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謀 第43節(jié)
“是她放的嗎?” 沈老爺?shù)芍劬?,如何敢說。 賀蘭粼冷淡道,“說。這是你沈氏的祠堂,若真是她放的火,我不會姑息。” 沈老爺遲疑道,“……是?” 申姜被賀蘭粼一撫,直從脊髓透過一股寒意,毛骨悚然。她雙眼微微渙散失去焦距,憮然和頹廢之意不勝燒心。 他這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反抗是要付出代價的。 好在此時沈珠娘忽然站出來,輕聲稟告道,“陛下,阿耶,火應(yīng)該不是玉娘meimei放的。雨水太大,臣女看見廚房用剩下的火油漂到了蘭娘meimei廂房前的稻草底下,不小心沾了火星,這才使得雨夜起火?!瓚?yīng)只是場意外?!?/br> 沈夫人一凜,琢磨著她這副說辭。 賀蘭粼無甚感情地問道,“是么?” 沈珠娘雙唇一抿,賀蘭粼沉甸甸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天子之威。 沈珠娘有些畏縮,抬眼卻見申姜哀然被賀蘭粼束在身邊,如被一條無形的金絲繩扎著的雀兒,毫無還手之力……申姜一定是做了什么事敗露了。自己若不救她,她接下來估計會很慘。 許是從前在長華宮一起呆過的情分,沈珠娘憑空生出股勇氣來。 她沒有回護自家人,而是替申姜辯解道,“正是,臣女不敢妄言。許是臣女那不成器的弟弟肆意妄為,才惹得今晚這場大禍?!?/br> 沈珠娘這般說自有她自己的考量,左右沈維已經(jīng)得罪了陛下,怎么都廢了,不如將縱火的罪名也推到沈維身上,及時止損,棄車保帥。 她卻不知道,這一下歪打正著,火本來就是沈維放的。 賀蘭粼唇角露出個嶙峋的弧度,瞧向申姜。 沈珠娘這話是倉促想出來的,著實錯漏百出。 一來雨勢再大,廚房的火油都在廢桶里,怎會平白無故地跑到沈蘭娘的廂房?二來就算火油漂過去了,也沾了雨水,這漫山遍野皆是濕漉漉的,焉能那么容易起火? 眾人暗暗覺得不對,賀蘭粼卻沒挑刺。 他轉(zhuǎn)而將申姜輕攬過來,如將一朵蒲公英擒在手中,卻暗含著強烈的力量,在質(zhì)問她,撕扯她。 “這么說,我錯怪阿姜了,阿姜沒想逃跑,火也不是你縱的?” 這話表面是溫柔的,內(nèi)地里卻暗藏鋒針,沒半點溫柔的意思。 申姜的身體和精神越來越麻木,她沉浸在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中,暈乎乎的,感覺整個人都繃成了一條線,因而忽略了沈珠娘正在瘋狂對她使眼色,暗示她順坡下驢,趕緊把自己撇清。 賀蘭粼正捏著她的肩膀,一眨不眨地審視她,看來她若不給出個回答來,是難過此關(guān)了。 她毫無血色的唇抖了抖,艱難地道了聲,“嗯?!?/br> 跪在地上的沈老爺神色略略不懌,他不知道女兒沈珠娘為什么胳膊肘往外拐,把所有罪責都推在自己哥哥身上,替這個女人開脫? 新帝下手可不是手軟的,維兒已經(jīng)身受重傷了,若是再多添個縱火罪,怎么還能活命。 況且,火怎么可能是維兒放的?這可是供奉自家祖宗的地方。一定是劉申姜那女人不服管教,心懷怨毒,這才暗中引火燒祠的。 沈老爺憤憤不平,正要開口辯駁,卻被沈夫人及時一瞪,憋了回去。 眾人各懷心思,場面甚是復(fù)雜。 申姜的太陽xue劇烈跳動,她這是第一次嘗試違拗賀蘭粼私逃,不想第一次就被如此狼狽地抓住了。 為今之計,也只有咬定了是沈維冒犯于她,才引得她倉皇逃躥,并不是真的想跑。 ……可這么說,她腰間的包袱和細軟是瞞不過賀蘭粼的眼睛的。 謊言怎么說都是露餡。 