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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第121節(jié)

    綿延的人群中,分開一條道。停在最前方的,是太上皇的儀仗。

    太上皇親自郊迎三十里,長安日后局勢如何,已蓋棺論定。

    班哥不慌不忙從鑾車中牽出寶鸞,英姿颯爽,神采飛揚:“小善,到家了?!?/br>
    第122章

    寶鸞沒有回永安宮,她回到了自己的公主府。

    原本長安沒有她的公主府,還沒有出宮建府就被趕去涼州的公主,人都不在,有誰記得給她修建府邸?

    就算長安城有那么一兩個人掛記她,也沒能力在朝廷西伐之時讓工部騰出手來修建府邸。

    當這座豪華奢侈精致的府邸擺在眼前時,她便知道,這是班哥的手筆。除了他,沒人有這個心且能付諸實踐。

    入永安宮問安的時候,圣人特意提起她這座府邸,說工部為修這宅子忙活了半年。寶鸞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一開口就是叩謝天恩。圣人意有所指,許是想借此牽出班哥的錯處,許是單純借此表示自己的關愛體貼,反正寶鸞就一個反應——感激感激,多謝多謝。

    寶鸞好幾年沒見圣人,久別相見乍一看很驚訝,多看幾眼后,還是詫異——他多了許多白發(fā),添了許多皺紋,精神面貌也不太好,有種暮年老人踟躇的郁氣。

    他的身上已無皇帝二字的余威,這只是個尋常長輩了。

    她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釋然。

    圣人的眼神落在寶鸞身上,慈愛的笑容有一瞬間讓她錯覺自己七八歲時的光景。

    但其實那時也不全是好日子。

    如今這慈愛的眼神里多添了一些別的意味,更令人無法動容。

    圣人問她為何遲遲不回長安,又問她隨軍途中有什么見聞?

    寶鸞說,自己不回長安是怕圣人怪罪,隨軍途中所聞所見,和西伐的將士們并無兩樣。

    話說到這份上,再問也不問出什么了。想從她身上撬出一個口子,是不可能的事。

    圣人欲言又止,忽然琉璃水晶簾后傳出動靜,一直不曾露面的皇后從簾后款款走出,容貌依舊,風度耀耀,未減半分。

    她站在圣人身后,比他更像個皇帝。

    皇后似笑非笑看著寶鸞說:“六皇子看重你,這很好。他這幾年辛苦了,你替我們多多照顧他。”

    一個看重一個很好,再來一個辛苦和照顧。這四句話,由皇后口中說出來,要說有好意,傻子都不信。

    擱前幾年,寶鸞若聽了這樣的話,不是憋得眼淚嘩嘩就是嚇得惶惶不可終日。所以說女郎家就該多出去走走,長長見識吹吹風雨,歷經(jīng)過幾次生死之事,再大的事也不算事了。

    寶鸞抬眸對視皇后,因皇后站著,她不得不揚長脖子,這一姿態(tài)使得她看上去更加高貴美麗。

    她的皮膚不再如牛奶般白皙,高挑的身形不再如蒲柳般纖弱,當她微斂杏眼時,甚至有幾分刺人的鋒利??伤允侨巳褐凶罟獠蕣Z目的那一個。

    寶鸞抑揚頓挫說:“六兄友愛,我這做meimei的自然有福氣。圣人娘娘教導得好,六兄才能取得如今的成就。他前陣子還對我說呢,父母在不遠游,這幾年一直在邊疆,疏于為人子女的義務,如今回來長安,往后一定日日奉孝圣人娘娘膝下。”

    語氣是恭敬的,話也是好話,但其中意味如何,就只能聽的人能體會了。

    圣人和皇后目前最不想看到的人是誰?是班哥。

    這個兒子已經(jīng)和他們徹底撕破臉皮,估計多看幾眼都能氣吐血。真要日日被這個兒子獻孝心,也不知道誰先嘔死誰。

    皇后仍是一副笑臉融融的樣子,眼底已是怒氣洶涌。

    她仔細打量眼前這個不曾被她放在眼里的女郎。四年的邊疆生活,沒有磨滅這份美貌和生機。過去那個永遠在她面前垂眸聽話的小女孩兒,已經(jīng)被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渾身是刺的女郎徹底替代。

    四目相接,沒有畏懼,沒有膽怯。仿佛她們已是可以平等相視的兩個人。這份隨意和鎮(zhèn)靜,更令人惱火?;屎竽樕系男θ菀稽c點褪去,重新退回到簾后。

    寶鸞的目光隨即收回,沒有追看皇后去了哪。她繼續(xù)和圣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話家常,仿佛皇后從未在此出現(xiàn)過。

    出了宮,寶鸞身心舒暢。如果說進宮前她還有那么一絲絲的不安,那么這趟進宮后,她就徹底放輕松了。圣人和皇后的虛張聲勢,以及皇后惱怒至極卻還是退到簾后,恰恰證明了班哥前幾日所言非虛。難怪他對她說,以后不必在意永安宮的任何人。

