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相干的人(01)
午后雨落個不停,天像破了個口子縫不上,水澤瓢潑而落。 殿中偶有來人,奏對完又離去,桌案前的女皇處理政事,下首李令之擬詔、等簽敕,偶爾需要丞相署名,還要往政事堂跑個來回。 原本這并不是一個忙碌的日子,因為落雨才頗多麻煩。 李令之去戶部跑了一回,官服下擺氤氳大片的深色。她連打幾個噴嚏,忍耐地咳了幾聲,到偏殿將衣物烘到半干才重新回到御前。 積壓的折子已換了位置,女皇并不在御座,而是在一旁寬大的坐床上,歪靠憑幾,由著宮女捏肩揉臂。 “櫻時吶,回來的正好?!迸屎φ泻簦陨缺赶蛞慌缘奶茨拘?,“偷會兒閑,煎茶去?!?/br> 李令之小字櫻時,及笄入仕,得女皇賜字希真,每換稱呼,就代表在說家常話。 論輩分,李令之是meimei,論年紀,比大公主玉華少幾歲,是女皇看著長大。她一點也不客氣,大方坐下,一邊檢查幾案一邊問:“阿姐,楚主判外出,柳欽又告假,晚上要我值夜嗎?” 女皇道:“已叫趙先來替了,等會兒你交過班就回去罷?!?/br> 李令之點點頭,不再出聲。 羅篩略沾深綠色粉末,先時侍茶的宮女已烘過茶餅、濾過茶粉,裝進了一旁瑩白的玉匣。 風爐已起微火,李令之取銀瓶,往白瓷茶鍑倒入清冽的寒泉水,靜靜等水沸叁回,以匙舀末茶投入,又取來竹策,重復環(huán)擊茶湯。不多會兒,小小一方天地里碧波涌動,沫香漂浮,恰似諸仙瓊蕊漿。 邢窯碗形如白梅,李令之穩(wěn)穩(wěn)倒入茶湯,湍急的浮沫波濤漸平,透過薄薄水霧,能分辨出模糊的人影。 女皇旋了兩下潤白的牙骨扇柄,饒有興致道:“阿南那皮猴只喜歡跑馬圍獵,總算還有你得舅舅幾分真?zhèn)??!?/br> 李令之一手功夫行云流水,不如尋常女子優(yōu)雅纖巧,卻自有一股疏朗的賞心悅目。 前攝政王以驍勇善戰(zhàn)聞名于世,投身叁五門前也是精通玩樂的上京王孫,唇紅齒白,俊俏風流,乖張的脾性比惑人的皮相還歷久彌堅,朝堂上下除親meimei明帝外無人不頭疼。 許是發(fā)妻早逝、一生無子的緣故,靖王待孩童倒格外慈祥,對自家孩子更是嬌慣至極。 彼時明帝早已禪位做了上皇,靖王也卸了攝政王,住在渡月橋養(yǎng)孩子,閑來無事就領去清思殿找上皇串門。 李成平從沒落宗室一躍成為親王嗣子,要學、要補的太多,上京后直入弘文館,課業(yè)忙得團團轉,于是陪伴靖王身側的反而是李令之更多。她幼時出門甚至不需要走路,因為總坐在靖王臂彎里。 靖王與上皇小聚,李令之坐兩人之間打盹。靖王尋人玩樂,她也在一旁玩兒彈子。他與人斗棋興頭上來,專問她怎么落子,依言照辦指哪兒打哪兒,輸得一敗涂地也樂不可支。李令之就是這么學棋的,從實戰(zhàn)開始,路子野到翰林待詔跟前去,人家還不能對個懵懂小娘子吹胡子瞪眼,顯得太沒品。 鐘離縣主不曾入繼,更甚入繼,隨靖王修道,道經沒通幾本,風雅四藝倒各有小成,惜乎容貌不類,脾性也綿軟的多,不然真要被懷疑是親生的。 李令之聽女皇夸了句,推辭道:“我比靖伯伯可差遠啦?!弊焐响t腆,臉上的笑努力收斂,到底年紀小,壓不住心里得意。 女皇看破并不說破,瞧著她柔和的面容微微出神。 兩人對坐飲茶,浸潤天地雨氣,都有些懶洋洋。 閑談間,女皇想起太子早上的表現,忍不住拎出來數落:“瞧長齡那毛毛躁躁的樣子,坐都坐不??!” 嫌棄,倒沒什么氣性。 女皇統(tǒng)共一兒一女,小心呵護還來不及,平日里時常帶在身邊,對太子比尋常人家主母與孩子還親近。 李慈小時候有點天真的呆氣,長大看得出心地不錯,人很實誠。