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聊了很多。她猜想衛(wèi)瀾讀了美術或設計專業(yè)。他回答是，而且對美術的興趣來源于童年時期的電視節(jié)目。她記得那個節(jié)目——男教師會教授藝術創(chuàng)意和手工技巧，拼出超大幅的畫，或者用白乳膠混合水、報紙和硬紙板創(chuàng)造出有趣的小玩意。但她不喜歡，因為播出時間在周日晚，看到了，就說明第二天又要上學。

    衛(wèi)瀾大她叁歲，和她擁有相似的成長經(jīng)歷。聊天話題總是繞回十幾年前，她感覺自己正在縮小，在沙灘上，等海浪退潮后撿起閃閃發(fā)亮的貝殼。

    “還記得煙花嗎，你帶我去看過的，在醫(yī)院頂樓?，F(xiàn)在都沒辦法了，真可惜?！?/br>
    “可是其他城市還有呢?！?/br>
    “那怎么會一樣啊……”

    你好可愛啊。他笑著，好像說了這句話，又好像是她聽錯了。周圍不經(jīng)意間變得嘈雜，隔壁桌的閑聊、交談、心跳、杯身相碰、刀叉落在盤子上……很多聲音放大了，互相糾纏著涌入耳朵。不知道這種狀態(tài)是否叫做微醺，她意識清晰，只是偶爾心神不寧。

    晚餐結束時已將近九點。衛(wèi)瀾結賬后，他們一并走入夜幕。四處亮著街燈，餐廳位于復古建筑群中心，到出口還有一段距離。

    “我手機轉(zhuǎn)賬給你?！睆拇髮W的寢室生活養(yǎng)成習慣，無論吃飯還是其他娛樂活動，符黎都習慣與朋友AA制。朝夕相處難免會有摩擦，算清賬目能夠規(guī)避許多麻煩，尤其是某些潛在的危機。她們彼此全部同意這項規(guī)則，默契地遵守著，也始終沒發(fā)生過什么矛盾。

    “不用，以前你請過我零食，現(xiàn)在算請回來?！?/br>
    他說的“以前”只能是六歲多住院的時候?！翱墒恰遣艓讐K錢而已。”

    “別忘了通貨膨脹?！?fàdＩàл.?o?(xfadian.)

    “膨脹幾百倍嗎？”

    “是啊?！彼J真地表示肯定，語氣中卻含了笑意。

    符黎忍俊不禁，雙手藏在袖子里，握緊花束。才見面時，寒冷令嗅覺短暫失靈，而現(xiàn)在，她聞得到衛(wèi)瀾身上的氣味。一款溫暖卻具有誘惑力的香水，讓人想起清晨時的白色床單與戀人的體溫。

    “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br>
    “沒關系，我坐地鐵很快就到了?！?/br>
    “那，送你到地鐵站?！?/br>
    她小聲道了句謝。越向外走，燈光越亮，城市的夜晚才剛剛開始。她朝天望了望，一如往常，看不見星星，也沒有雪的痕跡。有點遺憾。分別時，衛(wèi)瀾說“改天再見”。符黎揮了揮手，轉(zhuǎn)過身去。如果沒收到offer，又該用什么理由再見呢。

    在餐廳里她忘了看手機，此刻，綠色通訊軟件一下蹦出十幾條消息。大多來自小葉，有的從六點發(fā)送，有的隔了幾十分鐘，中間夾著音樂鏈接和幾張小狗貼圖。

    “jiejie和誰去約會啊……”“去吃好吃的嗎？”“明天我們上什么課呀。”“jiejie，我朋友發(fā)了新歌?！薄笆悄翘鞆椉呐笥??！薄斑€是去看電影啦？”

    指尖被凍得冰冷，打字不如平時利索，但她還是及時回復了他的留言。對不起，在吃飯所以沒看到消息。和小時候玩過的伙伴一起。我聽聽看。明天上英語和數(shù)學哦，先復盤模擬考的卷子。

    地鐵入口處，她沒有乘扶梯下樓。她決定徒步回家。時間還不晚，而且說不定能趕上飄雪的瞬間。她從包里翻出耳機，點開那首歌。是小夏嗎？歌曲下面的評論最早可追溯至今年年初?！罢娴氖切赂鑶帷狈栲哉Z。

    得益于耳機的降噪功能，任何細節(jié)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低音鼓點，吟唱，和聲，屬于冬季的柔情與空靈。是近年來流行的電子風格，卻不落窠臼，令人驚艷。她立刻就被吸引，連步伐都變得輕盈。

    “你朋友好厲害！”符黎邊走邊打字回應。

    “對啊，天才?！?/br>
    不知道他們認識了多久，葉予揚以前未曾提起過這個好友，直至那天叁人在琴房碰見。根據(jù)不負責任的臆想，如果他倆關系不錯，小孩子一定早就拿出來夸耀一番?？稍诖酥?，小夏從來不會成為課余的話題。符黎看著“天才”二字，像拆解折迭的紙張一樣展開想象。難道……是因為有一點嫉妒嗎？

    她邊走邊想。夜晚，車輛飛馳，跟隨燈光即是回家的路。她穿得單薄些，有時冷風拂面，教人忍不住皺了皺鼻子。衛(wèi)瀾身上的香味似乎還縈繞著，揮之不去。收起手機后，眼前落下了片片白色細雪。終于來了。她伸出手，感到輕微的目眩神迷。也許是酒的作用，是他引人遐想的香氣，抑或不斷循環(huán)的電音歌曲。所有能稱之為浪漫的東西都交織在了一起。

