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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貍 第83節(jié)

    “應空青與付綺行事張揚,敢在宮中建祭壇拜蛇神,想必姬賀明應當知曉此事,”他微作停頓,往門窗那邊微微偏頭,搭在杯沿的手稍稍蜷起,“至于李將軍,此事不必再做隱瞞,小晏并沒有你們想的那般脆弱。”

    聽他這么一說,步重不由得長嘆一氣:“確實,但這幾日大起大落的,他娘親剛走,你又......這事兒還是過幾日再與他說吧?!?/br>
    松晏拎著茶壺折返,路上不小心撞到人多耽擱了會兒,回到房中時沈萬霄已經(jīng)回房歇息了,步重與勾玉不知去了何處,只有風晚負手站在窗前,背影看上去頗有幾分落寞。

    “他們都走了???”松晏將托盤擱下,尋思著既然人都散了那他也早點回去休息,這幾日他幾乎都沒怎么合眼,吃也吃不下多少,先前都一直硬撐著,不想讓他們看出異樣。

    風晚卻是個不體貼人的,見他要走便出聲叫住他:“松晏,我有事要與你說?!?/br>
    松晏揉揉眼睛坐下,強打起精神:“你說吧,我聽著呢。”

    “琉璃燈,”風晚有些猶豫,思量半晌終還是往下道,“之前花遲以身祭燈,讓琉璃燈破碎,那之后步重便將琉璃燈碎片帶回去重新拼了起來,單家找不到琉璃燈便以假代真,重新做了一盞來蒙騙天下,應綏那邊......”

    “我這腦袋!”松晏倏地抬頭,臉上倦意全無,“你不說我都快忘了,應綏還等著用琉璃燈救他娘親呢!”

    說到這兒,他的語氣漸漸低落下去:“可琉璃燈已經(jīng)......”

    風晚搖頭:“琉璃燈燈罩雖毀,但燈芯還在?!?/br>
    “燈芯......”松晏不解地看向他,“可燈芯不是我娘嗎?”

    “在你娘犧牲自己之前,絕禪便將燈芯給了步重。”風晚緩聲說完,而后靜靜注視著松晏,心里五味雜陳。

    熱燙的茶水溢出杯口,燙的手背發(fā)紅。

    松晏猛地縮手,心里一陣刺疼。

    琉璃燈的燈芯既在,又何須百里輕舟去作燈芯?

    見狀,風晚將手帕遞給他:“找點涼水沖一下吧,會舒服些?!?/br>
    “為什么要與我說這些?”

    風晚被他問得一愣,俄頃,方才笑道:“應綏也算是你親戚,你已經(jīng)失去了娘親,想來也不愿意見他受如你一樣的苦楚?!?/br>
    “我與他并無交情,所謂親戚也不過是個名頭,初次見面他便搶了我的東西,”松晏起身,目光稍冷,“這樣的人,你憑什么以為我會幫他?”

    風晚挽袖仔細擦去桌上的茶水,神色柔和:“你會的?!?/br>
    松晏盯著他看了一陣,企圖找出些端倪,奈何什么也沒看出來。風晚與他說這些,看似無一句假話,卻又處處都不真心。

    若說風晚想挑撥他與步重的關系,這么些天的相處以來風晚完全可以找一個更好的理由,而不是用這種低劣的栽贓嫁禍。但若說風晚只是為應綏說幾句話,大可以在眾人在時便說出來,而不是等到現(xiàn)在。

    松晏微微瞇眼,看他就像在看一只老jian巨猾的狐貍。

    風晚并不介意他探詢的目光,自顧自將茶桌清理干凈,理理衣袖直起身子道:“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罷,總之我已經(jīng)將此事說給你了。至于步重,以后你是要繼續(xù)信任他,還是提防他,你自己決斷便是。”

    “他陪著我長大,”松晏拉開門,“于我而言親如父兄。此事我會問明白的,不用你費心?!?/br>
    語罷,他便大步離開,身后只傳來一句:“如此最好!”

    他一直走到沈萬霄房門前,想要叩門的手抬起又放下,心亂如麻。

    最后是沈萬霄有所察覺,先他一步將門打開,他才猶豫著抬腳走進去。

    “怎么了?”沈萬霄分了一半臥榻給他,自己躺進靠墻那側(cè)。

    松晏翻身抱住他,怕擠著他的傷口便沒抱太緊,朝他抬頭笑笑:“沒什么,就是有點累?!?/br>
    沈萬霄“嗯”了一聲,手上用力將他摟緊一些:“風晚與你說了?”