實誠人沒什么不好,精心呵護還養(yǎng)出個心眼比針小的女皇才更要吐血,只能自我安慰,孩子經的事還少,傻點就傻點吧,以后不傻就行。 李令之心道,長齡著實不傻,不過是沒想到——他平時讀書,身邊環(huán)繞的都是正經人,正經人才不會給他講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就算不正經……也不會當他面前啊。 東宮附學的伴讀和太子年紀相仿,要么不知道舊事,要么知道但沒興趣多嘴多舌,伴讀去歲還新補入崔相公家一個小郎,當面嚼人家家事的口舌真真是發(fā)昏。 那頭女皇想滄州事,估摸著離宮前能定下大半處置,轉念就有了主意,“這次移宮,太子留守?!?/br> 李令之一愣,“殿下沒做過主,您放心嗎?” 太子說是列朝叁年,其實純站班,帶耳朵就行,每日正事還是讀書,也就滄州兵亂熱鬧起來,女皇才過問幾句。 留守不是普通的聽,保不齊遇到事要拿主意的。 女皇渾然不覺得是個問題,“沒做過,這不就讓他做了?正好練練。熙山與京城不遠,諸事照舊隔日送來,叫長齡叁五日一報心得也就罷了。他要是樂意,天天報也行。” 只是做母親的也會嫌煩,女皇默默腹誹一句。 雖然知道要過幾日再擬詔,李令之還是問:“太子留守,舍人如何?” “留‘天生一對’,年輕人一起好相處嘛?!迸屎敛华q豫,表情透著遺憾。 當下叁位中書舍人,為首之主判姓楚,系寒門進士,在女皇身邊數年,眼看將要高升。柳為勛貴叁代,趙是書香名門,一樣出身尊貴且模樣出眾。 女皇覺得他倆站一起養(yǎng)眼,帶出去很長臉,特地囑咐要搭檔排班,因此大多成雙成對出現,就算不同時當值,也要輪替。 李令之初時還很詫異:“阿姐沒覺得他倆一見面,那火花燒的房里都暖和了些嗎?” 女皇神秘地笑了笑,“你懂什么?他倆分開你可就沒番邦孔雀看了,所謂分則黯淡無光,合則天下無雙,柳欽和趙先這叫天生一對啊?!?/br> “天生一對”從此成為私下對二人的指代,還別有樂趣。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皇尤甚。李令之受其熏陶,同樣也不例外,想到一去別宮,得有兩叁個月見不著同僚,也和女皇一樣遺憾了。 即將隨行的楚主判其實也挺齊整,只是中年文士對比長身玉立一雙青年,養(yǎng)眼程度差的不止一星半點嘛。 李令之又問留京的主心骨,女皇的答案不出意外,“宋、衛(wèi)兩位同平章事足矣?!?/br> 一下子把人全帶走,女皇也擔心兒子遇到麻煩手忙腳亂,索性能做到的先做了,有幫手在,他上手只要按部就班就出不了茬子。 順和十八年還剩叁四個月,滄州事夠大了,要再有人能捅出更大的簍子,女皇覺得她可能得去太廟上上香,和先帝吐吐苦水。 不會那么倒霉吧?! 李令之看出她的郁悶,道:“說不定殿下到時候沒事做,還沒京兆忙呢?!?/br> 女皇道:“沒事是挺好,有事也不怕,找事才壞了?!?/br> “殿下有分寸的?!崩盍钪畵旌迷捳f。 女皇摸了摸下巴,想的很開,“小鬼當家難免自以為是,惹點小麻煩無妨,兜得住。萬一有事兒,宋臺主幫著看看,叫他多使喚使喚衛(wèi)文柏?!闭f著,毫不客氣地禍水東引,還要自吹自擂,“細算來我也叫衛(wèi)文柏一聲表哥,現下他照顧外甥理所應當。我對他多夠意思,兒子外甥一起拉回京過年,這就是四十年的老交情吶!” 崔昭與衛(wèi)驍說功過,那是一筆爛賬,不提也罷。 戰(zhàn)時,女皇的耳朵可沒少聽到怨言。 崔昭庶務做得不錯,與同儕關系卻很堪憂!此人十分光棍,別人報喜不報憂,恨不能只上表自己的英明果斷,他倒好,上書要先寫表,之后才是事無巨細的離譜cao作。