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薄情 第4節(jié)
而不像這罰站,很沒有意義。 可有沒有意義,這件事終究不是李化吉可以決定的,偌大的深宮里,她名為公主,實為漂在海浪中的孤舟,不知何時就會被浪頭打翻。 因此她只能咬緊牙關(guān),哪怕站得小腿浮腫,也要堅持下去。 就這么堅持了數(shù)天,李化吉的站姿和走姿都很像樣了,老嬤嬤以為她勞苦功高,樂顛顛地跑到謝狁面前邀功。 其實用不著她如此貪功,銜月是謝狁養(yǎng)出來的婢女,最為忠心,早就將李化吉的每日行蹤一字不差地記在冊子上,日日送來,風雨不停。 老嬤嬤弓著腰邀功時,那本冊子就放在謝狁的案頭,連帶著她斥罵李化吉的話也一句不落地記寫著。 謝狁剛翻完,但不影響他一面練字,一面聽老嬤嬤再絮叨一遍。 最近他又多殺了些人,就讓法源寺的方丈送來《心經(jīng)》,沒事抄一遍。倒也不是求心安,純粹只是為了做個紀念。 他殺多了人,總記不得究竟殺了多少人,因此給自己定個規(guī)矩,每殺十人,就抄一份《心經(jīng)》,這樣歲末時一點《心經(jīng)》份數(shù),心里就有了數(shù),也算有個總結(jié)。 謝狁不覺得他脾氣暴躁,他只是懶得蠢人多費口舌而已。 但這個李化吉,新晉的隆漢公主卻不是個蠢人。 雖然一樣沒有什么見識,也沒有什么學識,她卻很能認得清這點,不像某些人,占著個位置,有了點權(quán)力,就狂吠亂叫,好像大晉若缺了他那根硬骨頭,就得從此滅國。 李化吉相反,她安靜得過了頭,也沒脾氣得過了頭,無論老嬤嬤用多么難聽的話罵她,她都從不回嘴,而是默默地拿起一個新的茶盞,頂在肩膀上,重新筆直地貼著墻站好。 她很明白當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也分得清輕重緩急。 謝狁收了筆。 謝靈進來,將落滿謝狁筆墨的字恭敬托出,等墨水晾干,方可收箱。 謝狁步出凌煙閣:“去鳳陽閣?!?/br> 謝狁駕到時,李化吉正蜷縮在美人榻上睡覺。 宮里的生活比地里的生活還要累一萬倍,她在槐山村時,可以一刻不歇步行到鎮(zhèn)上,賣完種出的糧食,再步行回來,哪怕腳底走得都長了水泡,也不耽誤她第二日辰時就背著竹簍,去割豬草,賺那點小錢。 但宮里不行。 老嬤嬤教導嚴苛,雙腿筆直地站數(shù)個時辰本就容易浮腫,若稍微打個彎,還會被她用戒尺抽,幾天下來,李化吉的小腿都腫脹得跟胡蘿卜一樣,雙腿只會筆挺地翹著,連打彎都不會了。 李化吉沒處訴苦,當父母雙雙病逝后,她是阿姐,也是阿娘,不管能不能承受得住,都已習慣肩挑重擔。 現(xiàn)在入了宮,更是如此,李逢祥懵懂無知,只有她能依靠,無論怎么打碎銀牙往肚里咽,她都得幫李逢祥坐穩(wěn)了這個皇位。 她不能再失去親人了。 為了不讓李逢祥擔心,李化吉見他的時間都少了,有了空便拿熱巾敷腿,抓著時間睡覺,好養(yǎng)精蓄銳,去面對次日的刁難。 李化吉是萬萬沒想到日理萬機的謝狁會光臨鳳陽閣,她被銜月喚醒后,只來得及整理衣裙褶子,便見謝狁步入進來。 只見他身著青衣纁裳,繡有九紋,衣料被他的寬肩挑得平直流暢,戴三梁冠,俊臉修眉,烏眼挺鼻,薄唇緊頜。 