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唐君苡追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氣喘吁吁地扶在攤販的木桌上,四下梭巡袁瞿之的身影。 怎么才過了一個轉(zhuǎn)角,人就不見了呢?除了百色商行,瞿之還有哪兒可去? 既然都逃離了袁府,他怎么也不可能會去商行的!那他會去哪里? 破廟?!唐君苡的腦海躍出了不久前的印象。 “姑娘,有什么需要小的為您效勞的嗎?”茶攤老板熱絡(luò)地替唐君苡擦了擦沾了茶漬的桌子,整了整簡陋的長凳,當(dāng)唐君苡是來吃茶的客人。 “有?!碧凭狱c(diǎn)了點(diǎn)頭。 “請問姑娘想點(diǎn)些什么?” “破廟往哪走?” “啥?” 唐君苡將那晚暫居的破廟形容給老板知道,老板于是指引了一條路給她。謝過老板之后,她又匆匆離去。 一到破廟,唐君苡果然找到了抱膝蹲在墻角、哭得好不傷心的袁瞿之。 她走近他身邊,也不禁被他脆弱的哭聲喚起了同等的心情。 知道自己長久以來所依賴的爹竟然不是親生父親,那種熟悉的世界霎時間在面前崩毀的感受,她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瞿之,事實(shí)真相你都知道了?!彼自谒媲?,心疼地看著這個和她有著相似遭遇的孩子。 袁瞿之只是埋頭哭著,啜泣聲一陣大過一陣。 “大家瞞著你,是因?yàn)榕履阒篮缶妥兂赡悻F(xiàn)在這個樣子,尤其是你爹?!碧凭由斐鋈彳?,輕輕撫摩著小男孩的發(fā)。 “他不是我爹廠袁瞿之抬起頭來,淚痕斑斑的小臉襯著紅通通眼兒和鼻子。 “袁磊雖然不是你親爹,但他要大家瞞著你,就是因?yàn)楫?dāng)你是他的兒子。”唐君苡拿出隨身的手絹替他擦拭淚濕的臉蛋。 “不是不是……”袁瞿之搖頭,眼淚依舊啪啦啪啦直掉?!叭绻?dāng)我是兒子,就不會不喜歡我、就不會不理我……” “你也聽到了,你爹搶走了原本該是嫁給袁磊的,而你爹又正巧和袁磊是好朋友,那種痛苦你我都無法體會的?!?/br> “……”袁瞿之垂著頭,沒有說話,哽咽取代了啜泣。 “袁磊卻代替你死去的爹娘照顧你,還把你帶回府里教養(yǎng),更下令其他人不得在你面前嚼舌根,這不就是把你當(dāng)成兒子看待么‘!” “可是桓叔的爹、也就是梓爺爺,都會對桓叔噓寒問暖的,也會同桓叔說說笑笑……” “袁磊還得處理全國商行大大小小的事,對你有所疏忽也是無可避免的。你想想,袁磊也許一看到你就會想起過去的回憶,他會有什么感覺? 你再仔細(xì)想想,若袁磊不當(dāng)你是兒子,也就任憑你自生自滅了,你為什么還要懷疑?”她相信,以他的聰穎,絕對能懂的。 “他不是因?yàn)橛憛捨?,所以才不理我?”袁瞿之抹去眼眶邊的淚,急著問。 “討厭一個人的方法有很多種,但絕不會是讓那個人吃好、睡好、玩好的、用好的?!边馈m然解釋得有點(diǎn)牽強(qiáng),意思到了就好。 袁瞿之思索了半晌,而后輕扯唐君苡的衣擺。“我們回去了。” “嗯,好啊!”唐君苡嫣然一笑,執(zhí)起袁瞿之的手一起往外走去。 在破廟門口,他們看見袁磊備了馬車等著他們。 “瞿之,你愿意回家嗎?”袁磊問,長久以來平靜的眼波意外地閃爍著激動。 這小鬼打哪來聽說他討厭他了?! “爹,對不起……是瞿之大任性了……” “上車吧?!痹趯⒃闹像R車,隨后轉(zhuǎn)身面對唐君苡,心中的感動遠(yuǎn)不及所能言語的萬分之一。 “謝謝你?!痹谒砩?,他總會發(fā)現(xiàn)不減反增的驚喜。 他都聽到了?也罷! “我奉勸你一句,你應(yīng)該看的是瞿之,而不是過去。不是我多管閑事,我只是同情瞿之而已?!碧凭永淅涞卣f完便自己進(jìn)了馬車。 對于她的疏離,袁磊只有莫名的苦澀。 若他最后終得娶嬋儀格格為妻以換得解藥,對于君苡的疏離,他是該慶幸的,但心底卻是百般抗拒她的拒他于千里之外。 