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戈眼珠子一轉(zhuǎn)，他今日前來，便是有意試探。

    若漣絳真有邪念，那再好不過，三界遲早會(huì)聯(lián)手殺他。若漣絳沒有，那也無妨，只要漣絳的雙手沾過血，那么漣絳便罪無可恕。

    止戈掙扎不能，索性不再白費(fèi)力氣，憤怒的目光環(huán)視一周，最后落在架子上雪白的毯子上。

    “漣絳，”他咧嘴發(fā)笑，笑容格外狡猾得意，“我早就說過，你是邪魔不是天神。畢竟從來沒有哪個(gè)天神如你一般蠢笨，竟然妄想讓兄長(zhǎng)動(dòng)心?！?/br>
    漣絳抵著他，手上用力，薄如蟬翼的刀刃壓進(jìn)止戈皮rou，眨眼間見血。

    而觀御垂手站在一旁，見狀什么都沒說，只是低聲地喊道：“漣絳。”

    漣絳在這呼喚里稍微松開手。

    這是長(zhǎng)生殿。

    止戈不能死在這兒。

    可止戈早就該死。

    識(shí)海中念頭兩相撕扯下，漣絳鼻息急促，難忍的疼痛逼出冷汗，幾乎讓他失去分寸。

    偏偏止戈還要刺激他，掙動(dòng)間捏訣扔出火種。

    嘩啦——

    猩紅的大火剎那間燒入眼底，將一雙琥珀色的眸子也映得猩紅。

    止戈伸伸脖子，細(xì)細(xì)感受頸上傷口拉扯的疼痛，隨后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你這么寶貝那張?zhí)鹤?，難道是——”

    話音戛然而止。

    聚浪割破喉嚨，劇痛讓止戈倒抽著氣說不出話。

    “漣絳，”漣絳緊攥著聚浪顫著手緩慢施加力度時(shí)，觀御上前握住他的手將他拉開，聲音發(fā)顫，“別殺他，漣絳，你不能殺他。”

    漣絳攥緊刀把，其上繁復(fù)的花紋硌得掌心生疼。他竭力掙扎著，但觀御牢牢鎖著他，讓他別無辦法。

    他只能咬緊牙關(guān)，眼睜睜看著那張?zhí)鹤颖粺苫覡a。

    止戈躺在地上放肆得逞地大笑，火光照得他的面容分外可怖，像是陰曹地府里爬出的厲鬼。

    頸上的痛意似乎沒有影響他分毫，他甚至沖漣絳挑釁地挑眉，抽動(dòng)著身體喊道：“來殺我，漣絳，來殺我啊！”

    漣絳將牙齒咬得發(fā)酸。

    他渾身都是傷。而觀御從身后制住他，不知是有意無意，掌心摁在他心口流血的傷口上，疼得他止不住地痙攣。

    可更讓他覺得疼的，是觀御無動(dòng)于衷。

    其實(shí)早就該不在乎了，可說到底他還是在意。

    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說得倒是輕巧。

    這世上的情愛哪兒有說斷便能斷的？

    多的是藕斷絲連，多的是念念不忘，多的是重蹈覆轍。

    漣絳痛苦地閉上眼，他催動(dòng)著體內(nèi)溫順的魔氣，幾次想要將止戈置于死地。

    可他不知為何，方才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能驅(qū)使的魔氣眼下橫沖直撞也出不來半分，反而是命脈被一道道金印燙得發(fā)疼。

    觀御緊緊抱著他，這讓他感到悲哀至極。

    分明是先前再三哀求都不肯抱的。

    “放開我……”他掙扎著，卻掙脫不開，甚至覺得觀御不止是摁在他的傷口上，修長(zhǎng)的五指還探入體內(nèi)攥住他的心臟。

    不然怎么會(huì)那么疼，那么讓人窒息。

    眼前的烈焰漸漸熄滅，那床毯子被徹底燒成灰燼。

    漣絳眼底本就黯淡的光也隨著這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光徹底滅了。他終于放棄掙扎，脫力地垂下手，密密麻麻的疼織成蛛網(wǎng)，而他是被捕的獵物。

