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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江山是本宮的了 第29節(jié)

    但大越剛剛建國,他就主動辭官,說是如今大勢已定,高祖皇帝身邊能人云集,已經(jīng)不需要他了。

    這般視富貴功名如無物,舉重若輕,泰然自若,真有幾分《道德經(jīng)》中“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境。

    高祖皇帝苦留不住,只好放人,還比照著親王的份例給他們家賜了幾萬頃良田,讓他能夠富貴終老,不必為俗務(wù)所累。

    這個故事實在是太有戲劇性,時至今日,依舊是民間口口相傳的君臣佳話。

    如此一來,瞿家雖然沒有一官半職,在整個大越、特別是文人士子之中的影響力,卻是無人能及的。只不過人家歸隱田園之后低調(diào)得很,連家人都不出來走動,漸漸好像真的成了傳奇故事中的人物。

    韓青這樣的年紀,自然是見過瞿放的。因為韓家歸附較早的緣故,他還跟瞿放的兒子瞿英做過同僚,有過少年人的意氣之爭,也一同面對過不少困境,關(guān)系還算不錯。只是后來瞿英奉父親回鄉(xiāng),再無消息,便斷了聯(lián)絡(luò)。

    算算時間,瞿放老先生恐怕已經(jīng)駕鶴西去,而院子里被其他人簇擁在中間,正笑得沖淡平和的人,不是瞿英又是誰?

    賀星回竟然把他也請來了!

    偶爾有些時候,特別是當韓青感覺到對朝政有心無力時,他會回想起少年時代的意氣風發(fā),然后忍不住幻想,若是瞿放沒有辭官,瞿英留在朝中,現(xiàn)在又會是什么情形?

    萬萬想不到,這個幻想竟然有成真的一日。

    韓青今日面見賀星回,除了交出投名狀之外,也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吏部尚書的人選。這個位置非常重要,既然騰出來的,當然最好是信得過的人上去。可是推上去的人若是不能服眾,恐怕又平生波折。

    看到瞿英,韓青就知道自己是白擔心了。

    不要說是吏部尚書,便是自己這個中書令讓給他,都沒人能挑出什么毛病。

    當然了,能憑借名望坐上這個位置是一回事,能不能坐穩(wěn),讓下面的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對瞿英來說,當年草創(chuàng)之際,什么樣的難題沒有遇到過?跟世家出身的韓青比起來,他作風大膽、思緒跳脫,總有意想不到的辦法。這也是韓青念念不忘,總是會回憶起他的原因:遇到自己覺得棘手的問題,他會忍不住想,如果是瞿英在這里,他應(yīng)該有辦法吧?

    這時,瞿英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笑著走了過來,朝他深深一禮,“一別經(jīng)年,見韓兄依舊龍馬精神,吾心甚慰?!?/br>
    “瞿兄才是吧?!表n青打量著他,“我記得你只比我小兩歲,怎么如今看著倒像是小了十歲?!?/br>
    瞿英開心地笑了起來,“因為我不cao心?!?/br>
    沒有一天不在cao心的韓青:“……”

    賀星回聽到這對話,便跟著笑道,“令公為朝事清減憔悴,是我之過。這不是趕緊將諸位都請來,為令公分憂嗎?”

    “吾等慚愧?!睅兹诉B忙說。

    借著這個話頭,他們便也跟韓青也寒暄起來。韓青知道賀星回這是有意讓自己試一試他們的才能,便將話題引導了朝政上,挑一些不太緊要的事務(wù)來考察他們。

    瞿英當然是不需要考察的,就跟庾蘭澤和賀星回到屋里去說話,把外面的地方留給他們。

    才一落座,瞿英就道,“殿下行事這般鋒芒畢露,難道就不擔心嗎?”