心是很誠實(shí)的,他只想要君苡一人。 難道,保護(hù)她、憐惜她,這樣也錯了嗎? *** 一回到袁府,迎接唐君苡的,是常或帶來的天大震撼。 你是皇上遺落在民間的格格。 “貝勒爺,您鐵定是在開民女玩笑……”唐君苡干笑著。 她怎么可能會是當(dāng)今圣上的女兒、大清朝的皇格格?! “?;?”袁磊的震驚不亞于唐君苡。 “阿瑪二十年前跟隨皇上微服到江南一游,他說他確實(shí)曾見過這把折扇,也記得皇上當(dāng)年將此折扇贈與一位唐姓女子?!币灰钩卸髦?。 常或跳過乾隆皇的“習(xí)慣”不說,免得傷了唐君苡的心。 “此折扇便是皇上與唐姓女子之間的信物,也就是皇上與唐姑娘的娘之間的信物……不,應(yīng)該是說‘格格’的娘才對。”?;蚋目凇?/br> 乍聽聞?wù)嫦?,唐君苡只能難言地任紊亂失序的腦子繞過百轉(zhuǎn)千回。 幾月之內(nèi),她竟從一個擁有溫馨親情的千金小姐成了一個父不詳?shù)墓屡?,再從一介布衣成了高貴的皇格格…… 這要她如何置信? “皇上是否已知此事?”見唐君苡默不作聲,袁磊問。 “知道了,阿瑪將此扇面呈皇上,皇上驚喜之余要格格親自面圣?!背;?qū)⒄凵冉贿€唐君苡?!拔餁w原主,還望格格與臣走一趟皇宮?!?/br> “不要去。”袁磊緊凝著回望他的唐君苡。 “磊,你不是之前才勸格格別放棄尋親的嗎?怎么這會兒又……”?;虿唤?。 “你一旦人宮,我便沒有資格見你了?!痹诙ǘǖ貙χ凭诱f。 他承認(rèn),他害怕面對身份上的鴻溝,終將致使他們分離。 沒錯,他自私地不愿她去當(dāng)什么皇格格! ?;蜷_始猛抓頭皮。 唉……又來了!他們能不能不要這么“忘我”,三番兩次在他面前說這些亂rou麻的話,實(shí)在是很考驗(yàn)孤家寡人的他唉! “我去?!碧凭悠届o地道出決定,卻逃避袁磊陰鷥的目光。 “我說的話你沒聽見嗎!”熊熊怒火在袁磊心中點(diǎn)燃,他咬牙忍怒道。 她一點(diǎn)都不在乎進(jìn)宮后他們倆人之間會有的變數(shù)嗎?該死! “聽見了又如何?都不會改變我是位皇格格的事實(shí)。”唐君苡冷冷地回答。 這么做是最好的吧?要幫袁磊,她至少還確“格格”這個身份可作賭注…… 不聞不問了十八年,一個要求,不為過吧? ?;蛞苫蟮难酃庠谠谂c唐君苡之間來回。他們是怎么搞的? “格格,臣隨時能接你入宮面圣,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我現(xiàn)在就隨貝勒爺人宮?!碧凭記]有遲疑。 “原來,能飛上枝頭,你比誰都高興吧?現(xiàn)在反而迫不及待了?一個能呼風(fēng)喚雨、坐享榮華富貴的格格,比上曾經(jīng)流落街頭的窘迫,好上千萬倍是吧?”一聽到唐君苡急著離開,袁磊眼中的星芒霎時冷凝,口不擇言。 “磊,你太傷人了?!背;虿毁澩难酃庵敝负糜?。就他看來,唐君苡并非貪慕榮利之人,要是如此,她當(dāng)初便不會拒絕讓他借回折扇。 “難道不是這樣?”袁磊瞇起眼。 “就是這樣。”唐君苡高筑的自尊被袁磊諷刺的指控一點(diǎn)一滴地削落,強(qiáng)忍意志崩塌的掙扎,她j頃著袁磊無情的控訴給了他和她都不愿聽到的答案。 這……怎么會變成…… ?;虬l(fā)覺了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涌,輕嘆了口氣,把空間留給他們,獨(dú)自離開。 益發(fā)幽冷的氣氛,壓迫得兩人幾乎窒息。 袁磊一把抓住唐君苡的纖臂,強(qiáng)迫她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你……放開我!”唐君苡蹙眉低叫,手臂上傳來的揪痛,仿佛是由他透過她的手,直熨心底。 “看著我?!彼×怂南骂€。 “說,你看到了什么?” “沒有!