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該想到的，從發(fā)現(xiàn)李爭青那枚“最佳出版合伙人獎”時，事實就已經(jīng)擺在眼前了。工位之間沒有隔斷，她目光偷偷朝旁邊移動，像要窺視這里深藏的秘密。隔壁女孩專注于電腦熒幕里，沒有發(fā)覺。大家似乎都知道佳日文化隸屬于眾閱出版集團，而她早晚也會知道。嚴格來說，這算不上是欺騙，公司的人并未說謊，他們只是暫時閉口不談。

    好吧，她想，也許主編、HR和Elena都沒有說明的義務。這對工作內(nèi)容也并無影響，實際上，符黎已經(jīng)有了初步修改方案的靈感。如果制作百科全書行不通的話，可以退一步，制作百科全書式的書籍。只要保留廣博的特點，塞入名義上的一百個條目，就能與《戲說歷史》成為孿生兄弟。除了修改，Elena沒做任何規(guī)定，作為初次入行的新人編輯，符黎不具有太多職業(yè)技巧，僅僅希望把它塑造成自己認為最好的樣子。

    中午本應有一小時午休，但到了十二點仍舊無人休息。又半小時過去，同事陸續(xù)下樓，提著外賣回來。大家都坐在工位前面的小餐桌旁，擠在一起用餐，神色木然，似乎謹慎地遵循著先人“食不言寢不語”的教誨。

    她完全沒考慮要吃什么，正猶豫時，衛(wèi)瀾向她伸出援手，在即時通訊軟件里發(fā)來消息。

    “你是不是來上班了，一起吃午飯嗎?！?/br>
    “當然！”

    符黎萬分欣喜，亟需有人拉她一把，好從寂靜可怖的氛圍中逃離。辦公區(qū)的門敞開著，門外，衛(wèi)瀾已經(jīng)在那等候。見到他時，她頓時松了一口氣。她想起以前，中學時期，班級分裂成幾個小團體，彼此僵持不下，暗流涌動，空氣迫人幾近窒息。正巧那時，隔壁班的好友來了。可能他只是來借書或者借作業(yè)，但尋常的無心之舉卻暫時拯救了她。

    “你怎么了，臉有點紅?！彼槃莩T內(nèi)望了一眼，角度正好將辦公區(qū)一覽無余。

    “有嗎，我都沒注意……”符黎用手碰了碰臉頰。屋內(nèi)確實有種壓抑的燥熱，反倒是走廊里涼爽得令人舒適。

    “嗯，就一點?！?/br>
    他微笑起來，像是認真的，又像是在捉弄她。電梯轎廂內(nèi)略顯擁擠，符黎想悄悄借用金屬門的倒映檢查儀容，然而游離的視線很快就被他捕獲。

    “看什么呢？”

    “沒……”她連忙否認，岔開話題，“我們?nèi)ツ睦铮课抑形缰荒苄菹⒁粋€小時。”

    “放心啦，來得及?！?/br>
    辦公地點位于城市中央商務區(qū)。一到午間，路上人就多了起來，全是在附近工作的上班族。衛(wèi)瀾帶她前往一家小居酒屋，藏在小巷拐角處，稍不留神就會錯過。雖然主營各類酒品，但店家也提供工作日午餐，價格適中，相當友好。屋內(nèi)裝潢與每間居酒屋相似，密閉，暖光幽暗，像夜晚一樣。

    “這個，”點餐后，衛(wèi)瀾遞來一個小首飾盒，“上次說要帶給你的，我挑了幾種?！?/br>
    里面裝著四個戒指，是戴在關(guān)節(jié)上的極簡款式。

    “要戴上試試嗎？我盲選的，不知道大小合不合適。”

    符黎連忙道謝。過程中，他為她指定位置，指尖懸在她手指側(cè)面。

    “戴這里比較好看?！?/br>
    衛(wèi)瀾對美感的把控游刃有余，讓人不自覺就聽從他的指引。上菜速度很快，昏暗的燈光下，兩人都沒注意服務員已經(jīng)走近了。伸手去接餐盤時，他的指尖劃過她的手，冰涼的，蜻蜓點水般的。有什么東西隱約浮現(xiàn)出來，但隨即被他溫柔的笑意掩埋。

    午飯后，他們回到大廈。他們恰好搭了觀景電梯，上行時，符黎無意中看向透明側(cè)。熟悉而微弱的暈眩感，仿佛大雪紛飛之際走在高峰山頂?shù)莫M道上，一不小心就會落入萬丈深淵?？指甙Y每次發(fā)作的癥狀都不盡相同，有時渾身無力，有時則萌生一躍而下的沖動。懸崖下面有什么呢？她站在山崖間，想捂住雙眼，又想凝視腳下。突然，衛(wèi)瀾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走啦?！?/br>
    “你不是在二十層嗎……？”