    雪越下越大。符黎獨自走著，幾乎忘記了一切。假如她是化作人類的野生狐貍，此時大概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原形。熱衷于下雪天，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喜歡。意識在雪中翩翩起舞，等到回過神來，路線已經(jīng)偏移至那條無燈的小道。唯獨今夜，她大膽起來，打開手機的手電筒一味向前走。

    這條路雖然黑暗，但比繞遠省時省力。正想著，音樂在接近尾聲處戛然而止。手機電量耗盡了。周遭沒有重歸喧囂，反而異常寧靜。真神奇啊，她感慨道，簡直是與世隔絕的一條路。人行道上，光禿禿的樹木陷入深眠，雪靜默地下著。只有她的呼吸和腳步。

    音樂停止，空氣失去了色彩，變?yōu)榧兇獾暮诎?。酒精在血液里游走，早已抵達身體最深處。想壓抑住眩暈和強烈的心跳，但抵不過生理機能的反應。符黎確信自己喝醉了，甚至生出幾道幻覺——后面有個人影，很模糊，和黑夜融為一體。

    一種深重的危機感纏繞住心臟。她想起懸疑電影，想起手持鏡頭的晃動，隨后，她想起一級通緝犯的特征。

    僅匆匆一撇就能知道那個影子超過了185公分，而它還在逐漸靠近。得快點走，但不能被發(fā)現(xiàn)。符黎悄悄加快了步子，卻隱約感覺背后的人也步步緊跟。怎么辦，我會成為刑事案件的受害者登上社會新聞嗎。

    她開始發(fā)汗，渾身麻木。倘若平時，她不會放任手機的電量處于危險狀態(tài)。恰好今天，她背了精巧的挎包，放不下移動電源，還連接了藍牙耳機沉迷于音樂。沒有了光亮，無法求救，只能依憑雙眼與直覺。為什么不加裝路燈？為什么偏偏走了這條路？想要借助黑暗暫時躲起來，可地面已然鋪開一層積雪，那道黑影拿著手機，跟著腳印就能發(fā)現(xiàn)她的藏身之處。

    符黎一邊小跑，一邊在內(nèi)心撰寫遺言——希望外星文明可以晚幾十年再降臨地球，讓親人和朋友們先過完平安的一生。她胡思亂想，不敢再回頭看，只聽見身后的腳步聲始終保持著距離。漸漸的，小溪匯入了大海。她終于來到寬敞的明路，跑進小區(qū)。出門玩雪的人們救了她，有大人，有孩子，眾目睽睽之下，通緝犯應該不敢再繼續(xù)尾隨。

    難得深夜時分，外面還充斥著歡聲笑語。該出去的都出去了，樓道里依舊寂靜。她迅速上了電梯，按下6樓的按鈕。電梯門即將關閉，卻又緩緩敞開。一個黑色的人走了進來。就是他！符黎捂住了嘴，不敢呼吸。酒精讓思維變得混亂，那時，她竟然試圖屏住呼吸假裝自己并不存在。

    他沒有按電梯樓層。她從一團亂麻中抽出一根清醒的線，把所有數(shù)字都按過一遍，然后在2樓離開。那人沒跟過來。她推開樓梯間的門，兩步一個臺階地往上邁。馬上就到家了，到家就安全了。爬樓爬到最后，身體輕飄飄的，簡直像在跳躍，像做夢一樣不切實際。

    沒想到，這場競速比賽符黎輸?shù)脧仡^徹尾。她爬上六樓，遠遠看見那個人站在自家門前。他在撬鎖。天啊，她幾乎要尖叫出來，為什么要這樣窮追不舍？明明素未謀面，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在哪里，難道她已經(jīng)被尾隨很久了嗎？他技巧熟練，不到二十秒就推門而入。符黎不愿意再逃跑了。她累了，想和他當面對峙。但就在輸入密碼，踏進玄關的剎那，她突然幡然醒悟。

    客廳的燈亮著。他在拉窗簾，因為聽見關門聲而轉(zhuǎn)身。她向前走了兩步，又愣在原地。那個人穿了一身黑色，身材高挑，肩頸處有流暢纖細的線條。好像……不是逃犯，是時尚雜志的模特。符黎眨眨眼睛，但他沒有消失，反而朝門口走來。

    “上周六晚，抱歉?！?/br>
    毫無前后文提示，他驀然開辟了一個新的語境。在酒精影響下，她歪了歪頭，表示疑惑。但他似乎惜字如金，并不想多作解釋。

    “啊，你是說釘釘子的事嗎，沒——關系！”話音剛落，符黎發(fā)覺自己好像把“沒”字拉得很長，“我，那個，我喝酒了，現(xiàn)在說話可能有點……”

    他搖了搖頭，面無表情。沒有笑，大概是因為他本身就不愛笑。

    “我記得中介說，我的室友，是個女孩子來著……”

    紅酒讓房間里萌生出一些若有似無的霧氣，在那之中，他顯得很朦朧。今夜有今年的第一場雪，記得早晨時，符黎還希望隔壁房的女生喜歡下雪天。

    “為什么騙我……”她瞬間紅了眼眶，“他騙我，明明說好的是女孩，為什么現(xiàn)在變成帥哥了……”

    緊繃的神經(jīng)松懈了，導致情緒驟然泛濫。她嗚嗚地哭起來，淚如雨下，好像遭了萬分委屈。明明知道不該這樣，可她就是無法奪回身體與大腦的控制權。

    “我要和令兒講，中介騙我！他騙我！為什么啊……是不是有二房東，為什么租了房子不住，嗚嗚……”

    一貫神秘的室友只是站在那里，默默看著她流淚，什么都不說。那天之后，符黎立下誓言：絕對不會再喝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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