什么都沒有!” 她撇開臉,不愿意正視他看她時總會流露的柔情。 “看著我!”袁磊更加捏緊她的下顎,逼迫她與他對視,剛銳深鑿的俊顏底下是深不見底的壓抑。 他不想再這樣下去!他不要她該死的疏離! “就算你握有大江南北的經(jīng)濟(jì)命脈,終歸只是個平民,你有什么資格要我看什么?”此時此刻,唐君苡任怞疼一次次凌遲著自己的心,說出違心之論。 “你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br> “唐君苡!” 該死!他不相信她看不見他眼里的真心,若她真對他無動于衷,那之前的為了替他解除藥性的纏綿、為了他所做的努力、見他服藥而落的眼淚,都算什么?! “請你放尊重,本格格的名諱豈能容你直呼?” “你——” 袁磊面色一凜,霸倨的薄唇猛然攫住她的,狠狠地吮咬啃舐,熾烈的氣息緊緊包圍住她,幾乎把她柔進(jìn)自己厚實(shí)的胸膛,不留一絲空隙?!边怼碧凭釉僭趺捶纯?、再怎么掙扎,都逃不過他霸氣的吻,也只能漸漸……沉淪。 她能欺騙袁磊,卻無法欺騙自己,因?yàn)椋龕鬯?、愛得連心都疼了。 然而,就是因?yàn)閻鬯辽?,她更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承受成癮之苦,她知道,袁磊是不可能迎娶嬋儀格格的,袁磊是愛她的……她都知道。 唯有向皇上稟明一切,借由皇上之力取得頤親王的解藥,也只有這個方法了。 所以,她需要“皇格格”這個身份,迫切地需要! 如果恢復(fù)身份能救袁磊,她可以拋下所有,包括這份不可能的愛…… 嘗到嘴邊的戒澀,袁磊抬起頭,沉默地審視著她被淚水沾濕的精致小臉。 這淚,可是為他而下? “別再碰我,我不是你高攀的起的人?!碧凭颖荛_他為她抹去淚痕的長指,退出他的懷抱,留下一句如利刀般的話,揚(yáng)長而去。 袁磊雙拳緊握,徒拳擊向堅(jiān)硬的上等紅檜木桌,掃落桌上一千名貴茶器,摔成粉碎,一如自己的心被割成片片。 “可惡!” *** 皇宮大內(nèi)-御書房 “民女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唐君苡舉止嫻雅大方,毫無怠慢、 “平身?!鼻∫姷桨盖胺蛟诘氐呐?,平日威嚴(yán)早已因激動而不復(fù)存在。 “謝皇上?!碧凭哟怪?,百般雜陳在心頭擴(kuò)散。 直到現(xiàn)在,她依然不知該以何種心情面對就在她面前的“那個人”,而且“那個人”還是堂堂的一國之君。 “抬起頭來?!?/br> 唐君苡依言抬頭,與端坐在案前的男人四目相交,男人帶笑的臉上從容沉穩(wěn)的恢弘氣度,在在沖擊著原以為能冷然處之的唐君苡。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大清皇帝、第一次見到她的親爹… 乍見燦麗脫俗的唐君苡,乾隆有一瞬間的失神,以為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揚(yáng)州,在湖邊柳樹下的小亭,靜靜聽著一名年輕女子柔和如輕煙的撫琴聲…… “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名喚琴煙。” 好美的名、好美的琴聲、好美的人兒。 “你能彈琴給我聽么?就彈方才那一支曲子。” “你喜歡我彈的琴?” “喜歡?!?/br> “琴煙……”乾隆不自覺輕聲吟哦埋藏于記憶中的名字。 那是娘的閨名! 擁有后宮三千粉黛,他還記得娘? 當(dāng)唐君苡聽到乾隆喚出娘親的名字時,心中的拒意再也無法壓抑。 “皇上還記得我娘?”既然記得,為什么二十年來不聞不問! “可好?”乾隆沒忽略唐君苡的疏離,身為皇帝不得已的愧疚滿占于心。 娘可好?他居然有臉問?! “死了,十八年前就死了,連我也沒見過她?!碧凭又币暻?,眼底沒有一絲骨rou團(tuán)圓的熱絡(luò)與欣喜。 