    “啊，這里是十七層啊?！彼头枰徊⒆叱鲭娞荩坪醪欧磻^來。再走幾步即將進入佳日文化的領(lǐng)地，衛(wèi)瀾將錯就錯，順勢陪她直到門口。

    “晚上幾點下班呢，合適的話可以一起?！迸R分別時，他問，像約定傍晚放學一起回家那樣。

    “今天要七點才能走了。”符黎的眼神墜下來。

    “好，我知道啦?！毙l(wèi)瀾笑著揮手，轉(zhuǎn)身離開。

    回工位時路過餐桌，兩名同事抬眼看了看她，繼續(xù)埋頭吃飯。一名男生睡倒在待客區(qū)的黑色沙發(fā)里，趁著午休時間補眠。符黎坐回原位，想象那座雪山山底的景象。輕度眩暈的余韻終于令她失足墜落，摔進一片無窮無盡的湛藍色?；貞涬S著海水涌上來，將全身包裹，蔓延至心底最深處。

    小時候，手機和網(wǎng)絡皆不普及，許多事全靠人們口口相傳。不知何時起，各種新鮮傳聞在內(nèi)科病房的小朋友之間流傳開來。

    “你知道周五晚上有什么活動嗎？”

    “有個叫行為藝術(shù)家的阿姨要放煙花！”

    那時，符黎還不懂得什么叫做行為藝術(shù)家。住在病房里的孩子年紀相仿，想必大家都不太明白，但至少知道周五的夜晚注定熱鬧非凡。下午輸完液，她跑到衛(wèi)瀾床前，提議周五晚帶大家出去集體觀賞煙花。她當時根本沒考慮過可行性，只覺得他像精靈一樣無所不能?？上攵?，衛(wèi)瀾果斷拒絕了這項無理要求。后面的談話早已模糊了，僅僅記得那晚莫名變成了獨屬于他們兩人的歷險。目標不再是地下的醫(yī)院餐廳，而是另一幢高高的門診樓。后來，無數(shù)個夜晚，她依然會夢見自己向著那幢更高更遠的大樓奔跑。也許時間拉長了距離，她跑著，跑著，感覺終點遙不可及。但符黎的確登上過那幢樓，周五夜晚，衛(wèi)瀾牽著她的手，爬上頂端，通向天臺的門沒有鎖，一切順利得像個奇跡。

    他們踮起腳尖，看見遠方夜空中五光十色的花朵。早些年，點燃煙花不需要什么特別的理由，它可以填滿任何時刻，甚至被視為藝術(shù)。而如今，這座城市不再容許人們私自燃放焰火。成年后，符黎對于煙花的記憶越來越淺淡，唯獨那晚，那場私密的出逃在夢境中反復上演，不斷描繪著它綻開的聲音與形狀。

    Crush，現(xiàn)在，坐在辦公區(qū)，符黎想起顏令兒說過的流行詞。她確實擁有過短暫而單純的迷戀，在六歲半時，對同病房的十歲男孩?，F(xiàn)在想起來有些荒唐，她都不記得那年在讀幼兒園還是小學一年級，卻記得衛(wèi)瀾出院后自己失落的心情。后來，符黎試圖為那種現(xiàn)象尋找原因——她曾經(jīng)親眼見識過已被列為禁忌的東西，與他一起。

    符黎盯著手指上的戒指出神，覺得恍惚，不可思議。似乎冥冥之中命運自有安排，讓那晚天臺的門鎖松動，讓他們今天再度相遇?！爸x謝你……”她默念，向衛(wèi)瀾道謝，也對天上不知名的存在心懷感恩?！拔覀冞@次不會再錯過，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

    從心事中抽離出來，才發(fā)現(xiàn)Elena在身旁站了好一會。“戒指挺好看。”見新人神情疑惑，她撫了撫紅發(fā)說。

    “這個嗎，”符黎啪的一下握住手，不知如何回應，只好實話實說，“是朋友送的?！?/br>
    “嗯?！盓lena抱起胳膊，“對了，方案改好明天下班之前給我吧。主編剛剛通知這套書進度要加急?！?/br>
    “好的?！彼此苹卮鸬眯性屏魉?，實際上，她也只能這么做。新人沒有權(quán)利說“不”，尤其在試用期內(nèi)，上班的首日。

    “干活吧?！盓lena抬抬下巴說。

    從離開座位算起，休息時間還剩五分鐘。符黎翻開電腦，手剛放在鍵盤上，就被旁邊飛來的紙團精準擊中。里面有一串字：“Elena生氣了。你中午去哪里了？”

    “和朋友一起。她為什么生氣？”她取出碳素筆在下面續(xù)寫，然后放在兩張辦公桌中間。

    “新人要和Elena吃第一次午飯的，但是你中午不見了?！?/br>
    符黎投以驚訝的眼神，正好被那女生接住。她緊接著寫道：“可是！沒有人告訴我！”

    “是嗎，那她大概忘記說了?！?/br>
    她們寫得倉促，字跡潦草，已占據(jù)了所有空白。女生示意符黎把紙團丟掉，但她沒直接扔進桌子旁的垃圾桶，而是順手丟進了包里。和Elena吃午飯，在哪里，那張擁擠的小桌上嗎？她明明沒有提前通知，那么就不應該算作自己的過錯。該向她道歉嗎？符黎遲疑著，打算問問衛(wèi)瀾的意見，片刻后，他回復了訊息：“不用解釋，保持不知道的狀態(tài)就好了?！?/br>
    頓時，她感到心安。他已然算得上事業(yè)有成，令人不自覺地信服，而且，這也正是她所期待的答案。符黎向往這份工作，但不想討好任何人，只是為了制作理想中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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