    聚浪從他手里滑落，掉在地上與那斷成兩截的玉簪子躺在一起，刃上還淌著血。

    從心上流出的血。

    第128章 神佛

    “觀御，”漣絳半闔起眼，盯著面前的灰燼靜默片刻，終于遲鈍地抬手摸到身后人的衣袖，“我不殺他，你松開我?！?/br>
    觀御瞥一眼地上扭動(dòng)著身子狂笑的止戈，手往上輕輕捂住漣絳的耳朵：“我送你回去?！?/br>
    漣絳半步未動(dòng)。

    觀御微微一怔，隨后松開手。

    他看著漣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遠(yuǎn)。直至那道瘦削單薄的身影走出視線，徹底了無蹤跡，他才回身撿起聚浪，用衣袖擦去上面斑駁的血痕。

    壓在止戈身上的魔氣隨漣絳離開而消散，止戈便扭動(dòng)肩膀從地上爬起來，目光狠厲地望向漣絳消失的方向，大有再見時(shí)會(huì)將漣絳撕成碎片的兇狠架勢(shì)。

    “你就這么放他離開，不怕父王怪罪么？”

    觀御遣散一眾天兵，院中只剩他與止戈二人，止戈便省去稱呼，無禮發(fā)問。

    觀御不答，他便“嘁”聲，心道無趣，抹一把頸上傷口流的血隨后大搖大擺地離開。

    但他剛行至院前，一道疾風(fēng)便自耳畔劈過。

    他眸光一凜，余光瞥見青白劍影時(shí)反應(yīng)迅速地閃身避開身后破空而來的承妄劍。

    只聽“當(dāng)”的一聲，承妄劍深深釘入他身側(cè)的院墻之中，墻上裂紋四散。

    這一劍如若扎在身上，鐵定是要人命的。

    “觀御，你！”止戈氣急敗壞，未料觀御竟會(huì)為漣絳朝他大打出手。但手中提起的三叉戟又在轉(zhuǎn)眼間收起，他斜乜著眼睛，盛怒之下仍知暫且不能朝觀御動(dòng)手。

    玄柳表面上雖不在意觀御，但他能讓觀御久居太子之位，便意味著在他心中觀御并非無分量。

    而觀御只是冷眼瞥向他，幾近威脅：“再敢動(dòng)他，我定不輕饒?！?/br>
    止戈瞪著他，嘴唇抽動(dòng)低聲暗罵，但不過片刻便又咧著嘴笑起來：“你難道要為了一個(gè)邪魔與三界為敵嗎??？”

    觀御冷目以對(duì)，不置可否。

    見狀，止戈捂著傷口嘶氣低笑兩聲，隨后抬手猛然拔出承妄劍，一步步邁向觀御：“哥，你別忘了，這九重天里，還有人等著與你相見?！?/br>
    觀御緩緩抬眸，眼底冰霜難融。

    “如今魔骨已經(jīng)現(xiàn)世，”止戈將承妄劍還給他，毒蛇一般貼近他的耳畔，往后說話時(shí)聲音壓得極低，“哥，你難道不想要她回來么？”

    聞言，觀御五指微蜷。

    他明白止戈所說之人是誰，他也曾想過有朝一日能母子團(tuán)聚，兒時(shí)受罰跪在冰天雪地中時(shí)他也曾想回到娘親懷中，他也貪戀著那一絲溫情。

    可人死不能復(fù)生，他即便是盼著、想著，也絕不會(huì)用別人的命成全自己。

    止戈卻以為他與自己一樣，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是以瞇起眼勸道：“只要漣絳死了，魔骨便也就不復(fù)存在。到那時(shí)，她也會(huì)回來?！?/br>
    話音未落，止戈肩膀倏然一痛。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向幾乎穿透肩頭的長(zhǎng)劍，剎那間瞪大雙眼。

