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大寒，澹京城下了場雪，天地白茫茫一片。

    班媱好久沒見過這樣大的雪，沒顧上云碧的反對，在院子里堆了兩個雪人。老將軍見她開心，也沒忍心責(zé)備。尾祭將近，他想著何時去與廣平侯商談班媱和師諍言的婚事，卻發(fā)現(xiàn)師諍言那小子有好些日子沒來府里找班媱了。

    到手的外孫女婿，似乎又要飛走。

    他難得迷信地找算命先生給班媱卜了一次姻緣卦，好家伙，不算還好，一算，那老頭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準(zhǔn)信。一看就知道，這算出來的結(jié)果怕是不妙，老將軍看他心煩，給了點(diǎn)銀子就把人轟走了。

    越是年節(jié)，各家各戶便越是繁忙。

    街上買賣的人明顯變多，便是掙錢的掙錢，囤貨的囤貨。班媱瞅著人多，拉著云碧上街買了兩條毛絨毯子，說是過些時日上山送給玄參，他年紀(jì)小，可挨不得凍！

    她轉(zhuǎn)身又買了兩盒手膏，云碧看這樣子就知道，肯定又是要送給窯館里的姑娘呢！想到這里，小嘴撅得老高！

    班媱笑她小家子氣：“這盒茉莉味兒的嘛，送給問春最合適。另外這盒檀香呢，就給你吧！”她說著，拉起云碧的手，就塞了進(jìn)去。

    云碧有些意外：“??？是給我的呀！”

    檀香氣味濃郁溫暖，給官家姑娘用更顯得低調(diào)雅致。云碧喜歡這味道，揣著玉瓶就聞了好久。

    “不要？不要我都送給問春也行！”

    她伸手就要去搶，云碧忙往后躲：“要的要的！多謝郡主！我還以為這個是送給關(guān)雎閣里那位的呢！”

    她這說法，像極了家里正妻對著養(yǎng)了外室的相公嗔怒：“喲！還能記得起我呢？怎么不去給外頭那個呀！”口是心非的樣子，著實(shí)讓班媱笑了許久。

    “玉珠可不稀罕這東西，她現(xiàn)在可是頭牌了！不過東西也是要送的，改明兒我再想想！”

    她出口解釋，更是將那“花心”的罪名坐實(shí)。

    十二月二十五時，班媱上了趟山，說是要求佛，結(jié)果只在佛像面前磕了個頭，就往西院竄。云碧一直跟著，她脫不了身，只好拉著玄參敘舊一會兒，想要再往里走一段，就被無妄抓了個現(xiàn)行，只能灰溜溜離開。

    玄參倒是很愿意看她吃癟，擺出一副“要你不聽”的小大人模樣，手里又把那條毯子揣得緊緊的。

    不過，即便班媱?wù)娴倪M(jìn)去西院了，也會發(fā)現(xiàn)，那里頭根本就沒人。

    傅九淵鮮少在白日里出去，畢竟被抓到了可不是件小事，一切可就前功盡棄了?？蛇@回，須得他本人出去，親自見見那位貴人，這事兒才能稍微有些盼頭。

    鄭暄依舊給他牽線做個中間人，乖乖地在一旁候著。

    年末串門的人多，需要忙活的事情也多，他們便約在鄭暄的某一處私宅里，無人打攪，也算得上安全。吃茶吃了大約兩叁個時辰，那貴人才離去。

    火盆里的炭火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星子四濺，偶爾蹦到他的布衫上燒出一個黑色的小點(diǎn)。傅九淵輕手拂開，猛咳了兩聲，鄭暄給他遞來一杯熱茶，喝下之后才好了一點(diǎn)。

