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圖南試探著叫道，很快就收到了來自繭里的沉悶的回答。

    “南南，我……我沒事……”光繭傳出打哈欠的聲音，“碰上急速生長的階段，鯤會結(jié)繭哦，這是正常的。”

    “結(jié)繭了一般都要沉睡，但是我努力醒著，至少要告訴……南南一聲……”

    明明閉上眼就能睡過去，六月依舊頑強(qiáng)地醒著，他不想讓謝圖南擔(dān)心。

    謝圖南松了口氣。

    “時間久嗎？”

    “明、明天……呼呼……唔……不能睡……”

    謝圖南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摸摸光繭，光繭蹭了蹭他的手。

    “沒事，睡吧。這種長身體的時候，還是睡覺比較好?！?/br>
    “唔唔……可是……”

    “睡吧?！?/br>
    “……”

    光繭里的六月終于放心地睡著了。謝圖南坐在餐桌旁，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抬起眼，匆匆吃了點東西，然后穿外套下樓。

    無論如何，他都要親眼去見識一下。

    *

    自行車一路西行，騎過城區(qū)，騎過老城區(qū)，也騎過外圍的工廠。謝圖南發(fā)覺，堿城的各項工業(yè)都十分齊全，基本產(chǎn)能自給自足，根本沒聽過與其他城市交流這樣的話題。這像是存在于所有人思維中的一個盲區(qū)，一個消失的點，所有人都只活在堿城之中。

    現(xiàn)在，謝圖南發(fā)現(xiàn)了這個盲點。

    車筐里放著高壓鍋，他盯著那個巨大的影子，影子的下部模糊不清，只能判斷大概是有支撐的，只是被遮掩了。這樣一來，這個黑影只顯露上部，便如一艘怪異的飛船，永恒懸浮于云端。

    蹬自行車的腿加大了力道，謝圖南騎過最后一座工廠，在那通往天際的林立的煙囪底下，謝圖南看到了一座老舊的城門。鋼鐵已經(jīng)朽壞，四處雜草生長，城門底下蹲著幾個報廢的機(jī)器人。

    謝圖南經(jīng)過的時候，一個機(jī)器人突然彈起。

    【歡迎來到……堿城……】

    機(jī)器人機(jī)械地重復(fù)道，它的芯片甚至已經(jīng)老化到不能分辨來客究竟是進(jìn)城還是出城，只有感知還殘留著，它晃晃悠悠地舉起一塊已經(jīng)不發(fā)亮的紅藍(lán)燈牌。

    【歡迎……來……堿……】

    謝圖南推著車，穿過這座城門。

    ——撲面而來的，是風(fēng)沙。

    謝圖南一手遮住眼睛，等這輪風(fēng)沙刮過，他緩緩睜眼，堿城之外的景色便展現(xiàn)于他眼前。

    荒原。

    一望無際的茫茫的荒原上，只有那巨大的黑影在云端模糊著，猶如一只凝視世界的眼睛。

    腳邊，半朽的路牌還在殘喘。

    【姑射瞭望塔 5000m】

    第55章 問骸骨

    這是一段非常寂靜的旅途。

    謝圖南騎著自行車，沒有加速，而是慢慢往前走。一邊走，他一邊四下觀察著這片荒原，謝圖南覺得很奇妙，他在這里不覺得恐懼，只覺得親切，這片巨大的荒原，如同他內(nèi)心的投影。

    空曠，虛無，而幽靜。

    可這荒原之中，卻有堿城，恰似一枚虛幻的灰色果實之中，結(jié)出了唯一一枚鮮亮的種子。

    他繼續(xù)前行。

    【姑射瞭望臺 4000m】

    謝圖南又一次看到了這個指示牌，與此同時，眼前的景物開始變幻。一切猶如萬花筒的轉(zhuǎn)動，或者顏料河流的奔流，在一切喧鬧歸于寂靜之后，謝圖南抬眸——

    他感到自己的睫毛，接觸了一羽風(fēng)聲。

    數(shù)之不盡的蜉蝣從巨大的鹽水湖中飛起，那湖邊凝結(jié)著蒼白的鹽塊，大小錯落著，正反襯著蜉蝣們繽紛多彩的翅翼。謝圖南似乎還聽到了某種嘯叫，長長的拖著腔，似乎是蟬，或者蟪蛄。

    在這片響亮的噪聲之中，謝圖南繼續(xù)往前走。

    【姑射瞭望臺 3000m】

    鹽水湖從身后消失了，連帶那些朝生夕死的蜉蝣。茂盛的樹林拔地而起，它們與正常的樹木有所不同，一個個生長地歪七扭八，大大咧咧橫躺在天地間。謝圖南走過時，不慎蹭到了一棵樹，木質(zhì)過于松脆，干什么都不成，碰一下就開始簌簌地掉渣。

    腳下是熒光色的真菌，擺動著小巧的傘蓋。謝圖南的腳在它們頭頂時，菌們剛剛誕生，而當(dāng)謝圖南的腳落下，它們已然枯萎消亡。

    謝圖南繼續(xù)向前走。

    【姑射瞭望臺 2000m】

    那是足有十八層樓高的一樹大椿，花開猶如燦爛火照，又似擒獲了一樹太陽。信鳥在樹冠之中來來去去，有一些飛下來到謝圖南身邊，發(fā)出孩童般的聲音。

    “你也來見八千歲嗎？”