乾隆默然垂眼,不在意唐君苡排拒的冒犯,喉中一聲嘆息輕得只有他才知道。 “這十八年來,你過得可好?”他看向她。 親生父親對她第一句關(guān)心的話,就隔了渾然無所覺的十八年。 “……很好。舅舅一家對我真的很好,好到我根本不曾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乾隆心知唐君苡對他有太多的不諒解,但這不諒解卻又矛盾得感覺不到一點(diǎn)憤恨。或許這都該感激她的舅舅,讓她擁有沒有波折的童年。 “君苡,你叫君苡是吧?” 唐君苡點(diǎn)頭,依然是冷淡得看不到絲毫情感。 “身為帝王,有太多太多的無奈是朕無法超越的鴻溝,朕終究也只是個平凡人哪……”乾隆平穩(wěn)的言語之中,隱藏大多不為人知的辛酸。 “朕不奢求你的原諒,朕只望日后能好好補(bǔ)償你?!鼻∑饺珍J利的雙瞳,此刻只見身為父親的慈善。 “皇上并沒有欠民女什么,更沒有什么能原諒、不原諒?!碧凭铀坪跄芨惺艿角⌒牡咨钐幍谋?,語氣也跟著放柔了,不復(fù)方才的冷拒。 “朕不后悔年少輕狂,因?yàn)槟嵌位奶谱岆薜靡耘c相識,朕……從沒忘記琴煙?!?/br> 唐君苡一震,眉心隱隱顫抖。 娘不知道他就是皇帝吧?深宮院闈,明爭暗斗,就算被接人后宮,要面對的不就是和眾多寵妃爭一個男人的憐愛嗎?娘沒人宮,是幸運(yùn)的吧!至少,他的心里留了個位置給娘。 對一個女人來說,娘才是幸運(yùn)的,這就夠了…… 唐君苡對乾隆微綻一笑,清麗的笑容里有了釋然,乾隆也察覺了。 這堅(jiān)強(qiáng)懂事的娃兒,是他的女兒! 乾隆領(lǐng)會到了身為父親的驕傲.低朗的笑聲自喉間溢出。 “好!朕就賜封唐君苡為‘懷煙格格’,今年的祭天大典上,朕會正式讓遺落民間的‘懷煙格格’認(rèn)祖歸宗,歸姓我愛新覺羅。” “謝皇上?!碧凭与p膝跪地行禮。 乾隆對于唐君苡尚未改口的稱謂并沒有太大的失意,畢竟,她肯承認(rèn)他,已經(jīng)是跨一大步了,其他的,就交給時間吧! 乾隆慈祥地再說:“別跪了。君苡,你還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朕不會虧待你的!” “君苡有一事相求……” “說?!?/br> 唐君苡便將袁磊受制于頤親王霍在的原委告知乾隆,只見乾隆高興的臉色換成了沉吟不語。 她怎么會卷入這件“計(jì)劃”呢??;蚰切∽釉谕媸裁窗褢? 見乾隆沉默,唐君苡叩頭于地。 “求皇上救袁磊!”她只有這步棋能走了。 “沒有憑證的事,朕不能加罪于頤親王。”這是乾隆的回答。 唐君苡只覺得世界變了顏色,氣力仿佛一下子全被怞離。 沒了,連最后的希望也沒了…… 她和袁磊終究是有緣無分,也只能各自心碎了。 心真的好痛! “除了這件事,朕能答應(yīng)你任何要求?!鼻∮H自來到唐君苡身前:將虛軟無力的她攙起,一方面暗暗好奇袁磊這號人物。 能讓一個女人神傷至此,也唯有愛了吧? “君苡想回到揚(yáng)州,望皇上成全。”現(xiàn)在的她,只想離開京城這個傷心地,回到成長的故鄉(xiāng)。 “你是皇格格,理應(yīng)住在宮中!”乾隆對她提出的要求頗有微詞。 “皇上說過答應(yīng)君苡任何要求?!?/br> 更何況,她不適合皇宮,她要的生活是如同過去快樂無憂的日子,但,她自己清楚,是怎樣也回復(fù)不到過去了…… “好吧,就讓你回去,朕會派人護(hù)送你回?fù)P州?!卑?一國之君,不能說話不算話?!安贿^,你仍是朕的皇格格,有事沒事就常來宮里繞繞,看一看我這個皇阿瑪,好么?” 一串晶瑩的淚珠自唐君苡的粉頰緩緩滑下。 認(rèn)親之事算是圓滿落幕,雖然還有那么個遺憾……但她不后悔此行。 “謝皇……阿瑪。” 乾隆欣慰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