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122節(jié)
本該再狠咬幾口,卻不自覺松開,小獸一般輕輕舔了舔那塊幾乎見血的齒印。 抬手箍著他的脖子,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問:“你真卸了兵權(quán)?一兵一卒都沒留?” 班哥不妨她突然問這話,立馬捂她嘴,并不言答。起身一個騰空抱起,輕輕推開室內(nèi)暗門。狹窄的小室,將將容下兩個人。 他這才湊到她的耳邊說:“有一隊精兵年前就已入城,落籍附近鎮(zhèn)縣,隨時可待命。” 擁擠的黑暗中,說話像耳鬢廝磨。她兩手抵在他胸前,踮起腳才能靠到他耳邊,說:“那就好?!?/br> 話音一轉(zhuǎn),又說:“要勞什子功德簿?!痹捓镉袔追钟脑埂V浪缃袷亲铌P(guān)鍵的一步,行事章法也并無錯漏,換了別人,不會比他做得更好??墒且幌肫鹱蛉盏氖?,就恨不得面前這個人一步登天,最好今天坐上金鑾殿寶座。 班哥知道她是被昨日的事嚇著了,一提起便粉面含驚含憤。瞧她欲哭不哭,渴求的眼神直勾勾望著他,實在可愛。 他受不住貼近些,半誘半哄,灌了一大壺漿糊,讓她迷迷糊糊遞到他掌下化作蝴蝶。他壓制又鼓舞,低啞的聲音半句半句飛出去。 說這兵權(quán)交了是為著正統(tǒng)二字,這正統(tǒng)嘛,自然就是他了。 又說功德簿的修篆,比一個皇太子的名號強上百倍。只單這一項,就已將鉗制掌控世家豪族的籌碼握在手里。日后榮登大位,也就無需多費精力與他們搏斗。 他說的全是長久的事兒,每一個字都透著強勢與篤定,一句句掰開了和她說朝廷局勢。嚴肅正經(jīng),沉穩(wěn)如山,與他此刻正做的事大相徑庭。 寶鸞伏在他肩頭,聽他說了一大堆,但腦子里記住的就只有一句話——精兵隨時待命。 有兵就好就怕沒兵,若是沒兵連圍了長安都做不到了。 她暈呼呼的,意識亂飛,先是被腦子里一閃而過的圍城之念嚇一跳,飛著飛著又覺得沒什么,逼急了誰不想反呢?昨天她在太極宮被人追著跑的時候,還想過狠狠往太上皇頭上劈一刀呢。 樂淘淘想了一番如何圍攻長安城如何拿下太極宮和永安宮,空想一番,最后還是寂寞舍棄。傻子都看得出二兄三兄已失去了繼承大位的希望,班哥聲名極好,為昨天那一杯酒讓他為自己反了,那她就真成了大傻子。 巫山云霧籠罩,萬籟俱寂,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甜蜜的快樂噴薄欲出,雖未到達山頂,只堪堪在山腳下略做嘗試,但已足夠令人忘卻所有煩惱。 班哥自不必說,他像一個新生的人,情緒高昂,眼睛亮得嚇人。 寶鸞也得了樂趣,至少班哥走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心情出門逛一逛。 班哥的聲音柔得能滴水,愛如珍寶親親她緋紅的面:“如今春日正好,何不去園子里逛一逛?待我夜里回來,伴你月下賞花。” 寶鸞點點頭,等他一走,抬腳就去了國公府。 本來是想去崔府的??勺运亻L安后,前后三次去崔府做客,都未見到表哥,也就不太想去了。 她覺得表哥好像是在躲她,不然為什么每次她去,他都恰好有事出門呢。 她自覺沒有得罪表哥,心里雖察覺些許異樣,但也懶得深究。只暗暗在心里想:等表哥來找她,她也不理他,拒他個三次,若他認錯,再開恩見他一面。 出門散心自然要往高興的地方去,不去崔府,就只能想到去國公府了。 說起來回長安后,她還沒見過齊無錯呢。 他們說他殺了人,在府里關(guān)禁閉,有兩三年了。 馬車一路顛簸,她的心也不由得七上八下。到了國公府前,長街蕭條,門奴懈怠,竟半點不見當日國公府鮮花著錦熱鬧熙熙的景況。 寶鸞驚訝,入了府,一路所見所聞,更是荒涼至極,大不如前。 她來的突然,并未事先告知。齊無錯醉酒尚未清醒,仍在睡夢中。 管家在旁告罪,請寶鸞海涵。一邊派人去竇府請府君過府來招待公主。