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67節(jié)
“玄柳?!彼谛媲榜v足,直呼他的姓名。 玄柳略一抬頭,笑道:“如今這世上,還能喚孤名字的,恐怕也只有你了?!?/br> 閱黎沉默一瞬,緊接著毫不客氣地說:“非也,鬼仙樓棄舞,鬼王勾玉,以及魔骨春似舊,他們都與我一樣。” 聽她這些駁斥,玄柳神情顯然不太愉悅,但還是忍住脾氣,笑著移開話題:“孤以前聽說你們海族有讓人起死回生的法子?!?/br> “你想讓觀御再忘一回?!遍喞桦p唇微抿,半搭著眸子輕易看穿玄柳。 玄柳深知瞞不過她,便大方地承認:“是。他是孤的兒子,孤不會看著他輕易死去。” 聞言,閱黎哼笑出聲:“千年前,你剝他情魂,卻不想他因漣絳另生一魂,心甘情愿以命抵命,借聚浪之力,強行送漣絳入輪回。 你救他一回,卻又擔心他重蹈覆轍,是以用相思骨取代他的心臟,為他重塑rou身,盼著這樣能讓他潛心修煉,卻又不料,他拼死抵抗,甚至不惜被貶為罪神,也要下界尋找漣絳轉(zhuǎn)世?!?/br> 她微微停頓,接著道:“玄柳,時至今日,你仍不信邪,還想將相思骨放入他的尸身,讓他再次起死回生?!?/br> 玄柳起身,站在玉階上居高臨下地看向閱黎,目光漸冷:“觀御是天道親自欽定的神,孤絕不會讓他因兒女情長而自毀前途。再者,若不是你那好兒子從中作梗,孤又何必多此一舉???” “不知悔改。”閱黎聲音冰冷,好似嘴里含著冰,“止戈無惡不作,早該斬殺,你卻非要留他于世制衡觀御。玄柳,這三界遲早會毀在你手里。” 玄柳渾不在意,他有信心守好三界,只要觀御在這世上,在他的掌控之中,三界便無人敢質(zhì)疑他、挑戰(zhàn)他。 于是他只朝著閱黎淺淺一笑,問:“你知道當年孤為什么不將相思骨放進他真身里,而是重塑一具rou身么?” 閱黎冷眼注視著他。他輕嘆一氣,兀自道:“孤早知會有這么一日,漣絳一日不死,觀御一日不能成佛?!?/br> “你想殺漣絳?!?/br> “不是孤想殺他,”玄柳背過身,目光落在金碧輝煌的龍椅之上,“是這三界容不下他?!?/br> 閱黎默不作聲,他便接著道:“愛恨癡嗔,終只會害人害己。觀御太過癡心,絕不是什么好事。閱黎,想必你也看到了,觀御若再與他糾纏不清,會是什么下場。” 他微微停頓,轉(zhuǎn)身接著道:“桑女入世,劫難將至。閱黎,江笑雨已經(jīng)在人間現(xiàn)身,無妄海下鎮(zhèn)著的魔骨也在蠢蠢欲動,若是想不動干戈地平息這一切,漣絳必須死?!?/br> 閱黎遲遲未應答。 “孤知道你與九尾狐族交好,但現(xiàn)在,”玄柳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往下說,“只有他死了,觀御才能心無旁騖,守好三界?!?/br> 良久,閱黎緩緩開口:“付綺所盜神器婆娑扇,可封存記憶?!?/br> 她正說著,殿門忽然響了一下。 “誰?。俊毙腿换仡^,揮袖拉開門,門外卻空無一人。 閱黎徐徐轉(zhuǎn)身,朝著玄柳冷聲道:“少做虧心事,便不怕鬼敲門?!?/br> - 蒼茫大霧之中,松晏來回徘徊著,身上薄薄一層衣裳被霧水沾濕,黏在身上格外難受。 他在這片無邊無盡的大霧里走了許久,精疲力盡,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彌天的大霧。松晏喘著粗氣停下,他渾身濕透,額前幾縷碎發(fā)濕噠噠地粘在臉頰上,已經(jīng)分不清是霧水還是汗水。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在此處,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走著,一次又一次地繞回原點。 霧里一片寂靜,只剩下他潮濕的喘息聲和無盡的回聲。 胸前的長命鎖隱隱發(fā)燙,松晏伸手將它扯下,攥在掌心里,正欲抬腳接著往前走,熟料眼前畫面陡然一轉(zhuǎn),緊接著熱意剎那間爬滿全身。 他幾乎軟了半邊身子,斜斜倚在青石之上,溫熱的池水沒過腰際,氤氳的熱氣蒸得他眼前一片朦朧。他口干舌燥,低頭才忽然驚覺自己未著寸縷。 