    鳥兒們嬉笑著，說完，它們也不等回答，就繼續(xù)飛得遠(yuǎn)了。這里的地面上到處都是這棵八千歲大椿的根系，謝圖南把車夾在手臂底下，從這些樹根間走過去，經(jīng)過樹下時，頭上微微一重，大椿垂下枝葉，贈予他一朵燦爛的紅椿花。

    謝圖南把這朵紅花別在六月的光繭上。

    【姑射瞭望臺 1000m】

    所有事物都消失了。

    那些紛繁的，那些夢幻的，連同謝圖南的自行車，全都消失了。謝圖南緊緊抱著盛六月光繭的高壓鍋，只是停頓了一會兒，就踏著灰色的沙地向前。

    謝圖南的眼睛忽然微微睜大。

    前方是——

    單手撐臉的姿勢，舒適側(cè)躺的體態(tài)，灰色的沙地上，就如此閑適而滑稽地躺著一個什么東西。這東西有著雪白的面頰……骨，修長的大腿……骨，漆黑的眼睛……窟窿。

    是一具——

    骷髏。

    謝圖南目不斜視，從骷髏身邊經(jīng)過。

    “你那洋馬兒莫得了噻？”骷髏扣了扣鼻子處的黑洞，冷不丁開腔道。（洋馬兒：川渝方言，自行車。）

    謝圖南愣了愣，他扭頭看著骷髏，眼睛眨眨。骷髏在地上翻了個身，更方便看著謝圖南，骷髏臉上是掩不住的幸災(zāi)樂禍。

    “那是老子給你變沒滴！嘻嘻……莫打！莫打！你滴鍋怎么還能在喃？！莫敲老子頭！老子頭很脆！敲碎碎你賠老子……莫再打了！莫再打了！”

    謝圖南一手抱著光繭，一手掄鍋，把骷髏的頭敲得邦邦響。

    “老子錯遼！我錯遼！老……我只想找個人擺龍門陣，你這脾氣怎么這么暴喃？莫打遼！莫打遼！”（擺龍門陣：川渝方言，聊天。）

    骷髏早就不復(fù)一開始的閑適，抱頭蹲防，哭哭啼啼。謝圖南緩緩把鍋收回來，骷髏立馬偷偷抬頭看他，謝圖南假意揮鍋，嚇得他立刻又把骨頭腦袋縮回去。

    謝圖南拎著鍋，面無表情的臉在骷髏看來簡直殺氣凜凜。

    “可以說堿城官方語言嗎？”

    謝圖南心平氣和地請求道。

    “老子曉得……”骷髏卡了一下，于千鈞一發(fā)之際改口，“知道了?！?/br>
    “這是哪里？”

    謝圖南問道，這具骷髏是他在城外遇到的第一個可以溝通的存在，他自然不會放過。面對他的問題，骷髏卻掏了掏已經(jīng)不存在的耳朵。

    “哪里？”

    “這里，這里是哪里？”

    骷髏看著他，不知為什么，謝圖南居然在那張骨頭臉上看出了天真無辜。

    “這里什么都不是啊，就是這里而已?！彼孟裼X得謝圖南的問題有些奇怪，上下頜“咔噠”了幾下，“你是從堿城來的？”

    “對。”

    “那這里就叫城外?！?/br>
    謝圖南想要的其實不是這樣的答案，不過他看骷髏的神情，覺得對方似乎無法好好回答這個問題，他不必再浪費口舌。

    “我要去姑射瞭望臺?！彼运皇菍俭t說道，“把自行車還給我，不然……”

    他舉起高壓鍋。

    “莫打！”情急之下，骷髏又飚出了那奇異的鄉(xiāng)音，又懼怕謝圖南的yin威一秒改回去。他低下頭，小小聲地嘟囔著。

    “其實不是老子……我變沒的，東西到了這兒都會消失，你那鍋實在奇怪?！?/br>
    謝圖南思考了一下。

    “是因為姑射瞭望臺嗎？”他問道，“靠近瞭望臺的東西，都會消失？”

    “是??！”骷髏頓時叉腰，“要變得跟老子一樣赤條條的才正常哦！”

    謝圖南：“……”

    他拒絕。

    “哎，你要去瞭望臺嗎，老子……我可以幫你引見。先說好，你不能再敲老子的頭?！摈俭t振振有聲，“瞭望臺里住著的，就是老子的老漢兒，可疼老子了，你們那個堿城，也是老子的老漢兒造的?！保ɡ蠞h兒：川渝方言，爸爸。）

    “用你們的話來說，老子的老漢兒就是你們的神?！?/br>
    謝圖南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看了看已經(jīng)逐漸清晰的巨大瞭望臺，又看了看眼前神氣地叉著腰的骷髏。先前的種種線索都指向一條道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漸漸能夠確定了。

    曾經(jīng)住在瞭望臺里的那個人似乎……

    就是他來著？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開篇致敬艾略特《荒原》，后面有許多《莊子》中的意象，如姑射山，蜉蝣、螻蛄、不材之木、朝菌、八千歲大椿，最后就是經(jīng)典的莊子問骸骨，問詢死之樂趣。

    骷髏說話用了大量川渝方言，腦補(bǔ)四川話閱讀體驗更佳，川渝地區(qū)的夜景也是這篇賽博朋克的靈感來源~

    第56章 神人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