一邊讓人為郎君醒酒。 寶鸞一問才知道,原來這兩年皇后發(fā)了狠心整治齊無錯,不但囚禁于他,命他面壁思過,而且從前的優(yōu)待通通取締。國公府本就不與外相交,齊無錯得罪的人又多,眼見皇后和圣人這兩年勢弱,且皇后對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睜只眼閉只眼,大有放手不管的意味,國公府這兩年便越發(fā)生計艱難,全靠竇公接濟周全。 派去竇府的人還沒出府門,屋里有了動靜,說國公爺已經(jīng)起了,現(xiàn)下正在洗漱,請公主稍待。 半刻后,門打開,一團紅曜似火的影子從里竄出,直奔寶鸞。 “小善?!彼吲d的喊道:“小善!你終于回來了。” 寶鸞猛地被抱住,好似被熊撲倒一般,肩膀都被抱得發(fā)疼。下意識伸手推他,齊無錯沒防備,竟一下子被她推得往后跌了幾步。 兩人同時愣住,四目相對,尷尬不已。 “小善,你如今好大力氣?!彼樣樢恍?。消瘦的臉上怪異的笑容像是剪了一半的皮影,寬大的衣袍罩在身上顯得空蕩蕩。 他看著她往前走了一步。想靠近,又隨時準備逃離。四肢不太協(xié)調(diào),看起來有些笨拙。眼神有些迷離,依稀可見醉酒后的恍惚,一眨不眨的望著她,似乎在辨認什么。 寶鸞走過去牽過他的手,拉他進屋。聲音有些哽澀:“齊無錯,你是不是還沒清醒?” 齊無錯眼睛一點點瞪大,晶亮的光流露出來。摸摸她的臉,又狠掐自己一把,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不是做夢。 寶鸞讓人全退下,管家不放心,想留下幾個人。一為伺候,二為防著郎君發(fā)瘋傷了公主。 剛要開口,國公跳起來,揮劍趕人:“都給我滾出去!滾得遠遠的!一里內(nèi)不準有人。若是違抗,全都砍了!” 管家求助似地望向?qū)汒[,寶鸞笑道:“就按國公說的辦,你們下去吧?!?/br> 人一走,齊無錯丟了劍立馬湊到寶鸞身邊,苦惱道:“現(xiàn)在他們都不聽我的了,你這來做客的人說話都比我管用?!?/br> 他說完想到什么,門窗邊全探了一遍。悄悄對寶鸞說:“也不知他們是不是真的走遠了,咱倆咬耳朵說話?!?/br> 寶鸞為他心酸,在自己的府邸,竟然連大聲說話都不能夠,可見他這兩年的處境有多差。 齊無錯凝目看著他,像是要看到天長地久。見她忽然紅了眼,這才打破沉默:“你從外面回來就沒給我?guī)ФY物?” 寶鸞從袖中取出一片木葉:“這是我在西疆種樹,樹上第一片長出的葉子?!?/br> 這片木葉已不再新鮮,唇間吹動聲音嗚嗚。 他吹奏完一曲,寶鸞聽得潸然淚下。齊無錯替她擦了淚,咧嘴笑著說:“哭得這么好看,不枉費我為你禁閉這么久?!笨戳丝此哪橆a,嘟囔:“就是曬黑了點?!?/br> 寶鸞捂著臉,背對著他說:“會白回來的,我才不黑。” 齊無錯卷起袖子,露出白花花的一條胳膊:“那咱倆比一比?!?/br> 寶鸞飛他一眼:“你日日在屋里不出門的人,再黑的皮子,被你捂上兩年都捂白了?!?/br> 齊無錯說:“哪里是我不想出門,是這門我出不了?!?/br> 寶鸞替他將袖子放下,輕聲說:“你少說這話,騙我眼淚?!?/br> 齊無錯笑道:“小善,我殺了齊大郎。” 寶鸞搖頭:“死在你手里的人或許有很多,但這個人絕不是喪命于你手。在你齊無錯的眼里,天下人皆可殺。唯獨齊家人你不會動,若真能下殺心,當年我生日宴上便可下手,何必等后來?!?/br> 齊無錯雙肩塌下去,苦笑道:“你就當哄哄我。讓我做一回你的恩人?!?/br> 寶鸞笑了笑,點點他的鼻子說:“才不讓你占便宜?!?/br> 她笑起來清泉般的純澈,笑顏明耀又似火焰,他像撲火的飛蛾,一把抓住她的手。情難自禁地放到自己胸口處。 常年不見天日的深黑眼眸,猶如禿鷲,興奮,瘋狂,陰鷙。他有許多話想對她說。有無數(shù)的思念要傾訴。他愉快地好似要飛起來,胸腔里云霧般洶涌的情愫將他整個人緊緊籠罩纏緊。 “小善……”他才剛喚出她的名兒,余光瞄到銅鏡倒影里自己憔悴枯瘦的臉,像怪聞軼事里的妖物,可怖得叫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像被針刺一般,抽身放開她,抽劍劃爛銅鏡,高高舉起摔成碎片。 寶鸞輕手輕腳走過去。他胸口起伏,氣喘吁吁望著她。 寶鸞張開懷抱,慢慢地,他低下頭,佝僂身子,將自己放到她手心,任她摸著他的腦袋,一下下輕揉。 許久他平靜下來,問:“這幾年,你開心的時候多還是不開心的時候多?” 寶鸞道:“開心多一點?!?/br> 齊無錯含笑:“那就好?!?/br> 他仰面凝視她,忽然放低聲音悄悄說:“娘娘想讓我改姓李。我不答應(yīng),她才將我關(guān)了起來?!?/br> 寶鸞驚愣,眨著眼看齊無錯。想問他是不是她想的那回事兒。 齊無錯頷首,說:“其實我答不答應(yīng)這事都成不了,前兩年成不了,今兒個更成不了。不過這事已與我不相干,我如今只是枚棄子?!闭f著自嘲一笑,“你不知道,我成了萬人厭,全靠竇家給口飯吃?!?/br> 寶鸞是知道的,齊無錯有多厭惡竇家人。讓他吃竇家的飯只怕比殺了他更難受。 皇后疼他時恨不得將天下的好東西都捧到他面前,棄他時,半分情面都不留。 殺人誅心,莫過如是。 寶鸞撫著他的額心,氣憤道:“以后你吃我公主府的飯,有我在一日絕不餓著你。” “好,以后我就吃你公主府的飯?!彼饋?,振袖扶髻,一派名士倜儻,壞笑道:“先說好,我可不做小奴隸,別想讓我像某些人那樣沒皮沒臉奴顏婢膝?!?/br> 寶鸞拍他:“他怎么就沒皮沒臉奴顏婢膝了?你少說兩句,我還沒使喚呢,就這么多話。你是不是嫌我公主府門第不夠高大,委屈了你這國公爺?” 齊無錯笑道:“公主殿下請吩咐?!?/br> 寶鸞抿抿嘴,踟躕許久。 她有件事要尋人去做,再也沒有比齊無錯更適合做這件事的人。若是她自己去做,不消一炷香的功夫,班哥那邊就會知曉。 “太上皇不容我,他想讓我吃絕嗣藥,我得自尋出路?!彼酚衅涫?,對他說:“齊無錯,你替我尋個駙馬,纏綿病榻陽壽將盡的那種?!?/br> 第124章 齊無錯聽完難過了許久。 他很想問一聲,既要尋駙馬,那他可不可以? 纏綿病榻不是難事,壽命長短他也不在意,可即使如此,他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他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能夠飛揚跋扈的齊無錯了。也許他開了口,小善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或是因為同情他,憐惜他,一口答應(yīng)。她向來好心,尤其對他。但這種答應(yīng)是沒有意義的。 他若真向她開口,那就成了一個可憐人。 她找駙馬是為了找一個傀儡,這個駙馬注定名不其實。她不會真的愛他把他當做丈夫,只是一個暗度陳倉的由頭罷了。 人還沒尋到,齊無錯已開始羨慕。哪怕有名無實,但能冠以她的丈夫名號,足夠令人喜不自勝。 他心想,如果他只是一個尋常出身的世家子弟。如果他不姓齊。如果他沒有一個野心勃勃的皇后姨母。 如果他不是齊無錯。 也許他會成為她的駙馬。 齊無錯含著寶鸞送給他的木葉。嗚嗚呼呼,吹了一整個晚上。 第二日國公府的說客入宮,上書請罪,懇請皇后發(fā)還門籍。 這是兩年多來第一次,國公向皇后服軟認錯。哪怕昔日被人落井下石,哪怕連竇家人都能做主國公府的事,齊無錯也不曾向皇后低過頭?;屎蠼]他,他何嘗不是借禁閉關(guān)住了自己。 是以說客一說,皇后納罕,招人細問,原來國公府昨日有貴客上門。 這兩年來沒有人敢,也不必,進國公府的門。當日將這個不聽話的外甥關(guān)起來,就是要讓他好好看一看沒有了她,他能過什么樣的日子。沒想到他竟然忍了兩年,倒叫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