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獵山回來之后，班媱的風(fēng)頭比之前更盛。

    她無意之中與杜飛廉的一次對決，不知怎么就在民間傳開。有人說她將門虎女，英勇非凡，也有人說她氣度超常，不拘小節(jié)。當(dāng)然，也就不乏一些迂腐之輩以朽爛的眼光看人，在那些人眼里，這次出風(fēng)頭便沒有那么光鮮，純粹不守婦道不懂規(guī)矩。

    那些辱罵的聲音在少數(shù)，大多數(shù)都還是贊譽(yù)。

    班媱心情暢快，連帶著給清歌和問春打賞時(shí)，都比平日多了一些。

    問春近日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cuò)。掌事的都知道這個(gè)小啞巴是長安郡主跟前的紅人，那些后院里的姑娘也就不敢再拿她開玩笑。平日里有什么難事臟活兒，也不敢讓問春去頂了。

    小啞巴過上了一段時(shí)間的清閑日子，然而清歌卻不是。

    清歌性情冷淡，伺候客人時(shí)總還是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這便使得那些呼風(fēng)喚雨慣了的官家男子愈加上心，總想著能征服清歌才好。

    清歌聰明，拿得住分寸，基本都能找到辦法逃脫，可若是碰上那些強(qiáng)硬不講理的，就只能閉著眼睛吃悶虧。

    她從來恬淡，沒什么能左右她的心情。今日撫琴時(shí)，她雖刻意平緩心情，卻掩飾不住指尖明顯的猶豫停頓。都說字如其人，其實(shí)音樂也是。那夾雜其中的滯澀凝結(jié)的音韻，班媱很快就察覺到不對勁。

    她自覺最近流連于關(guān)雎閣，鮮少照看這邊，主動開口關(guān)切：“怎么了，最近遇上什么煩心事了？”

    清歌不言，笑笑又給她斟茶，叁兩句就將話題引開，不愿多聊。

    她一直都是這樣冷靜自持的性子，班媱也不好追問。對于這樣堅(jiān)守己見的人，追問再多也是徒然。她只能等到清歌下去之后，再找她的小問春。

    問春也不知該不該說，猶豫半天，在她掌心中寫下“明夜”兩字。

    這兩姑娘倒還真能憋，班媱無聲感慨，點(diǎn)頭：“行，明晚我再來一趟?！?/br>
    次夜，班媱按著跟問春約定好的時(shí)辰才來，比往常都要晚上一些。

    教坊司內(nèi)已經(jīng)是人頭攢動，這兒近日出了個(gè)曲兒唱的不錯(cuò)的姑娘，很是招人喜歡。掌事不曾急于把她捧成頭牌，而是安排著在正院中央，每日唱上兩闕，等著這名聲敞開了再鎖為難能一窺的籠中雀，料想應(yīng)當(dāng)比直接捧成角兒更好些。

    班媱湊著熱鬧聽了幾句，細(xì)柳繞河堤的唱腔她并不是太喜歡，稍作停留便離開。

    熟悉的房間里，問春已經(jīng)等候在側(cè)，她細(xì)細(xì)地?cái)[弄起桌上吃食，十成十的乖順模樣，贖回去做個(gè)順手的房中丫鬟應(yīng)當(dāng)也是不錯(cuò)。班媱喝了一口上好的花雕，等著這故弄玄虛的小妮子主動托盤。

    直至那月上柳梢，問春還是沒有一絲動靜。反而是外頭聲響愈加喧鬧起來時(shí)，她將她拉到了門外，佯裝成一副閑散溜達(dá)的模樣，將班媱引至另一間雅間前。

    班媱不解，半伏著身子到她耳側(cè)：“怎么？要偷聽？”

    問春抖了一下，趕緊伸出食指立在唇間，意思是叫她小聲一點(diǎn)。

    這倒新鮮！教坊司里頭部就男歡女愛嗎，還能出什么聽不得的稀奇事？她側(cè)身就附耳到門窗邊。門外喧嚷，隔了一層半透的窗紗，門內(nèi)的動靜更是模糊。

    她想要扒開門直接去瞧里頭的動靜，里頭陡然傳出一聲呼喚——“清歌”，短促、有力，是強(qiáng)硬的挽留，呼喚之間還有銀瓶迸裂的聲音。

    “你別不知好歹！”

    是男人常常用來教訓(xùn)女人的話，此刻他說給清歌，恍惚之間還動了手。清歌不愛惹事，大多時(shí)候能忍則忍，班媱從未聽見她如此凄凄求饒，一腳便踹開房門。

    一幅艷麗凄慘的畫便展現(xiàn)在她眼前。

    女人被褪去兩層衣裳，只剩薄紗附體，跌坐在地上。男人則是半跪在她身邊，一手抓住她的秀發(fā)，一手緊捏她的下巴，仿若對待一件玩物。

    大門被踹開，夜風(fēng)也吹拂進(jìn)來。

    清歌想要轉(zhuǎn)頭去看那位救星，身體卻被拿捏得死死的，眼前人也抬頭去看這壞了好事的掃把星，卻在對上那面容的一瞬間瞳孔緊縮：“怎么是你？”

    班媱飛快上前就推開這人，清歌這才發(fā)現(xiàn)來者是班媱。驚愕、癡楞、惶恐與不安瞬間便被她眼中的擔(dān)憂抹去，清歌看著她，兩抹晶瑩不自覺地開始蕩漾。