    “你怎么知道?”

    “他說有事與你商議,我便猜到了?!鄙蛉f霄索性坐起身,屋子里暖黃的燭光在墻上照出他的身影,朦朦朧朧地在他眼里鍍上一層柔和的金芒。

    松晏挪挪身子將頭枕到他腿上,抓起他垂落在身側(cè)的長發(fā)把玩著:“財寶平日里待我最好,他不救我娘,興許......興許是因為他有更要緊的事?!?/br>
    “小晏。”沈萬霄握住他的手。

    松晏聞聲發(fā)怔,沈萬霄對他的稱呼實在是太多了,有時叫他松晏,有時叫他小君,有時叫他崽崽,但叫小晏卻還是頭一次。

    像是,只有家中長輩才會稱呼的乳名。

    在他出神時,一顆圓滾滾的珠子落在了他掌心里,觸感微溫。

    第94章 瘋骨

    “這是?”松晏捧著琉璃珠子,茫然發(fā)問。

    “燈芯?!?/br>
    燈芯。

    松晏陡然怔住,琉璃珠子散發(fā)著柔和的月白光芒,照著掌心里的紋路就像是月光灑在起伏的山巒之上。

    他聽見自己聲音嘶啞地問:“為什么?”

    為什么連你也知道此事,為什么你們都不愿意救她,為什么都要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進燈里,為什么無動于衷......

    沈萬霄摸他的頭發(fā),卻被他起身避開。

    “小晏,”沈萬霄傾身,捧著他的臉用指腹輕拭去他眼角的潮濕,“如今桑女入世,魔骨破印在即,三界大難將至,這顆琉璃珠子,正是女媧的眼淚所化。她將此物留在三界之中,便是給蕓蕓眾生留下一條退路。”

    松晏沉默地凝視著他,眼里淚光閃閃。

    須臾,松晏抬手揮開沈萬霄的手,哽咽著質(zhì)問道:“所以在你們眼里,三界的命是命,我娘的命便不是命么?”

    沈萬霄五指微蜷,薄唇緊抿。

    如若當初他不將燈芯給絕禪,興許他會有機會救下百里輕舟。可惜一念之差陰差陽錯,終成遺憾,成溝壑。

    他不回答,松晏便覺得身體里有些東西破碎了,一塊又一塊,支離破碎,它們鋒利的棱角劃得松晏渾身作痛。

    “沈萬霄,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什么?”松晏三兩下抹凈眼淚,他不知道沈萬霄有沒有和他一樣難過,于是殘忍地朝沈萬霄扔出刀子,“我最討厭你的冷血。沈萬霄,你永遠高高在上,永遠隔岸觀火,永遠冷漠無情。是,你是天界的太子殿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睥睨眾生。你心懷蒼生是沒錯,可你對蒼生的愛永遠都是以別人的犧牲為代價!”

    說到最后,他近乎嘶吼,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里滾落,砸在手背上冰冷徹骨。

    他明知這些話有多傷人,卻仍舊扯著嗓子歇斯底里。說到底,他依舊無法接受,自己所信任的人——步重,沈萬霄,他們都為了蒼生,舍棄他所親近的人。

    他們明明比誰都清楚,他有多想念百里輕舟。

    而更令人生氣的,是他們都選擇將這件事深藏于心,若非今日風晚將此事抖出,他不知道還要被蒙騙到何時。

    疲憊如同巨浪一般排山倒海而來,輕易將他吞噬。他等著沈萬霄的解釋,但沈萬霄一言不發(fā),既不辯解也不爭論。

    屋里的燭光搖啊搖,最后悄無聲息地熄滅。

    在驟然降臨的黑暗中,松晏雙眼通紅,一眨不眨地盯著掌心里那顆亮晶晶的琉璃珠子。

    半晌,他才艱澀地開口:“沈萬霄,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自私,只顧自己?!?/br>
    衣裳摩擦出窸窣的聲響,沈萬霄伸手抱住他,輕輕搖頭,又很快意識到他看不見,便沙啞著聲音說:“沒有,我從未那般想過?!?/br>
    松晏沉默著任由他抱著,落往被褥的目光呆滯渙散。

    死一般的寂靜在兩人之間緩慢生長,枝條一圈又一圈纏上松晏的脖頸,而后漸漸地用力收緊。他在瀕死前的窒息里微微仰頸,嗓間漫起一陣腥甜:“松手?!?/br>
    沈萬霄又一次搖頭,默默將手環(huán)緊了些。

    “沈萬霄,”松晏不為所動,“放開我?!?/br>
    或許是他的語氣太過冰冷,又或許是他的身體僵硬的厲害,環(huán)在腰間的那雙手終于還是緩慢垂落。

    “小晏......”