    賀星回反問,“我一個女人,站在朝堂上,什么都不做就很扎眼,還怕鋒芒畢露嗎?我只怕鋒芒不夠,震懾不住蠢蠢欲動之人?!?/br>
    瞿英撫掌大笑,“當年家父也曾問過高祖皇帝同樣的問題,殿下可知高祖是如何作答的?”不等賀星回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揭曉了謎底,“高祖皇帝說,我一個造反的,怕什么鋒芒畢露?由此觀之,殿下頗有高祖皇帝遺風?。 ?/br>
    “先生說笑了,我怎敢與高祖皇帝比肩?”賀星回連忙擺手。

    她常常覺得現(xiàn)在的局面很難,但其實,她的開局已經(jīng)很好了。如果是身在亂世,一個女人想要從無到有做成一番事業(yè),必然要歷經(jīng)無數(shù)磨難,絕不可能像她這樣輕松。

    賀星回當然沒有見過高祖皇帝,倒是成婚之后見過太宗幾次,那位陛下已經(jīng)是龍章鳳姿、威嚴天成,據(jù)說也只像了他的父親八成。

    開國皇帝的底氣、心胸和能力,非常人能及也。

    “非也!”瞿英對她的評價卻很高,“能打天下的人,幾百年總能出一個。似殿下這般能治理天下之人,卻只能等待天賜。殿下若是過分謙虛,我倒要看低你了?!?/br>
    也就是房間里只有三人,另外一個庾蘭澤也是個什么話都敢說的,他這一番幾乎稱得上“大逆不道”的話,才沒有引起什么震驚。

    賀星回覺得這話有點意思,不由坐直了一些,問,“先生此話怎講?”

    在主流的思想里,打天下才是最難的,做個守成之君不難。瞿英這番話,似乎完全顛覆了這種說法。

    但瞿英立刻又反駁了這一點,“我說的不是一般的守成之君,以那個為標準,那治理天下確實不難。先帝不也安安穩(wěn)穩(wěn)做了二十年的太平君主嗎?”

    “我說的治理天下,是胸有丘壑,面對一團亂麻的局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更知道該如何解開這團亂麻?!?/br>
    賀星回聽得暗暗心驚,幾乎要以為自己的老底被人揭了。

    瞿英卻是話鋒一轉(zhuǎn),“殿下可知,當年家父為何辭官不就,一心歸隱田園?”

    “不是因為老先生淡泊名利,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賀星回笑道。

    瞿英聽見她這話,也笑了,“你要是再年長幾歲就好了,我爹一定喜歡你,太會說話了。——功名利祿,世上誰人能真正看穿呢?若果真如此,我今日也不會在這里了。當年家父之所以辭官,只是因為看清了眼前的那一團亂麻,他解不了?!?/br>
    打天下的時候,大家心向一件事,勁往一處使,即便有些什么齟齬,那也是公心大于私心,因為知道都還沒到摘果子的時候呢,鬧起來沒什么好處,所以都能按捺住私欲。

    可是到了建國稱帝,論功行賞的時候,這種表面的和平就很難維持住了。

    大家都覺得自己功勞大,都覺得自己應(yīng)該多分一份,可是蛋糕就這么大,每個人都要有一份,這中間的取舍、平衡太難了,不管怎么做都總有人會不滿意的。

    不滿意,就會生亂子。

    可以說,在大越建國的前二十年里,高祖和太宗兩代君主,不是在打仗收復國土,就是在給朝臣們拉架,拉著拉著,朝臣們發(fā)現(xiàn)拉幫結(jié)派更有優(yōu)勢,于是就成了勢力。勢一大,就不是那么好壓下去的了。

    也虧得是太宗皇帝算是半個開國之君,威望極重,在生了一場大病之后,不能外出征戰(zhàn),反而穩(wěn)定住了朝堂,沒有鬧出大亂子。

    可惜他又沒有一個好的繼承人,先帝太過平庸,即便規(guī)行矩步,半點不敢更改親爹的各種政策,朝廷還是在內(nèi)耗之中,慢慢走上了下坡路。

    瞿放是個很驕傲的人,他已經(jīng)看到了這一天,覺得自己沒有能力解決這些難題,索性就先退一步。

    事實證明,這個做法是很有遠見的,如若不然,今天瞿英也應(yīng)該是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的一員,而不是坐在這里犀利地剖析這一切。