    權(quán)力的更替往往是驚濤駭浪卻又無聲無息。

    西伐后,太上皇和班哥的聲勢幾乎到達頂峰。在這場棋盤上。最終只剩下祖孫兩個對弈人。

    班哥是太上皇一手捧起來的。而太上皇已經(jīng)老了,再多的仙藥,再厲害的方士,也無法挽回日薄西山的壽命。

    班哥所立的是開國以來第二件件奇功。第一件奇功是太上皇當年征高麗,而這第二件比之第一件,更能稱得上功在千秋。

    有功自然等論賞,可他已經(jīng)升無可升。再往前升,那便是皇太子。代天子祭天勞軍后,班哥回城第一件事,便是去太極宮問安。

    等他從宮里出來,立皇太子的風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晉王請修功德簿,嚴明自己不敢貪天之功,此番掃蕩吐蕃,清除邊疆乃太上皇高瞻遠矚,退敵有策。加上臣工們齊心協(xié)力,將士們并肩作戰(zhàn),才有今日這番百年內(nèi)之大安。

    此言一經(jīng)傳出,群臣交口稱贊。太上皇更是滿意至極,心中最后一塊石頭落下。他本就是對權(quán)力極為貪戀的君王,除了權(quán)力從未將別的什么放在心上。對待后宮嬪妃也好,對待自己的親生子女也好,份量還不如他庫里收藏的一把弓箭。

    在太上皇眼里,班哥原也如一只小貓小狗。因一只小貓小狗爆發(fā)出如雄獅猛虎般的潛力,為他所用且又知情知趣,便多了幾分憐愛??蛇@小貓小狗讓他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比對得他現(xiàn)在如今衰老的事實,所以又有幾分幽怨。

    老人最易多心多疑,尤其他還是一位霸道的君王。當他老了,這份疑心,會爆發(fā)出驚人的破壞力,只看看圣人這幾年兩鬢添的白發(fā)便知道了。

    班哥交了兵權(quán),又辭了封賞,落在太上皇眼里,他便變成了最貼心的孫子。

    太上皇畏老也知老,所以他沒再奢望像從前控制自己的親生兒子們那樣徹底掌控這個孫子。他可以做任何事,只要肯在他面前服軟,那就夠了。至于其它的他不在意,也在意不了多長時間。

    但是當皇后有一天在他面前說起,當初和班哥調(diào)換抱養(yǎng)的那個公主。他想起了過去的一些舊事,神情罕見的變得詭異起來。

    問皇后:“前幾日封的鎮(zhèn)國公主,是不是她?”

    太上皇當然知道鎮(zhèn)國公主封的是哪一位,這話問出來不過是個引子。果然皇后立馬說:“就是她。這孩子回來也有一段時間了,陛下何不見見她?說起來她也是有大功勞的人?!?/br>
    太上皇道:“種樹治沙隨軍千里,算起來確實是有幾件功勞?!?/br>
    皇后便立馬讓人去請公主,并不多留,略坐坐便走了。

    等寶鸞到了太極宮,太上皇身邊近身伺候的中官前來引路。

    這位中官說起來也算個人物,圣人身邊的元不才還得喚他一聲師父。他早年隨太上皇征高麗瘸了一條腿,本早該還鄉(xiāng)養(yǎng)老,如今卻還是穩(wěn)穩(wěn)掌著大太監(jiān)的位置,其能力心機可見一斑。

    對這這樣的老狐貍,寶鸞沒什么能賣弄的,本來還想打聽兩句,見是他來引路,話也就省了。

    太上皇并不在殿中,寶鸞靜坐了一會兒。見太上皇急召她卻又不見她,心里漸漸沉了下來。

    約過了半個時辰,中官端來一個漆盤,盤中一個青銅酒爵。傳太上皇口諭:“鎮(zhèn)國公主,于國有功,特賜酒一杯?!?/br>
    寶鸞面上掛著高興的笑容,心底已經(jīng)懸若古井。她下意識覺得這酒有問題,十分不想喝,便問中官:“這酒能不能留著回去慢慢品嘗?!?/br>
    中官道:“賞賜之酒,不宜久留,公主還是現(xiàn)在喝了吧。”

    確定了,這酒肯定有問題。寶鸞眼睛左右瞄了瞄,見周圍沒有其他人盯梢,立刻端起酒杯,用袖子擋著,一飲而盡。

    幸好今天穿的是偏厚偏大的寬袖,一杯酒倒進去,倒也不會讓人看出端倪來。但中官是多么精明的人,他一眼便知公主玩的什么花樣。不多久,中官又端上一杯酒,請寶鸞再飲。

    寶鸞再好的性子,這下也忍不下去了。

    中官說:“公主放心,這酒里沒毒。只要喝了這杯,往后公主便可長長久久地跟在六皇子身邊,再無后患之憂?!?/br>
    這酒不是毒酒卻比毒酒更毒。擺到她面前來,本身便是種羞辱。

    什么叫長長久久地跟在那個人身邊?什么叫再無后患之憂?