    觀御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止戈，隨后一把抽出承妄劍，任由鮮血洶涌而出。他逼近止戈，語氣雖平淡至極卻不難看出周身纏繞著的怒意：“滾?！?/br>
    止戈吃痛地捂住肩上的傷口，這時(shí)才驚覺觀御下手比漣絳還要重，這一劍若再偏上幾分，便足以叫他斃命于此。更何況漣絳有人攔著，但觀御如若真想殺他，即便是玄柳，也恐難加以勸阻。

    思及此，他咬咬牙，強(qiáng)壓住心頭的恨意，一雙眼睛卻始終惡狠狠地盯著觀御。須臾，他終于啐一口唾沫轉(zhuǎn)身離開。

    而他尚未走遠(yuǎn)， 便迎面遇上詢春。

    詢春瞧見他身上的傷，先是一驚，再一想天宮中已傳遍邪魔擅闖一事，便不再覺得訝異，只說：“我那兒還有些傷藥，回頭叫人給你送些過去?！?/br>
    但止戈走得飛快，腳下步子片刻未停，并未接受他的好意：“不必。”

    詢春見狀，只好搖頭嘆氣。

    待他踱步到殿中，推門而入時(shí)只見觀御半側(cè)著身屈起一條腿坐在榻前，青絲垂順地披在他的身上，與衣裳上暗金絲線織繪而成的金蓮糾纏在一處，擋住些許視線。

    觀御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詢春沒能看清。

    他剛剛窺見一點(diǎn)雪色，尚未來得及細(xì)看，觀御便將那東西收了起來，起身時(shí)神情已然恢復(fù)平常，向來平靜的眸子中也再無半分多余的情緒。

    觀御有意隱瞞，他便猜是與漣絳有關(guān)，為此不由得長(zhǎng)嘆一氣，繼而轉(zhuǎn)身合上門窗：“兄長(zhǎng)， 你當(dāng)真想好了？”

    觀御重新煮了一壺茶，聞言僅僅是“嗯”了一聲。

    詢春望著熱騰騰的水汽，又掃一眼桌案，心下難免嘆氣。

    前幾日觀御找到他，問他三界中除卻以九尾狐之身斬殺魔骨，還有什么別的辦法。他思量許久，翻閱諸多古籍，才終于明白這事無解。

    漣絳生，則魔骨生；漣絳死，則魔骨死。

    別無他法。

    觀御許是早已料到會(huì)是這么一個(gè)令人絕望的回答，是以聽詢春說完，他只是輕輕頷首，神色藏在晦暗的光線下，讓人捉摸不透。

    詢春以為他終于認(rèn)命，熟料翌日便見他割掌放血。

    “日后記得盯著他用藥，外敷內(nèi)服都要盯著。若他嫌苦，可以拿些蜜果蜜糖給他?！彼麑⒀瞥煞勰?，遞給一旁白燦燦發(fā)著光的靈體，“他吃不飽時(shí)，還麻煩你將此物置于飯菜中?！?/br>
    靈體接下白玉瓷罐，里頭的粉末顏色猩紅，摻著絲絲縷縷的桃花香氣。

    “不用多放，”觀御將手擦凈，叮囑道，“免得叫他察覺。”

    靈體頷首應(yīng)下，折身走出長(zhǎng)生殿，化成一縷白煙在眼前。

    見狀，詢春喉頭發(fā)緊，頭皮發(fā)麻，捏著折扇站了良久方才問：“你好不容易重新生出情魂，怎么舍得……舍得剖一半給他？”

    觀御就著傷口流出的血在臂上仔細(xì)描畫著，聞言半抬起眼皮：“情魂因他而生，全都給他也不為過?！?/br>
    詢春咬住舌尖，咽下嗓間酸澀，未嘗不覺得心疼：“那千年后呢？”

    ——你可以以蒼龍之軀鎮(zhèn)壓魔骨，偽造魔骨已死的假象，保他千年平安。那千年后呢？魔骨再次破印而出，又有誰護(hù)得了他？

    “我只能給他一千年，”觀御斂目，看上去有些蒼涼，“以后......總會(huì)有別人愛他?！?/br>
    那是詢春第一次見觀御落淚。

    無聲的眼淚，不知何時(shí)便順著眼角滑落，在光影里格外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