    外頭白茫一片，玉碾乾坤。

    亂瓊素雅看著心靜，可這大雪終究是會化的。化了之后，泥垢血污便都遮掩不住了。

    傅九淵理了理心神，期待著那天的到來。

    除夕那日，皇家賜菜，班媱沒敢再出去亂跑，頭回跟著將軍府里頭的人認(rèn)認(rèn)真真地過了次年。她陪著外公守夜到丑時，外公還是了無困意。

    人逢年節(jié)總是心緒頗多，遑論古稀老人。

    這副身子經(jīng)歷過沙場血戰(zhàn)，這雙眼睛見證過肱骨折斷，這一顆心感受過親人離散。

    他活到這個歲數(shù)，所求無多，祖輩上積攢下的福分已經(jīng)足夠度過余生，如今他再沒想過去逼迫孩子們做些什么，能夠安康便是最大的幸事。

    他坐在火爐邊上，握住班媱的手，眉目慈悲：“阿媱日后想要個什么樣的郎君？”

    班媱腦中只浮現(xiàn)出一人模樣，可這人的姓名，她現(xiàn)在還萬萬說不得，只能模模糊糊地回復(fù)著他：“一表人才，風(fēng)流倜儻，一定要是上上等的男子?！?/br>
    外公聽了就笑：“何為上上等的男子啊？我看師家小子人品不錯，待你也好，你覺得如何？”

    就知道是想著聯(lián)姻呢！班媱努努嘴：“好是好，但是又還不夠好！”

    “誒喲，我們阿媱眼光可高??！”

    他哈哈笑著，寒夜朔風(fēng)如柝，也沒能驅(qū)走他的興致。

    他笑著笑著就含淚喟嘆：“你母親從前也是這樣說的，于是看上了你父親。你父親是個好將領(lǐng)好臣子，卻算不上一個好夫婿?；诮谭蛐鲆挿夂畎?！”

    他低了低頭，又道：“我后悔過沒為她好好挑選個夫婿，如今她孤亡南境，你暫居京城，算是給了我個彌補(bǔ)的機(jī)會?！?/br>
    他衰老的眼睛閃著過往的弧光，看向班媱時充滿憐惜：“阿媱放心，為了你母親，更為了你，你的夫婿，我定會認(rèn)認(rèn)真真把關(guān)的?！?/br>
    他邊說邊拍打著班媱的手背，就像尋常人家里的長輩那樣，給予她關(guān)懷。班媱感受著手背上的質(zhì)感，干燥如枯槁的手溝壑萬千，比滇南與黔州的山路還要崎嶇，給與那山路上的風(fēng)霜雨露不同，他帶給她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溫暖，班媱不由得心口發(fā)酸。

    “那就有勞外公了。”

    她由衷地露出乖巧的模樣，與他一起去數(shù)寒夜的星星，想要算算，來年究竟會有何變化。

    世家過春節(jié)總是比百姓家中更加繁冗一些，不止要敬天祭祖，還得往來與各家親戚朋友走動。得虧班媱是個外姓的女兒身，也還未出閣，這才免去了一身的麻煩。

    葉卿云好不容易抽了空來看她，已經(jīng)是正月初十。再過約莫半月，她就得遠(yuǎn)嫁清河郡，自由于她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

    班媱與她玩弄些家中的小玩意，不時還給她講些閨閣女子聽得少的江湖故事，也算陪她走過這最后一段少女時光。

    葉卿云聰明，一下就能聽出她口中的夸大其詞，不過也并未拆穿。這善解人意的寬容像是激發(fā)了班媱的說書欲，在葉卿云的小聲附和下，她越說越起勁，到最后嗓子都有些干。

    這場景也奇怪，明明幼時那樣互相排斥的兩個人，到了這時候竟然成了最合拍的朋友?？珊貌蝗菀壮闪伺笥眩值梅指魞傻?，互說再見。

    班媱和葉卿云既驚喜，也遺憾，愈加珍惜當(dāng)下的時光。

    涓涓流水送走白云蒼狗，時間亦是不會隨著人的悲傷情緒而就此停駐。

    再過幾日，就是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亦是今年的雨水日，以及本朝皇帝的生辰。

    叁喜一同，這慶祝起來的架勢也就愈發(fā)大些。

    不僅街上張燈結(jié)彩擺起賀壽喜聯(lián)，各朝臣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皇室盛宴大多都會邀請宗親同慶，常人是沒有資格參與的。宴請名單由禮部選定，最后交由皇帝審核，往年基本都是一眼就過，頂多再添上幾位年底功勛卓著的官員，今年卻出了意外。