    韓青覺得自己不能力挽狂瀾,是因為他能力不足,但在瞿英看來,不過因為他是局中之人。

    賀星回不得不承認,聰明人說話太讓人舒服了。

    瞿英看似從頭到尾都在客觀地分析局勢,但她總覺得他是在不著痕跡地恭維她:畢竟這件事,連高祖和太宗兩位雄才大略的帝王都辦不到,連瞿放這位傳奇人物都望而生畏,但她卻似乎要做到了,怎能不讓人飄飄然?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的斤兩,更知道自己的依仗,這會兒恐怕已經(jīng)落入瞿英的節(jié)奏之中了。

    但現(xiàn)在賀星回只覺得自己似乎被對方高高地架起來,下一步就該點火了。她笑了笑,神色如常地道,“我聽先生一席話,當真如撥云見日,豁然開朗。依我看,先生便是那個能助我破局之人了?!?/br>
    “殿下盡管不承認?!宾挠⒉换挪幻Γ暗斚?,能撥弄局勢,讓世家受阻之人,唯有一人。時也,勢也,命也,殿下應(yīng)該明白,身處這個位置,不進則退?!?/br>
    這最后四個字,終于讓賀星回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

    但她還是十分誠懇地道,“其實至今為止,我雖然有所計劃,但也不過是想避免更多的紛爭、更大的犧牲。若能略盡綿薄之力,使百姓安居樂業(yè),不受戰(zhàn)亂、流離、壓迫之苦,能有讀書進學、興家報國的機會,于愿足矣。”

    瞿英忍不住失笑,“殿下以為自己這個愿望很小嗎?古往今來那么多王侯將相,所愿者,也不過如此而已?!?/br>
    賀星回站起來,朝他躬身行禮,“請先生助我?!?/br>
    庾先生真是可靠啊,一找就給她找來了這么一個能人。賀星回穿越至今,所見到的人之中,他是將局勢看得最清楚,也說得最清楚的一個。

    這倒不是天下只有他一個聰明人。其他人不是看不到想不到,只不過,身在局中、利益相關(guān),往往只能裝聾作啞。

    這樣一個人才,她自然不能放過。

    瞿英千里迢迢趕來燁京,跟她說了這么一番話,當然不是因為吃飽了撐的。就像他自己說的,古往今來,王侯將相,志向大抵如此,他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只不過他的胃口要比其他人大得多,所以待價而沽,只為了等一位明主。

    他的運氣要比父親好。

    如今這人就站在他面前,對他深深施禮,瞿英不由得心潮澎湃,幾乎已經(jīng)看到了另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他起身回禮,答曰,“蒙殿下青眼,敢不盡心竭力?”

    庾蘭澤一直保持沉默,在一邊煮水烹茶,直到這君臣二人達成默契,他才開口道,“茶煮好了,坐下飲一杯吧。”

    “多謝先生?!辟R星回接過茶盞,道了謝。

    說了這么多話,確實有些口渴了,茶水的溫度剛好,入口滋潤,讓她整個人都舒服了很多,身體和精神都慢慢放松下來。

    “對了?!彼蝗幌氲揭患拢跋壬@里如今已經(jīng)成了規(guī)模,該多聘幾個做雜事的人才是,另外還得請兩班護院,隨時巡守?!?/br>
    以前也就罷了,以后消息傳出去,那些世家說不準會想做點兒什么,還是這樣毫無防備可不行。

    能在這個時候趕來書院的,可都是讀書種子,得好好保護。

    未來二十年大越會如何,或許就要看他們了。

    庾蘭澤聞言也肅容道,“多謝殿下提醒,回頭我就去安排?!?/br>
    “依我看,請什么護院,倒不如在書院里多開一門武課,即可強身健體,也能護衛(wèi)自身。六藝之中,不也有射御兩項嗎?”瞿英懶懶地提議。

    賀星回眼睛一亮,“這個好。”

