事是沒有任何懸念的。

    難度只在于如何讓第一任丈夫“病死”而已。

    不過，既然說到了這個話題，陸裳也就順著這話反問道，“看樣子你是想過的了？”

    陸薇壓低了聲音，“我聽說，大兄最近總?cè)ソY(jié)交那些寒門士子。你說，會不會……”

    后面的話她沒說出口，但是意思兩人都明白。世家拉攏用得上的人，手段無非那幾個：給予金銀財寶，許他高官厚祿，妻以族中之女。

    如果是一個前途無限、值得投資的青年才俊，陸裳陸薇姐妹的婚事，也并非不可能成為籌碼。

    “現(xiàn)在還不至于?！标懮咽掷潇o，“真到了那一天，只怕世家也不是如今的世家了?！?/br>
    “那就沒意思了。”陸薇臉上立刻露出無趣的表情，很嫌棄地道，“那就沒什么可想的了。就像阿姊你說的，無非是那幾個人，閉著眼睛都能想得到。”

    她趴在椅背上，放低了聲音，“阿姊，我不想嫁人。嫁了人，就不是自己了。我不再是陸薇，而是某陸氏，這太可怕了！”

    說到最后，尾音泄出了幾分委屈。

    陸裳摸了摸她的頭，忽然就下定了決心。

    如果是為了自己，她或許會反復躊躇，進退為難，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可是現(xiàn)在，外有等著她營救的裴大姑娘，內(nèi)有將她視作榜樣的親meimei，踏出這一步，好像也不是那么困難了。

    如果她成功了，meimei可以沿著這條路從家族里走出來。

    萬一失敗，情況其實也不會變得更糟糕，無非是她的丈夫人選會換一個出身更差的。

    事不宜遲，陸裳立刻換了衣服，準備出門。陸薇想跟著，但她猶豫半晌，還是拒絕了。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會怎么做，帶上陸薇，只會牽連了她。

    ……

    旅店里，賀子越和他的一干朋友們正在吃飯。

    賀子越不知在想什么，時不時就傻笑兩聲，視線從在座的每一個人身上掃過，臉色就會出現(xiàn)一次變化。

    大家都被看得受不了，最后是陸諫開口問，“賀兄，你有什么話不妨直說?！?/br>
    “是啊，有什么事，大家可以一通參詳?！备邼u行也說。

    “咳咳！是這樣的?！辟R子越坐正了身體，清清嗓子，十分正經(jīng)地道，“我在想，我們這么多的士子齊聚于此，光是這樣干等著考試時間到來，似乎太浪費了。這么難得的機會，不如咱們組織一場文會，讓大家能夠盡情地交流切磋。”

    “現(xiàn)在似乎就有文會吧？”高漸行道。

    阿喜抬手往人群最擁擠的地方一指，“喏，那里就有一個。”

    “我說的不是這種?！辟R子越說，“這些都是大家自發(fā)形成的，其實依舊還是在自己熟悉的小圈子里。我們要把規(guī)模弄得更大，讓住在這附近的所有人都參與進來！”

    “賀兄為什么會突然有這種打算？”陸諫不解。

    賀子越義正言辭，“當然是為了所有寒門士子！大家試想，我們就算考中了進士，入朝為官，也是官微力薄，能做到的事十分有限。不要說幫皇后殿下的忙了，就是應付世家打壓，估計都做不到?！?/br>
    他從桌上拿起一根筷子，“啪”的一聲折斷，“就像這樣。”

    眾人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一呆，欲言又止地看著他，最后是穆柯說，“你把你自己的筷子折了?！?/br>
    “啊……”賀子越低頭一看，見一根筷子孤零零地搭在盤子里，也有點傻眼。而且定睛一看，桌上也沒有其他可供演示的筷子——都在眾人手里拿著呢。

    不過賀子越有辦法，他很快就擺手道，“沒事，我賠。店家！這里再上一把筷子！”

    雖然是個很奇怪的要求，但店小二還是第一時間送來了一把筷子。賀子越接過來，雙手捏住用力一掰，筷子紋絲不動，他便高興道，“看，如果是一把筷子，就折不斷了。”

    旁邊默默伸過來一只手，賀子越轉(zhuǎn)頭看到是穆柯，有些不解，但還是把手里的筷子遞了過去。

    穆柯雙手學他的樣子，握住兩頭，用力一掰。

    “啪啦啦”的響聲里，所有的筷子都折斷了。

    賀子越傻眼。

    穆柯默默將筷子放回他面前，又指著他對店小二道，“記在他的賬上?！?/br>
    “撲哧”一聲，是阿喜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