    呸!

    寶鸞火光大冒,她這幾年脾氣暴躁了不少,平時還能裝裝樣子。被皇后和圣人拿話刺刺兩句,假裝聽不懂也就算了,但今天這事兒不是她裝聽不懂就能過去的事兒。

    這酒她肯定是不會喝的,想怎樣就怎樣吧,大不了就是伸頭一刀,真要沒命,她死了都要托夢班哥讓人給她陪葬!

    寶鸞跳起來,一掌打翻酒杯,提裙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踢翻幾個香爐,砸碎幾個花瓶。

    小黃門和宮女在身后追,追了一會兒追不上也就停下了,喘著氣回去請罪,說公主跑得沒影了。

    中官并未急著回去復命,一個個問話,問了近半個時辰,約莫著公主這會子應該出了宮,這才回去將話轉(zhuǎn)述給太上皇。

    太上皇面上不見喜怒,中官試探道:“晉王殿下年少慕艾,新鮮勁兒過去,也就沒事兒了?!?/br>
    太上皇意味深長笑一笑:“和他不相干?!遍]眼養(yǎng)神,意味闌珊,像是忽然失去了興致:“這女郎倒是膽大,竟敢抗旨,還砸壞朕好些愛物。算了,今日這事就罷了?!?/br>
    寶鸞驚魂未定,回到公主府恰好班哥來見她。

    她一見他,好似乳燕投林,一頭扎過去,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罵他,斷斷續(xù)續(xù)將今日在太極宮遇到的事說出來。

    班哥聽到一半,就明白太上皇今日的舉動只為捉弄人,如果真想對寶鸞做什么,今日她也跑不出太極宮。

    其實就算太上皇真要做什么,也無需擔心,他早有成算。

    看她哭得可憐,抱著他緊緊依偎,似要攀在他身上永遠不下去,班哥到嘴邊的話打了個轉(zhuǎn),又咽回去了。

    撫著她的后背,口是心非道:“好小善,別怕啊。”

    第123章

    寶鸞一夜未曾好眠, 第二日睡到晌午時分才起。眼睛又紅又腫,好似一對粉桃,全是昨日哭啕啕矣焉哉結(jié)出的惡果。

    她對鏡自照,見自己一張粉面上兩顆桃子,好不可憐。不瞧還好,一瞧又氣又羞憤,更平添三分委屈。

    如昨日那般簌簌落淚,近半年內(nèi)未有過。在外生死危急之際,也不曾這樣哭過,才回長安沒多久,便被逼得大哭了一場,怎地不委屈。

    于是飯吃不下,門攏著不見人,反正就是不爽快。

    府里伺候的奴仆,急得好似熱鍋螞蟻。公主身邊一點小事兒,落到他們身上就成了天大的事兒。當即一商量,由新上任的長史前去官衙尋晉王。

    班哥昨晚被折騰了一夜,好不容易哄得寶鸞止淚入眠。

    徹夜哄人原是苦差事,因他樂在其中,所以苦也就變成了甜。

    聽得人來報,說寶鸞在府內(nèi)不吃飯,關屋里不出來,那還了得?正好午食沐風,顧不上吃飯,當即丟下厚厚的待批公文,打馬就往公主府趕。

    寶鸞在床上躺著,聽到外間有人來了。也不出聲,也不應答。班哥蠻力推門而入,撩開帷幔,只見窈窕一個倩影臥于榻上,一動不動,兩眼緊閉,毫無聲息。

    他嚇一跳,上前就將人摟起來:“小善,可是病了?”

    寶鸞被他搖晃著,慢悠悠睜開眼。嫌棄地瞄他一眼,有力無氣說:“你這么大力道,我沒病都被你晃出病了?!?/br>
    班哥聽她還有閑趣揶揄自己,心中大石落定,一邊不放心查看她臉色,一邊將她從床上扶起。彎腰替她套襪穿鞋。

    喚人上膳,因著之后還要去官衙處理公文,便自己先吃起來。待他吃完了,寶鸞還是一口未動。

    他把人都打發(fā)出去,將她抱到膝上。好似服侍老態(tài)龍鐘的貴人,動作輕,聲音柔——外人見了都得說他奴才命,任打任罵任使喚。現(xiàn)今好歹也是一人之下的地位,竟還樂得做低三下四哄人進食的事。

    他心里享受,無人能知。昨天被折騰了一夜,今早到了官衙,仍回味無窮。這會子被寶鸞一口咬在臂膀上,咬出血來,反而興致勃勃地撈起袖子,將另一只手伸到她嘴邊。

    “不吃飯,想吃人rou?割給你便是?!?/br>
    寶鸞磨牙泄憤倒不是真的想吃他rou,誰讓他自己眼巴巴地又到自己面前來求折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