    前些日子江南水災(zāi)引出的貪污案牽連官員眾多，好些官職都還未確定人選，禮部不敢擅自做主?；实鬯妓髁税胩?，也挑不出合適的人才頂替，只能要求二級官員暫代。

    于是這一年的會宴，多了些新上任的寒門，少了許多把持朝政多年的宗親，想來或許也要比往年熱鬧一些吧。

    正月十四的夜里，班媱去見傅九淵，剛跳進(jìn)院落，就發(fā)現(xiàn)他駐足望月，心事重重。

    “緊張嗎？”她走到他身邊，挽住他的手。

    “不緊張?！备稻艤Y望向她，付之一笑。他說的輕巧，班媱卻從他冰涼的手上，感受到他的口是心非。她忖了忖，將自己溫?zé)岬男∈挚廴胨奈逯浮?/br>
    “前幾日卿云跟我說起小時候玩捉迷藏的事?！?/br>
    “卿云？”傅九淵印象里，她們二人向來不對付，不知怎么又打成一片。

    “嗯！葉卿云！我現(xiàn)在和她相處得不錯，她找我聊天時說起小時候我們玩捉迷藏，我才想起來，你好像一直都是贏家。有一回我跟著你一塊兒躲才知道，你總是喜歡躲在最黑最暗，人家最容易忽視的角落里，所以從來沒人能發(fā)現(xiàn)?！?/br>
    她說著，努努鼻子，有些嬌俏地夸他：“只要走過了至暗時刻，就沒什么好害怕了。你會是贏家，小時候是，現(xiàn)在也一定會是?！?/br>
    她說得堅(jiān)定，讓傅九淵有些失神。

    班媱看著，笑彎了眼，又道：“這樣吧！”她邊說邊掏出自己的那個精致華美的繡囊，交到他手心，“里面有好東西，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傅九淵半信半疑地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那塊碎玉和幾顆相思子。

    “這是？”他不明所以地看向班媱。

    班媱背著手就惋惜：“之前不是說把那柄短刀送去給人打磨嘛，還是不小心磨壞了邊角。我沒舍得丟，就放進(jìn)來了。不過我想，玉碎是不是剛好說明刀利？這樣的話，送給你能圖個好兆頭！你明日站在朝堂之上，也就不是孤身一人了?！?/br>
    傅九淵胸中一暖，眼光愈加柔和：“那這些呢？”

    他數(shù)了數(shù)那些相思子，統(tǒng)共六顆，也不知道是什么寓意。

    班媱有些臉紅，笑得嬌憨：“那是我六年前得知傅家出事后種下的紅豆，每過去一年我就摘下一顆收好，想看看到最后究竟要摘下多少顆才是盡頭?！?/br>
    說到這里，她有些喪氣，轉(zhuǎn)而又眼中閃光，亮如星辰：“六顆不算多，但是六年時日也很長的。我知道你籌謀許久，只等這一日，所以我不勸你。但是千萬要記住，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要盡量平安歸來！答應(yīng)我！”

    她鼻頭通紅，不知是被凍的還是心中委屈所致。

    阿媱，他的小阿媱，永遠(yuǎn)都捧著一顆真心關(guān)切著他的小阿媱……

    傅九淵喉結(jié)翻涌，眼底盡是溫柔。

    他捧著她的臉，落下一個最深切的吻，然后抵著她的額頭，聲音有些顫抖：“嗯，我答應(yīng)你?！?/br>
    雨水將至，水獺祭魚，鴻雁飛來，鷓鴣聲響，草木萌動。

    舊事掀過后，所有的一切就都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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