李化吉拜下行禮,這是老嬤嬤的教誨,是叫她不要忘本,應當永遠記得是誰給她榮華富貴。 謝狁的重臺履從她眼前掠過:“起身罷。” 李化吉甫起身,就看到了緊隨其后的老嬤嬤,一臉討好的模樣。 李化吉心有不安,緊快回憶了這幾日的行事,琢磨著究竟哪一樁能被老嬤嬤指摘。 老嬤嬤還要向謝狁夸耀自己的苦功,便叫李化吉:“殿下,你走給大司馬看看?!?/br> 語氣隨意,并無敬重,想來是把堂堂長公主視作了可以被她隨意使喚的奴婢。 李化吉以為謝狁屈尊而來,就是為了檢閱她的學習成果,可當她預備應聲而動時,卻掃見了謝狁似笑非笑的神情。 李化吉頓住了,她對人的情緒自來敏感,因此起了疑,覺得謝狁并非是要來看她走成什么樣。 可謝狁若非為此而來,他又能為什么而來? 李化吉想不出來,也不敢輕舉妄動,就這樣直愣愣地站著,看上去像呆呆的二木頭。 這是她頭回拒絕了老嬤嬤的要求,這讓剛在謝狁面前夸耀過自己‘管教有方’的老嬤嬤很丟臉面。 她生了氣,倒豎了眉,立意要在大司馬面前挽回臉面,因此語氣嚴厲:“難道在大司馬面前,殿下就依仗起身份,不肯聽奴婢管教了?” 李化吉覷了眼謝狁:“大司馬日理萬機,屈尊來鳳陽閣想必是有要事,我不敢耽誤大司馬的時間?!?/br> 老嬤嬤聞言一愣,轉(zhuǎn)身看著謝狁。 謝狁的手指搭在桌上,仍是汪深幽的潭水,看不出喜怒。 老嬤嬤剛想喝斥李化吉偷jian耍滑,謝狁卻道:“公主上座。” 所謂上座,就只剩了謝狁身側(cè)的位置,雖中間還隔著榻幾,但也與坐在謝狁旁邊沒有兩樣了,李化吉小心翼翼地挨著邊坐下。 謝狁道:“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這世上沒有人會忘記自己是誰,能被這樣提醒的,不過是有人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李化吉自詡步步小心,從不敢妄自尊大,自然不會給謝狁機會說她忘本的機會,唯一的解釋便只有一個。 李化吉答道:“多謝大司馬提點,我未曾忘記自己是大晉的長公主?!?/br> 謝狁薄唇微掀,冷笑:“既未忘記,又怎任著一個老嬤嬤爬到你的頭上作威作福?” 老嬤嬤的膝蓋應聲而跪,就是李化吉也震動地坐著。 她想不明白,謝狁好端端的,怎么會來給她撐腰。 這嬤嬤不是他的人嗎? 謝靈卻將那本冊子捧了出來,李化吉和老嬤嬤都不識字,他便直接翻開念了一句,每念一個字,李化吉的心尖都被刺一下,難堪地低下頭去。 謝狁冷嘲熱諷:“我以為你不會難過?!?/br> 只有不會難過,才能對那些辱罵無動于衷。 李化吉澀聲道:“我以為嬤嬤是受大司馬之命來教導我,因而不敢辜負大司馬好意?!?/br> 謝狁的長睫覆下陰影,不辨喜怒:“謝家沒有如此不分尊卑的奴婢?!?/br> 老嬤嬤嚇破了膽,跪在地上給謝狁磕頭。 謝狁道:“你是我扶上來的公主,聽我的話,以我為先,這很好,可你不該叫除我之外的人欺凌你,這既是降你的身份,也是落我的臉?!?/br> 他說得很明白。 “從現(xiàn)在開始,我教你該如何做公主?!敝x狁喚銜月,“對皇室不敬者,該當何罪?” 銜月步出,答道:“乃犯大不敬之罪,是不赦之十惡,不能豁免。”她掃了眼面色發(fā)白,跌坐在地上的老嬤嬤,“嬤嬤自幼進宮,已無家人?!?