    “天色不早了,”松晏起身,打斷他沒說完的話,“你早些休息?!?/br>
    -

    三日后。

    臨娘招呼著幾個小廝一道將飯菜擺好,環(huán)視一圈依舊沒見沈萬霄身影,不由得有些擔心:“小七一直將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吃不喝的,這都第四天了,也不知道傷怎么樣了?!?/br>
    松晏舉碗夾菜,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反是風晚有些過意不去,起身理理衣裳道:“我還是過去看看吧,他雖辟谷不食,但身上有傷,不用藥是不行的?!?/br>
    他走到門口,朝著臨娘擠眉弄眼,臨娘心領神會,連忙道:“是是是,且不說別的,小七這人平常受的傷也不少,但都沒有像這回一樣昏迷那么久......這傷還是他自己弄的,也不知道得有多疼......”

    “相思骨嘛,”風晚故意提高聲音,邊說邊偷瞄桌邊剔魚刺的人,“我聽說那是有多喜歡就有多疼,也虧得是他,若換了別人,只怕早就——”他忽然轉(zhuǎn)頭看向松晏,“誒,你這幾日不是都端飯送藥給他么?他傷好點沒有?”

    “啪”的一聲,松晏重重擱下筷子,扭頭瞪著風晚:“我哪兒有送飯給他?愛吃吃不吃算了?!?/br>
    風晚看破不說破:“哦!沒有啊,那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br>
    松晏不欲再搭理他,這幾日各種事堆在一處已經(jīng)足夠心煩的了,偏偏步重與勾玉還挑在這時候離開,也沒說去做什么,只留了一封書信給他,偌大的信紙展開上頭歪歪扭扭雞爬似的就寫了兩個字:“勿念?!?/br>
    松晏將信紙團吧團吧扔了,眼不見心不煩。

    要說這人長著一雙翅膀還就是不一樣,百里輕舟的事他都還沒來得及找步重算賬,這人便連夜溜得飛快,還捎帶著勾玉一道離開,只留下風晚這只老狐貍與他為伴。

    不過這三日下來,他氣消了不少,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其實沈萬霄與步重所作所為也無可厚非,他們一個是天界的太子,一個是瑤山的鳳凰,肩上都擔著三界眾生,而他只是蕓蕓眾生之一,想守護的東西本就不可一并而論。

    他們對蒼生有大愛,是以舍小我。但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他做不到那般無私,無論往后再遇到多少人,再經(jīng)歷什么事,他心里始終都有一間屋子,里頭永遠住著他的家人,朋友,愛人。

    思索之余,他又不由懊悔,每每一閉眼就想起那天夜里他朝著沈萬霄說出的那些傷人的話,沈萬霄不惜以身涉險自剖相思骨,命都丟了半條,他卻一氣之下......沈萬霄該有多難過。

    他端著飯菜在沈萬霄房門前徘徊不定,敲門的手幾次三番地舉起,又無一不是糾結(jié)著落下。

    終歸是沒想好如何面對。

    掙扎半晌, 他才終于叩響房門:“沈萬霄?!?/br>
    里頭無人應答,松晏清清嗓子,以為是沒聽見,提高音量又道:“沈萬霄?!?/br>
    依舊沒有任何動靜,他有些蔫了,低下頭藏起眼底薄薄一層水光。他的指腹壓在托盤邊緣,壓出一道紅痕。

    ——那些話果然很傷人。

    俄頃,他振作起來再次朝著門里喊道:“沈萬——”

    最后一字落地前,風晚抬腳踹開房門,神色凝重。

    松晏心一緊,擱下托盤便往屋里走,這才見里面空無一人。

    “沈萬霄!”他不禁著急起來,匆忙遭屋里找了一圈卻什么都沒找到,只在榻上撿到他纏眼用的一條鮫紗,“他身上還有傷,他能去哪兒啊???”

    “你先別急,”風晚探身朝窗外望去,見外頭人來人往,先前四處游蕩的兵將已然不見蹤影,不由得嘆氣,“時頌他們走了。”

    松晏聞言一愣,攥著鮫紗的手微微發(fā)顫:“你是說......他們帶走了沈萬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