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不相干的人(02)
舉凡官宦子弟,如果是在京城長大且從未離開,大半彼此都打過照面,見面的機會簡直多如牛毛:直接或轉層的親戚、同學、朋友、偶遇…… 譬如“天生一對”,別看現在皆是遇事面不改色的青年才俊,李令之猶記得二人少年時跟著父兄遇到靖王,見禮不得不開口,暴露支離破碎的公鴨嗓,臉能憋得通紅。也因此,多年后再見,她也完全生不出緊張。 崔昭因母親湖陵郡主的緣故,懵懂時就來往宮廷,常坐明帝懷里玩兒。李令之上京后,雖常住渡月橋,不時隨靖王去上皇的清思殿,彼時的男孩子們已經到貓嫌狗厭的年紀,有空就去跑馬踢球,不愛到長輩跟前賣乖。 崔昭不是她應該有印象的人。 李令之面露為難,只道:“崔通判純孝?!?/br> “沒見過?可惜了,崔攸之當年很喜歡你呢?!迸室谎劭创┧难b模作樣,感慨頓生,“他一直想要個女兒,見過你一回,直說有女當如是,聽說還問舅舅收不收阿昭做婿,舅舅似乎沒不樂意。照這么算來,你同崔昭還有個婚約呢?!?/br> 越說越不著調,李令之喉嚨里一口茶實在咽不下去,險些被嗆死。 靖王明明對崔臺主說的是,婚事他不算正經長輩管不著,得去尋她哥哥。怎么到女皇嘴里就成有婚約了? 女皇品鑒才俊的標準向來簡單粗暴,她自己是個艷光四射的美人,于是首要看重外在,得是金玉,才能有幸得她打量幾眼內里。崔昭的皮相遠超女皇的基準,又是熟悉的小輩,理所當然得到了她熱情的垂青。 “不考慮一下嗎?阿昭很會長的,小時候模樣就一等一,長大一點沒歪,同他父親還有幾分像呢?!?/br> 女皇憶起往事,笑容略黯,眼底流露淡淡的惆悵。 “那小子小時候活蹦亂跳得像只猢猻,成天嚷嚷要做大將軍,湖陵總擔憂他一言不合要往西北或遼東跑,一定想不到長大還是從了文。不過我算算,阿昭得有二十多了罷,好像大你有點多——” 女皇的念叨戛然而止,因為突然想起一個重要問題,“老崔給他訂過婚嗎?” “……應該沒有?” 李令之抹了把咳出的眼淚,不知道該無語女皇的后知后覺,還是她對崔相公的隨意。 崔昭要是有好婚約,也不會獨個漂泊在滄州那么些年。看在女兒面上,未來岳丈也會盡力撈一把。 崔家當初似乎的確有意給他訂門親,可他別居守孝,之后直奔制科考場,順利考中成了官身,即便崔相公位高權重也不好強硬地管了。 李令之其實挺佩服崔昭。 人果然還是得努力掌握自己的命運,哪怕當個小官,也比做相府的富貴閑人好。 她暗暗慚愧自己不求上進的女冠理想,不知一旁的女皇心思早飄遠了。 中年人有一項特征,不分男女,顯著非常:熱衷搞拉郎配。 女皇做公主的駙馬是親娘選的,做皇帝的皇夫是自己挑的;女兒女婿青梅竹馬,過程一點兒沒讓她cao心;兒子還小,未來的國母需要慎重,兒媳婦八字目前還沒一個撇。 年紀漸長,女皇一顆大家長的關懷之心日益泛濫,本朝宗室近支唯有靖王府值得她上心,熱情于是全投射給了兄妹倆,這幾年對各家閨秀與年輕才俊越發(fā)地關切。 李成平訂過兩次婚,兩個未婚妻都在交換庚帖后不久病死了,后來就有點不好辦——給傳成了“淮南王克妻”。京城閨秀避之不及,他本人于是也意興闌珊。 李令之乖巧和順,卻缺根筋,毫無女兒家的旖旎心思,入道至今不提還俗,大有效仿靖王余生修仙問道的意思。 女皇深深為兄妹倆的不著調糟心,忍不住道:“平日不當值多出去玩兒玩兒,別老悶在洞玄觀里?!?/br> 李令之身為觀主,在自家地盤別提過得多舒服了,吃穿用度無不精細,庶務自有執(zhí)事打理,閑來住回去,曲江風流任意賞玩,入夏時時能泛舟垂釣,入冬也能信步瀏覽梅林勝景。 在女皇跟前,她自然不能太向往悠閑,只誠懇地道:“阿姐,您知道我性子喜靜,平日給您當差之余也會與朋友相約小聚,日子過得挺好?!?/br> 女皇翻了一個優(yōu)雅的白眼,“好什么,過得好還整天往道觀鉆?入道不過是顯示誠心,身體既然大好做什么女冠,難道叫我看你失卻人倫?” 齊國公主李憶生于安逸,見證失地收復,國力蒸蒸日上,身為幺女,她自幼受盡寵愛,一向無拘無束,養(yǎng)成了活潑開朗,熱愛生活的性子,對佛道之流這輩子受苦下輩子再來的嘰歪理論十分不耐煩。 