她不禁生出深深的挫敗感,覺得活著好生沒意思。若是賀蘭粼大怒之下直接將她殺了,倒也不算什么太壞的事,免去了今后無窮無盡的煩惱,好過他今后無窮無盡地折磨她。 事情有了一個名義上的解釋,賀蘭粼沒有深究,便稍發(fā)了些慈悲,叫人將沈維給抬出去醫(yī)治。 至于之后的罪怎么定,是殺是流放,等到沈維被治好之后再說。 鬧鬧哄哄的沈氏眾人暫時散了,他們的祠堂被燒了,明日他們就得下山,找人來重新修繕。 申姜這認親沒有認成,卻也不必再認了。 臨走前,沈珠娘深深地看了申姜一眼,別有深意,似是提醒她別忘了今日恩德。 然而還沒等申姜細問,賀蘭粼就將她帶走了。一路命人狂奔回城,卻沒將她送回長華宮。 她被丟到皇宮太極殿的松軟的長榻上。 這里曾經(jīng)屬于惠帝,現(xiàn)在,卻屬于眼前這個男人。 申姜知道,他剛才給她留了臉面,現(xiàn)在他該興師問罪了。 第37章 同xue 申姜早知道賀蘭粼會當皇帝, 也知道自己早晚有入宮的那一日,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般快。 太極殿內(nèi),明黃的垂綢一層層落下來, 將她徹底與外界隔絕?;璩脸恋呐鉀坝慷?,熱得她渾身生汗,如身處蒸籠之中, 血液一點點地被蒸干。 她蜷縮在龍榻深處——這個自己曾經(jīng)最厭惡的,千方百計要逃離的地方,終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回來了。 賀蘭粼遣退仆婢,隨手將外袍脫下, 朝她逼近。他銀白盤龍的袖口向上挽住一截, 露出里面青筋蜿蜒的手臂,將她顫抖的雙肩拽了過來。 此刻沒旁人, 他不再是那副風光霽月的儀態(tài),痛恨地問, “說實話。方才你是不是想一走了之?” 他黏膩鋒利的視線將她層層剮刮,申姜知道他看出來了,無法反駁。 她直言說, “是?!?/br> 賀蘭粼唇角滑過一絲自嘲的弧光。 他又問, “那火, 到底是不是你放的?” 申姜發(fā)髻早亂, 鬢云亂灑, 微翹的鼻尖紅紅的,流露絕望的悲然, 反問道, “我說了你會信?” 賀蘭粼沉沉道, “說?!?/br> “不是我放的。是沈維, 他想與我半夜相會,才故意這么做引開人的。” 他寒聲說,“嗯,我會殺了他。但是你,阿姜,你罪愆也不小,我實在不想再放過你了?!?/br> 掐了她手心一下,雙唇隱忍地繃成一條線,似在極力壓抑著內(nèi)心的愛恨。 “我對待叛徒從不姑息,一次機會都不會給。可是你……你自己數(shù)數(shù),你騙了我多少次了?” 今晚,若他再晚到一步,就被她得逞了。 他敲了敲她的腦袋,“阿姜,你把我當敵人,跟我玩心計是吧?我們不是仇人,不是敵人,是夫妻,本該至親至愛,而你硬生生地逼我做你的敵人?!?/br> 申姜秀麗的眼尾泛起了紅,“你不用跟我說這些,要殺要剮,悉聽尊便?!?/br> 這一次的失敗,不是因為她蠢,也不是因為她心機不如賀蘭粼,純屬是時運不濟,碰巧被他給撞見罷了。這樣的結(jié)果,她不能接受,也無法甘心。 她仰著頭,沁著晶瑩的淚花,卻比平日更傲氣些,猶如霜天里被北風催打仍不折的一朵菊,多少有點士可殺不可辱的意思。 賀蘭粼煩躁不安,他厭惡她這般傲氣的樣子,他想讓她性柔一些,如初見時那般,對他好,對他服從……她越是傲氣,越是拂逆他心意,他就越想把她的傲氣踩進塵埃里,讓她自己看看自己有多可笑。 他攥著她的手腕紅了眼,質(zhì)問道,“我生得應(yīng)不算令人作嘔,如今又擁有天下,配你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你知道你這個位子多少人想要嗎?