太羞人了。 松晏面皮子一陣發(fā)紅,匆忙轉(zhuǎn)身想要找衣裳披上,卻被人按著腰腹往后一拽,腿一軟險些跪進熱湯里。 “崽崽,”那人及時扶住他,手不安分地往下摸去,“你跑什么?” 松晏神識混沌,耳邊那人的呼吸無比guntang,撩在那一小塊肌膚上灼出點點紅痕?;艁y之間,他探臂抓住那只為非作歹的手,聽見自己潮濕的啜泣求饒:“別,我不......??!” 太荒唐了,他想。 他費力地扭頭,想要看清身后擒著他逼他哽咽的人,但水浪陣陣,一下又一下晃得他頭暈目眩,什么也看不清。 那人似是有所察覺,溫熱的掌心握上他的脖頸,逼得他不得不仰頸,貓似的哼叫出聲,眼底水光瀲滟,滿目春色。 “回去。”耳邊忽然有人低聲呢喃,松晏一個激靈,再一睜眼水池已然消失不見,衣裳也好端端地穿在身上。 他喘息未平,眼神濕漉漉的,于是那道斥他回去的嗓音有些沙啞:“松晏,回去?!?/br> “回哪里去?”松晏迷茫發(fā)問,伸手只碰得到冰涼的水霧,“沈萬霄,你要我回哪里去?” “去你該去的地方。” “松晏,回去。” 松晏倏地睜眼,綠瑩瑩的光鋪在他眼睛上,激出了眼淚。他周身酸痛難忍,好一陣子才意識到這是在一間屋子里,臥榻緊挨著窗,窗外長街兩旁,青燈常亮。他掙扎著想要起身,但無濟于事,嗓子干疼發(fā)苦,他干咳著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勾玉趴在桌子上,聽見動靜伸著懶腰起身,還順手摘了顆葡萄扔進嘴里,俯身扒拉下松晏眼皮,哼笑道:“喲,這回是真醒了?!?/br> 松晏有氣無力地揮開他的手,費勁地支著手想要起身,勾玉卻一伸手指將他按了回去:“你就好好躺著吧,等著啊,本座去找小鳳......” “松晏!”他正說著,步重便匆匆忙忙趕來,手上還揣著咬了一半的rou包子。 松晏聲音嘶啞,嘲哳難聽,但好歹是讓人聽清楚了:“......水......” 步重將rou包子往勾玉嘴里一塞,在衣裳上胡亂擦凈手,急忙倒水給他:“你總算是醒了,怎么樣,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溫熱的水順著喉嚨滑下,浸潤肺腑。松晏一連喝了好幾杯,嘴里的苦意才算是散了些,張口便問:“沈萬霄怎么樣了?” 聞言,步重與勾玉相視一眼,皆是緘口不言。 松晏捧著水杯,心里隱隱有了答案。他記得昏死前一刻,沈萬霄曾朝他伸手,他也朝沈萬霄伸手,但最終什么也沒碰到。 神死,天界大雪落,人間日光絕,鬼域青燈燃。 幽冥界比鄰死界,皆為鬼域。窗外那燒成綿延綠火的青燈,便算是哀悼。 “松晏,沈萬霄他......”步重難得啞口無言,斟酌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松晏微微偏頭,呆望滿街青燈綠火出神。 他看起來不太難過,連眼淚都沒掉一滴??刹街鼐褪悄乜隙?,他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須臾,松晏平靜地發(fā)問:“我睡了多久?” 步重有些心酸,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干澀:“今天是第七天了。” “嗯,”松晏微微頷首,病懨懨的,卻強扯出一絲笑來,“還好,還來得及?!?/br> 步重怔愣住,正欲問他什么還來得及,勾玉先一步捂住他的嘴,并朝他輕輕搖頭。 松晏踉蹌著起身,步重急忙拿了大氅給他披上:“你剛醒不久,這是要去哪兒?” “我......”松晏腳下一頓,復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我接他回家?!?/br> “松晏?!辈街鼗腥淮笪?,當即一個跨步擋在了他面前,對上他無措的目光時喉頭一哽,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最終是勾玉嘆氣道:“七日回魂,那是人間的說法。松晏,神死魂也散,他不會回來的。” 第73章 遲鈍 他不會回來的。 