    “郡主……”

    “沒事了……”班媱扶住她的雙肩，飛快取來一件衣裳就給她蓋上，忙叫問春把她帶去房里。

    被推倒的男人恍然站起，衣衫不整就開始發(fā)怒：“長安郡主太霸道了些，我出錢叫來的姑娘，你想帶走就帶走？”

    班媱緩緩起身，手背上還有清歌剛剛滴落下的一滴清淚。她感受著上面的溫度，更是一肚怒火，沉沉道：“怎么？杜公子是第一次知道我不講理嗎？”

    她的話沒有溫度，卻足以震懾到杜飛廉。

    清歌是他許久之前就看上的姑娘，花錢歡愛本就天經(jīng)地義，這班媱算得上什么，跑來壞人好事！他此刻怒火中燒，緊握雙拳，上前一步就俯視她，想要從高度上壓制她。

    君臨天下，權(quán)威者站得高，自然就有壓迫感。

    可杜飛廉就是個(gè)狐假虎威的繡花枕頭，一雙桃花眼再是怒目圓睜，也抵不過班媱的杏眼瞪圓。對于這樣沒有威力的俯瞰，班媱從不害怕。

    杜飛廉，你以為我會怕你么？

    她揚(yáng)起下巴就直直迎上他的攻擊，輕扯的唇角透露出諸多不屑。兩人劍拔弩張，誰也不肯退讓半步，還是那路上撞見問春二人的掌事跑來調(diào)和。

    “兩位這是怎么了？”

    他一頭是宮里娘娘最疼愛的侄子，一頭是常來此處又跋扈張揚(yáng)的老主顧，他得罪誰都是給自己找麻煩，一時(shí)急得焦頭爛額，只好嬉笑逢迎著。

    杜飛廉甩袖就擺出一副公子架子：“管事的，小爺上你這兒花錢買歡，中途卻有人闖進(jìn)來把我的人帶走，這算是怎么回事？”

    掌事的剛從那頭趕來，根本就不明白前因后果，只能兩邊不得罪地打太極。

    班媱翻了個(gè)白眼就笑：“你杜飛廉花得起的錢，我就花不起？這教坊司里都知道，清歌從來都是我的人，何時(shí)又成了你的人？”

    “你！”

    “杜公子大可把事情鬧大，你就看看，人家閑言碎語，我會不會在意半句！”

    他前兩日才在獵場上被班媱壓了一頭，今日在此處又受她無故欺壓，杜飛廉只覺胸中懣怨。

    他從來仗勢欺人，也屢試不爽，如今碰上一個(gè)比他還要不管不顧之人，他忽然沒了辦法。眼下門口已經(jīng)有些閑人探聽，再糾纏下難保不會又為城中百姓添上一筆談資。不如趁著人群還未擴(kuò)散之際，賣個(gè)好名聲。

    想著，他穿上外衣，隨手便給掌事留下幾兩碎銀，以作安撫。

    這是有錢有權(quán)者最愛的伎倆，也是貪錢貪權(quán)者最受用的手段。

    掌事的很快就明白他心中所想，兩人似在心照不宣中達(dá)成協(xié)定。

    班媱懶得看他們倆在這嘻嘻哈哈打啞謎，甩了袖子便先行離開。

    這臟東西待的地方，她可是一下都不想待下去了！

    屋內(nèi)的清歌已經(jīng)平緩了情緒，再度回復(fù)到以前那副清冷的模樣，仿佛剛才所發(fā)生的爭執(zhí)與打罵都是虛幻。

    問春一件一件幫她穿好衣服，指腹擦過她的后背時(shí)，忍不住一顫。

    “問春？”清歌知道她在看什么，閉著眼叫她，“不要看?！?/br>
    她語氣輕柔也脆弱，帶著些許的央求。問春微不可見地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去戳中她的痛處。

    班媱甫一回來，看見的便是二人在席間靜坐。

    清歌看見她，方才的悲傷悉數(shù)斂去，堆出一個(gè)會心的笑。她一如往常那般貼心，在她入座之前就幫她斟茶，幫她擺弄，將屋中時(shí)常擺放著的那把古箏調(diào)試好，好像班媱只是來賞樂一般。

    班媱不喜歡這樣的故作平靜：“說吧，到底怎么了？”

    “如郡主所見，不過是歡客用強(qiáng)，我受不住罷了?！?/br>
    她語氣平靜，卻在說起“用強(qiáng)”一詞時(shí)，目光微不可見地閃爍一下。

    班媱不是頭一回到這歡場中來，更不是那局限于叁寸閨閣的千金小姐。清歌的逃避她看得清楚，也知曉人人均有不愿訴說之事，可是這么逃下去不是個(gè)辦法。

    “清歌，你要知道，這一次是我偶然幫了你，可下一次，我不見得就在此處?！?/br>
    她一五一十地闡述事實(shí)，清歌也明白這樣的道理：“那么，清歌便多謝郡主這次的相幫了。”

    她不肯說出原由，班媱也沒有辦法。

    她不是能夠讀心的達(dá)摩，有些事情，比起追問，她更希望清歌自己能說。好在杜飛廉是個(gè)好面子的人，這回鬧了事，短時(shí)間內(nèi)大約不會過來給自己找不痛快。

    這皇城內(nèi)，到底是人人都有秘密。清歌是，傅九淵也是。

    她緩緩舉起杯盞，悶下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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