我從始至終心中唯你,不曾轉(zhuǎn)移,你卻總是這般半死不活的,做給誰看呢?” 申姜冷言道,“因為我就是不喜歡你。你既坐擁天下,多少美人找不到,又何必非要為難我呢?” 他譏笑道,“是因為不喜歡我,還是因為心里惦記著別人?你說我非要為難你,卻是說對了。你喜歡我也好,不喜歡也罷,我就是要為難你,這宮墻你既進了就休想再踏出一步?!?/br> 申姜怒道,“陛下不覺得你現(xiàn)在的樣子很可笑嗎?你這樣,把曾經(jīng)最后的那點情誼都磨光了。我會恨你?!?/br> 賀蘭粼如影子般沉默片刻,神色泛起點混雜懷念的笑。 “我最后問你一次,這皇后,你到底當不當?” 申姜斷然搖頭,“請陛下另擇賢能?!?/br> 她拒絕得那樣干脆,跟鐵杵敲碎冰塊似的,同時也把他的心敲碎了。 賀蘭粼感覺什么東西墜落了,深深地喪失掉了。他垂下眼睛,一瞬間很是脆弱,宛若游魂,可說出的話又殘酷無比。 “那好,那就不當。你不是不喜歡當皇后嗎?那就沒有位份。從今日起,你就住在這太極殿中。咱們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也不枉了?!?/br> 他倒要看看,她有多少骨氣催折。 申姜起了一片寒栗,厲然道,“你做夢,蕭楨,你不要欺人太甚,把我逼急了,我還可以死?!?/br> 這話是用來威脅賀蘭粼的,她當然不會真的自戕。她曉得自己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沒了這副身子就什么都沒了。不過她現(xiàn)在正與賀蘭粼針鋒相對,一時怒不可遏,說出這般話只為威脅他,好叫他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賀蘭粼聞此,不可抑制地頹廢大笑,蒼白的臉頰與她對碰, “別用這些話來威脅我,阿姜,我早說過,你死了我愿意給你陪葬。不單我,李溫直,你阿翁,這些無辜的人都可以陪著你。我這剛打下來的江山雖然不要了有點可惜……但可惜就可惜吧,誰讓你執(zhí)意用這種方式舍我而去呢?” “實話不妨告訴你,歷代帝王在登基之時都會選好自己的陵寢,我也不例外。你若敢死,我就立即追封你為皇后,然后陪你同去與你合葬。棺槨用九九八十一根釘釘住,把咱們的身和魂兒都封在里面。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我卻也能與你永生永世相伴,天崩地塌都不分開?!?/br> 申姜一瞪,臉上盡是無能為力的憤怒。 這是個瘋子,瘋的。 她沒法和瘋子較勁兒。 言語相譏或是暗中謀劃,都不管用,條條路都被堵死了,她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死他都不放過她。 申姜嘆了聲,兩行清淚汩汩流下,緊繃的雙手無力地垂下來,像個xiele氣的木偶,雙眼無神地躺在枕頭上。 那一刻,她真的累了,真的在想……要不就這樣吧? 她不跟他對著干了。 她沒他瘋,也沒他豁得出去。 命和皇位,這兩樣最重要的東西,他都可以不要。他那俊秀的皮囊下藏的心腸,真令人可怕。 賀蘭粼垂下頭冰涼地撫摸她,他的睫毛籠下來,聚成一洼纖長的黑影,猶似夢魘般籠罩著她。 “……所以阿姜,不要害人害己。同樣,今天的事也沒有第二次?!?/br> 申姜的任何情緒都被吞沒了,唯剩下痛恨。 她道,“蕭楨,你不會有好報的。當初我找誰不好居然找上了你,真是瞎了眼盲了心。” 賀蘭粼聽她這么說,憮然愣了一會兒,神色涼惘惘的,好似獨自一個人被遺棄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