松晏猛然跌坐在地,步重急忙上前攙扶,正欲開口勸慰幾句,卻見他縮手縮腳蜷成一團,將臉埋進膝蓋,哽咽出聲:“我好難受,財寶,我為什么會這么難受……” 步重手上動作一頓,抬頭與勾玉相視一眼。后者嘆氣聳肩,從腰間摸出一串葡萄,無聲比劃著問:“他吃葡萄不?很甜的?!?/br> 步重瞪他,他只好訕訕縮回手,明白此時再待在這兒不合適,便說:“這都快兩個時辰了,容殊還沒回來,我去看看?!?/br> 勾玉話音剛落,人便化成一縷青煙消失在眼前。步重只好默默縮回想踢他的腳,與松晏一道坐在地上。 “松……”他看著松晏,既心疼又無奈,想安慰幾句,但剛一開口,松晏便濕著眼睛問:“我與他以前是不是早就相識?” 步重聞言微怔,隨后嘆氣應聲:“是?!?/br> “他要找的狐貍,”松晏幾乎將下唇咬破,才堪堪止住泣音,抬頭望向步重時雙眼通紅,“是不是我?” 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幾乎所有人都在提起“以前”,就連沈萬霄也曾對他說過“以前可沒這么愛哭鼻子”,可是松晏太過遲鈍,一直都未留意這些事情。直到如今,陰陽兩隔,他才恍然大悟,只可惜這醒悟來得太遲。 若是能早一點發(fā)現(xiàn),或許就不會是這樣的倉促收尾。 他恨自己的遲鈍,恨自己錯過那么多次坦白相對的機會。可他不明白,沈萬霄為什么不承認,他分明知道一切,他為什么不直言、不承認。 松晏只感到頭疼,感到傷心,他隱約覺得從一開始,沈萬霄就沒打算和他相認,甚至幾次三番想將他推開,讓他難過,讓他掉眼淚。 許久,步重都未應聲。他安靜地注視著松晏,臉上神情有些掙扎,五指攥著衣裳一角,扯出亂七八糟的痕跡。 松晏雙眼濕紅,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他卻眼睛都不眨一下,倔強執(zhí)拗地盯著步重,咬緊唇等一個答案。 他始終不愿相信,沈萬霄找的那只狐貍,竟是他自己。 這樣陰差陽錯的錯過讓他寧愿永遠都不知道這些事情。那樣或許他還能寬慰自己,沈萬霄心里一直都沒有他,只有那只狐貍。 好像這樣想,就沒那么難過。 可偏偏他在這時幡然醒悟,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沈萬霄心里有他,一直都有。盡管前世的事他一點也不記得,可他依舊清楚地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如此愛他,甘愿為他入紅塵。可是這個人現(xiàn)在神魂聚散,不知去向。 “參見殿下?!蓖忸^傳來齊刷刷的跪拜聲,松晏微微一愣,隨后急忙探頭去瞧,只見底下勾玉仰頭將葡萄扔進嘴里,身前烏泱泱跪著一眾妖魔,四目相對時他朝著松晏笑了一下。 撐在窗沿的雙手剎那間脫力,松晏像是一根被輕易折斷的枯草一般順著墻壁滑坐,隨后沉默著抱緊膝頭。 步重將這一切看在眼里,饒是再粗心大意,也能看出來他臉上一瞬間的希望,以及緊跟而來的絕望。 “松晏,”步重往他那邊挪了又挪,垂眸看見他手腕上那串碧綠珠子時稍稍睜大眼睛,卻又很快恢復如初,“觀……沈萬霄命數(shù)就到這兒,你也別太難過,以后總會遇到比他還好的人?!?/br> 松晏失魂落魄,抱著膝蓋沒有任何反應,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見狀,步重心里不禁發(fā)酸,他微微啟唇,原是想說“沈萬霄真身還在”,但猶豫半晌終還是將話咽回肚里。 那人不止一次害得他傷心至此,這段緣分早就該徹底了結(jié)。 熟料勾玉去得快,回來得也快,身后還跟著灰頭土臉的容殊。 容殊前腳剛踏進門,便道:“方才九重天的仙娥給我遞了帖子來,說是太子歸位,普天同慶?!?/br> 松晏驟然抬頭,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但聲音實在干澀沙啞的難聽:“你說什么?” 容殊露出驚訝的神情,支吾道:“你......你醒了啊......” “你說什么?”松晏跌跌撞撞地朝他走去,唇色幾近于無,慘白嚇人,“你剛才說......太子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