折子回京,女皇又欣慰又頭大,斟酌須臾,還是反手按下參他的彈章。 衛(wèi)驍更可氣,自視甚高,明著與上官不合,活該被閑置,一有機會掌軍堪稱任人唯親。朝廷遣派的惠安侯倒與他配合的不錯,但有多少是因為衛(wèi)驍的確收斂了少爺脾氣,有多少是因為別人擔心惹毛安撫使的表兄導致后勤被穿小鞋,只有天知道。 無論如何也是一家團圓,那就別懶了,老實過來給她兒子拉犁! 女皇選擇性忽視崔昭不姓衛(wèi),不住感慨,她可真是個難得的厚道皇帝。 李令之想起衛(wèi)尚書渾身洋溢的喜悅,憋笑道:“今日最高興的就是懷寧侯呢?!?/br> 政事堂幾位,李令之和衛(wèi)恪最熟悉。 老懷寧侯與靖王一對表兄弟,一同護送明帝出降,又一同投軍,幾十年出生入死。兩府上代親密無間,順理成章交往頻繁,靖王還在上京時,衛(wèi)恪父子常入渡月橋拜訪。懷寧侯府同樣招待靖王,上下待過繼來的嗣王與拖油瓶縣主也十分親切。 李令之剛當差時正沉迷志怪故事,聽多了上頭,有些怵晚間來往宮城,覺得中書省官署魅影幢幢,高闊如翠微山脊,陰森如寒潭冥獄,相公個個年紀一把,看起來深不可測。 衛(wèi)恪那會兒甫入政事堂,資歷最淺,人最年輕,時常輪到值夜。李令之十回去政事堂,能有叁四回遇上衛(wèi)恪在摸魚,一手卷折子似是認真在讀,另一手執(zhí)竹簽,抵著炭盆在烘茶果。有時他還索性折子一推,笑瞇瞇地招呼她一起吃。 崔昭在滄州多年,衛(wèi)驍先去西北、又往河北,衛(wèi)恪長久不見兒子和外甥,這回一定很高興,不知道收到留守的命令后能剩下幾分? “且讓他先得意著!”女皇笑盈盈啜一口茶,“對了,你寫了什么長齡看完僵得像根木頭?崔昭祖父某某,舅舅某某?” 李令之夸張地豎起拇指,“阿姐英明呀!” 女皇反而嫌棄起來,“笨小子啊,都大半年了居然還不知道,真是讀書讀傻了!你要是不回,他怕是能憋不住問我!” “長齡與您親厚,真開口也不壞?!崩盍钪滩蛔⌒Φ耐瑫r還很費解,畢竟是十幾年前的事,她人還不到二十歲呢,“不過阿姐沒想過,我可能根本不知道嗎?” “是誰以前專門躲太常去玩兒?。俊迸室惶艏毭?,似笑非笑,“你記性好,一向愛聽故事,上京舊事說不定比我知道的還多,是不是?” “……還好啦?!崩盍钪樣樢恍?,沒好意思坦白。 托辭前朝風流公主實際明顯影射女皇本人的軼事,她可真聽過一籮筐。 皇帝的舌根都有人敢嚼,自然因為世上愛閑聊的人總是比口風緊的人多,內宮、朝堂更是集合了無數消息靈通熱衷杜撰的碎嘴。 一等名門崔氏風云流散,不復曾經輝煌,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要還有人能活著、能站上朝堂,就不算絕境。崔雋為相多年,次子崔敬之經略一方,他這一脈現在炙手可熱。 這樣一個顯赫的家族,當然不缺人八卦。 女皇當仁不讓,也是其中一員,不過關心的地方更細枝末節(jié):“你小時候應當見過崔昭,還記得他嗎?” ———— 女皇:這是一根紅線,這又是一根紅線,系在一起,就是一對新人哦。 李令之:……?我謝謝您嘞= = * 另,本文中書舍人處在一個不比前朝重要、但還沒被翰林學士偷家、算是不錯的位置的狀態(tài)。 柳趙年紀在二十六七八,女皇喜歡漂亮小年輕,秘書當然優(yōu)先選順眼的,帥哥在身言書判第一項就占大便宜,值得開掛。 關于工作模式一時沒找到具體的制度說明,此處私設排班制,有時一個人、有時兩個人、值夜可換可不換,總之要保證皇帝身邊不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