/br> 鳳陽閣內(nèi)一下子就安靜下來,連外頭的風聲都消散了,李化吉只聽得到那些沉重的呼吸聲和撕心裂肺的求饒聲。 她僵坐在那兒,其實心里清楚,謝狁在等她的下文,若她懂事些,此時就該順著他的意,賜死老嬤嬤,擺出好學上進的態(tài)度了。 可是那話語堵在了喉嚨里,不知怎么,總也說不出口。 李化吉是見過死人的,很多,有餓死的,被山匪殺害的,有絕望之下投了湖的。 她并不害怕死人,她只是覺得活得那么難,就不要隨隨便便剝奪一個還想活下去的人的性命了吧。 她有什么資格呢? 兩天前還只是槐山村小小村婦的她,一旦穿金戴玉起來,就有了生殺大權(quán),多可笑。 李化吉沉默著,謝狁不急不躁地手指敲著榻幾的面,卻恍若雷聲打在她的腦海里,震出一圈一蕩的回音來。 李化吉說:“不若還是罰嬤嬤去做苦力吧?!?/br> 她向著謝狁,不自覺就用了乞求的語氣,才說完,一身冷汗就落了下來。 第05章 鄉(xiāng)野里的人,泰半的精力都用在地里刨食上,懶得去琢磨旁人的心思,因此與人交往從來都是直來直去,不知遮掩。 就像現(xiàn)在的李化吉,她的乞意,不安,忐忑都清清楚楚地漾在水眸里,燭光一映,顯得格外破碎。 謝狁只瞧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既是公主的意思,照辦就是?!?/br> 老嬤嬤千恩萬謝地磕頭,兩個黃門上前,很快就把她帶了出去。 直到此時,李化吉的心情仍舊未曾平復,雖謝狁應了她,可她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是認可了她的做法,還是覺得她是扶不起的阿斗? “隆漢?!?/br> 謝狁說。 李化吉立刻禁戒起全身的精力,豎起了耳朵,恭敬地聽從教誨。 “把裙子挽起來?!?/br> 李化吉一怔,幾乎以為聽錯了。她輕咬了下唇,道:“我雖出身鄉(xiāng)野,可槐山村也是有男女大妨……” 在謝狁的目光里,李化吉的聲音消失在了唇齒間。 她并不喜歡謝狁這種侵略性十足,不容拒絕的目光,這讓她總覺得她只是他手里的一個偶人,她每一寸的肌膚都是他的,他若是想看,她只能給他看。 可嚴峻的事實就是如此。 她沒有辦法,也沒有資格拒絕謝狁。 李化吉將眼瞼垂下,不愿去看謝狁當下的神情,更是為了掩飾她的難堪。 她硬著頭皮將裙擺慢慢掀起,輕柔的布料擦過腿肚時,半熱半寒的空氣爭先恐后地涌入,露出了那雙腫脹得不復美感的小腿。 她將裙擺卷到膝蓋,說什么也不肯再向上了,雙手固執(zhí)地壓著裙邊,低下的長睫輕顫不止。 那雙腿腫得比謝狁以為得還要厲害,他狹長的眼眸微瞇,問銜月:“日日上藥還是如此?” 銜月道:“蓋因每日練習時辰過長,即使奴婢日日用藥油熱敷,也不見起效。” 謝狁道:“公主不知事,你身為殿下身邊的掌事,也當提點公主。此事是你失職,退下領(lǐng)罰。” 銜月屈膝退下。 李化吉還未曾從難堪回神,謝狁便三言兩語又處罰了個人,她微怔,抬頭,剛巧撞進謝狁濃黑的眼眸里。 “又想發(fā)善心?” 他神色未動,可言語里總帶著些譏誚,李化吉覺得他并非有意為之,只是他高高在上慣了,因此總傲慢地看不起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