由于本朝自詡老聃后裔,親舅舅出了名的沉迷修仙,女皇繼位后只敲打了一輪天下廟觀,吐出不少田產才作罷,內心還是頗為惋惜的。那么多不事生產的男男女女,統(tǒng)統(tǒng)都該發(fā)回原籍生孩子種地嘛。 見李令之欲言又止,女皇擺了擺手,“也罷,你是年紀尚小,現在還沒動心思,以后看上誰直接報來。母親當年就能給湖陵定來崔攸之,你可是靖王府的縣主,誰也別想越過你去?!?/br> 皇帝要胡攪蠻纏,天下誰也比不過,李令之頭大如斗,只得道:“有需要一定找您?!?/br> 搶婚免了,真的。 明帝就給養(yǎng)女搶過一次,至今還為人詬病,成為人生的一道污點,即便那對強扭的瓜很甜也沒能挽救。 又聽女皇道:“你哥哥也不像話,世上哪有什么克妻,不過是那兩個小娘子沒福分做王妃!他以后要繼承靖王府的,在犟什么?讓他坐下來和人喝個茶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李成平就是那不在場的大高個,李令之左耳聽右耳出,只管點頭。 不久,窗外雨勢略緩,李令之心中直道天助我也,撈起麻紙草稿,正色道:“阿姐,我該去交班了?!?/br> 女皇意猶未盡地???,嘴累心更累,揮手趕人:“去去去!” —— 中書省,舍人廳,該當值的不在,來接班的還沒到,里廂冷冷清清。為了通風,南窗習慣留半掌寬一道縫隙,李令之一拉開門,內外氣流交匯貫通,陰冷寒濕的濛濛雨氣撲面而來,暗沉沉的室內又添幾分凄愴。 李令之匆匆合起窗,抹了把面上的濕氣,點上燈,這才去翻輪值冊。 記錄尚且停在昨日,李令之略一思索,磨墨落筆,在今天的一欄寫明柳欽告假,自述白日代班,又揮筆一頁當日節(jié)略夾了進去。她將帶回來的麻紙放在一旁,幾張需要同僚署名才能發(fā)下去就壓在最上面。 門外響起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公房前。 走入的青年面容端肅,一身宮城常見的綠官服,高挑修長的身姿格外優(yōu)雅,正是“天生一對”其中之一的趙先。 自科舉大行其道,士族有興有衰,趙氏百年不入上京,已然是寥落了。誰想因禍得福,本家遠離罹遭兵亂的上京城,子弟起于幕府,之后投對恩主,家族逆大流蒸蒸日上。 趙先是趙相公親侄,同輩里頗出色的一個,少時眼高于頂,孤傲自持。這位公子哥兒入仕以后倒圓滑許多,李令之一個擺明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頭一日去中書舍人廳報道,他一點驚訝也沒有,還能主動領她出入,先認省里同僚,又手把手帶著熟悉日常庶務。 趙先本不必做這些,但他自然地做了,李令之就承了情,心里始終存著一分感激,平日相處頗為融洽。 也是趙先貌似清高,實則隨和,對比成日冷著臉講話也寒颼颼的柳欽,是個正常人都會更樂意與趙先交往。 趙先走入公房,剛與李令之打照面就吃了一驚:“希真,不舒服么?” 李令之不自覺摸了摸臉,“臉色很差?” “蒼白的很?!壁w先走近端詳她須臾,微微蹙眉,“許是房里昏沉,看著就像累壞了。趁雨勢和緩,你盡快回去吧?!?/br> “是得走了?!崩盍钪嗔巳囝~際,指桌上的麻紙,“這里有幾項我擬好了,政事堂在斟酌,圣人也沒簽,你看完趕緊去御前?!?/br> 節(jié)略一如既往清楚細致,很快就能補上白日的進程,趙先粗略掃過,笑道:“有心了?!?/br> 李令之道:“別謝,今晚你說不定歇不了?!?/br> “分內事。”趙先微微頷首,又道,“我來時帶了家里新制的傘,便是外頭烏木的那柄。你一會兒拿去用,能擋些風雨?!?/br> 他現身時儀表端正,只衣擺濺幾滴深深的水漬,潑墨似的散亂不羈,看來新傘就是大功臣。 李令之拱手一笑,轉身踱入陰沉的回廊,裹挾濕潤的風,消失于趙先不曾移開的視線。 ———— 社畜令:辦公室只有熟人,o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