    鍛煉身體這種事,什么時候都不會是壞事。雖然是書生,但也最好不要太文弱,這些人她以后還有大用呢。

    要不是皇帝身體不好,她真想來一個上行下效……

    等等,好像也不是不行?因為皇帝身體不好,所以更重視鍛煉身體,這個邏輯應(yīng)該是可以說得通的。這樣,以后皇帝在堅持不懈的鍛煉之下好轉(zhuǎn),也就理所當然了。等朝堂局勢穩(wěn)固下來,多皇帝這個吉祥物也不要緊的時候,就可以放他出來了,免得總被拘束在深宮之中,無所事事。

    第038章 驚雷

    庾蘭澤曾游歷天下, 交友甚廣,這次給賀星回推薦的五個人,除了瞿英之外, 另外四人也是一時名士。

    他們各有各的故事,相同點卻是都同樣的落魄。

    其中有一個朱明的,之前曾經(jīng)出仕過,可惜朝政為世家所把持,他空有一身才干, 卻根本沒有用武之地,于是憤而辭官, 棄文從商, 竟也做得有聲有色。據(jù)說還與慶州有生意往來, 他與庾先生也是這樣相識的。

    這也是四人之中,賀星回最看重的一個,她打算把人塞進戶部,將來進行商業(yè)改革的時候應(yīng)該用得上。

    另一個讓賀星回注意的,是一位從雍京趕來的名士。說是名士徐倫, 但其實只是在北地薄有名聲, 燁京這些世家是瞧不上的。畢竟在大宣南遷之后,北地遭受戰(zhàn)火□□數(shù)十年,幾乎沒有一天的安穩(wěn)日子過,文脈幾乎已經(jīng)斷絕。

    據(jù)庾先生說, 徐倫得知他辦了一個書院,大喜不已。這回過來, 除了為自己謀一份出身之外, 更重要的是將北地所有的讀書種子都帶來了, 免得在北地繼續(xù)耽誤下去。

    這些學生對北地充滿感情, 對世家頗多不滿,賀星回已經(jīng)打算好了,以后等他們?nèi)胧耍腿妓突厝ソㄔO(shè)北地,將那塊地盤從北地世家手中奪過來??紤]到當?shù)氐拿袂椋@應(yīng)該是很容易的事。

    還有一個叫陸繼善,是四人之中唯一一個世家子弟。他的家族,就是南派世家之中聲勢不小的那個陸家,因為是旁支,在家族之中并不受重視,反倒必須要聯(lián)姻為家族助力。誰知家中為他求娶一位名門淑女時,他卻意外相中了對方新寡的jiejie。

    因為婚事遭到三個家族的反對,他索性帶著那女子私奔離家,雙方就此決裂。但看他的樣子,盡管這些年來失去家族支持,舉步維艱,卻并不為自己當年的選擇后悔。

    最后一人名喚劉貞,是四人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他是慶州人,受惠于賀星回這些年在慶州實施的種種政策,衣食無憂,能買到許多便宜 書籍,與其他士子交流也比別處更容易。聽說賀星回需要人幫忙,他立刻就收拾行李來了。到了之后第一句話就是:還缺人嗎?缺多少我都能叫來。

    聽說大家都想來,只是怕才能不足,幫不上忙反而給她添麻煩,這才先派了他來打頭陣。

    庾先生說這些的時候,臉上都是笑著的。他是真的喜歡慶州的讀書氛圍,也很高興看到賀星回曾經(jīng)的努力有了回報。

    賀星回的語氣也是輕松的,“這倒不急,我正準備改革科舉,以后寒門士子也可以參考。叫他們等著今年的考試吧,到時候正兒八經(jīng)地跟那些世家子弟比拼一番,豈不更有趣?”

    瞿英在一旁聽著,心道她對慶州士子倒是信心十足,于是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來,“殿下,臣入朝之事,應(yīng)當不急吧?”

    “怎么?先生還有事情要處理?可需要幫忙?”賀星回忙問。

    瞿英本來想直說自己要去慶州一趟,親眼看看那里現(xiàn)在的模樣,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留個驚喜也好,便順著她的話點頭,“是有一些私事,我還能應(yīng)付,只是要費一些時間?!?/br>
    “那先生盡管去忙吧,朝中之事暫且不急,怎么也要等科舉改革的事情落定之后,才會考慮這個?!辟R星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