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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貍 第21節(jié)

    沈萬霄低頭,睨一眼被他抓亂的衣袖,再抬頭時(shí)窗邊已是空蕩蕩一片,空無一人。他面色微沉,反手拽住松晏揪著他衣袖的手,眨眼間移至屋中。

    屋子里四處貼滿黃色符紙,每一張上面都畫著抱古箏的小鬼,哭喪著臉盡數(shù)朝向趙可月,朱紅筆觸如鮮血流淌。

    窗外洶涌如浪潮的寒風(fēng)卷著細(xì)碎的飛雪涌進(jìn)屋中,肆意掀起黃色的符紙。

    松晏這才看清,符紙背面,小鬼翩然起舞,面帶微笑。

    而趙可月躺在滿地黃紙中。她臉色青灰,唇角卻帶著笑意,眼中血淚緩緩滴落,掛在鬢角烏黑的發(fā)上,搖搖欲墜。

    [jiejie,我說過我會(huì)保護(hù)你的。]

    [jiejie,我要你再無苦痛,要你長(zhǎng)命百歲。]

    松晏半晌說不出話,他極其緩慢地眨眼,眼眶潮濕。

    ——趙可月居然用魂魄做籌碼,從鬼仙那里求來以命換命的禁術(shù),然后強(qiáng)行將趙可姿一半魂魄留在人世間。

    眼看著趙可月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潰爛,露出森森白骨,松晏不禁哽咽起來:“她不知道這法子根本救不了趙可姿,一半魂魄、一半魂魄活不了的……”

    沈萬霄輕輕拽了下袖子,沒能拽出來,猶豫片刻后終還是任由松晏拿著擦眼淚去了,面無表情道:“趙可月死后執(zhí)念未散,留于人世,化鬼娘,嫁鬼王,想尋他們報(bào)仇雪恨?!?/br>
    “可她還沒來得及復(fù)仇,”松晏撒開手,背過身自己抹眼淚,“她還沒來得及復(fù)仇就被你鎮(zhèn)壓住?!?/br>
    沈萬霄:“……天命如此?!?/br>
    “天命?”松晏猛地轉(zhuǎn)身,濕漉漉的雙眼撞進(jìn)沈萬霄眸子里,他哽咽道,“這世上哪有什么天命,凡間種種,不過是世人的癡嗔愛恨,貪欲妄念。”

    “嗯?!鄙蛉f霄懶得同他爭(zhēng)辯,動(dòng)作稍有些粗暴地掐著他的下巴逼他抬頭,拭去他臉上的淚水,指腹將他的眼尾蹭的發(fā)紅,“是我的錯(cuò),別哭了。”

    松晏拍開他的手,覺得丟臉,又覺得委屈:“我沒想哭......只是控制不住?!?/br>
    沈萬霄垂眸,他沒像步重一樣毫不客氣地笑話松晏,而是十分貼心地移開話題:“趙可月是無煙子轉(zhuǎn)世,鬼仙用她的魂魄修煉,修為必定大增?!?/br>
    “但若不是趙可月心甘情愿,鬼仙哪怕是吞食她的魂魄也無濟(jì)于事……所以他才逼得趙可姿自盡,讓趙可月與自己做這一筆交易,叫她心甘情愿地獻(xiàn)出魂魄,好讓自己增進(jìn)修為。”松晏琢磨起來,“但趙可姿是個(gè)聰明人,怎么會(huì)輕易就上了當(dāng)?”

    “心有愧疚,痛不欲生?!鄙蛉f霄心說這狐貍還不算太笨,解釋道,“鬼仙造幻境,讓她看趙可月與溫世昌交*,之后再告知她溫世昌是趙可月生父?!?/br>
    沈萬霄沒再說下去,松晏卻明白了。

    趙可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可月墜入深淵,她什么都改變不了,于是更覺自己罪孽深重,故以死謝罪。

    松晏難得的安靜下來,但不過須臾,他抬頭道:“沈萬霄,出去以后,你教我法……”正說著,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擺手道,“還是算了,總歸我沒有根骨,連維持人身都難?!?/br>
    “為何突然想學(xué)法術(shù)?”

    松晏遲疑片刻,道:“我不想......不想有一日也如趙可姿一般,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至親好友受苦受難,卻什么也做不了。”

    第22章 錯(cuò)付

    翌日,溫世昌照舊推開房門,卻不見趙可月身影,唯見地上一具枯骨。他眼中稍有濕潤(rùn),袖中雙拳緊握。

    松晏無精打采地坐在窗臺(tái)上,撐著腦袋,語氣懨懨:“他還算有幾分良心,知道趙可月是自己的親骨rou所以一直沒下殺手,可惜至今不敢與她相認(rèn)。只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他早在拋棄趙可月時(shí)就已經(jīng)罪孽加身,如今縱有萬般溫情也于事無補(bǔ)?!?/br>
    沈萬霄頷首以示贊同,隨后見溫世昌將趙可月的尸骨沉入池中,與池底數(shù)百溫家人為伴。

    見此情形,松晏忍不住嘆氣:“難怪外界相傳溫婳溺水而亡,原來是這么回事?!?/br>
    “嗯?!?/br>
    “但傳言里管家趙允禮去世后溫家才出現(xiàn)怪事,溫婳也在他去世后才溺亡......”松晏忽然跳下窗臺(tái),皺緊眉頭道,“我們?cè)趬?mèng)境里,似乎從未見過這個(gè)趙允禮?!?/br>
    沈萬霄倚在墻上閉目養(yǎng)神,眼皮子都沒抬一下:“趙允禮無意中得知溫世昌修行邪術(shù),所以早在趙可月來溫府前就已經(jīng)被溫世昌殺害。而溫世昌為了掩人耳目,特意放出了消息故弄玄虛。”

    “你怎么知道?”

    沈萬霄眼皮一抬:“不難猜?!?/br>
    松晏“嘁”了一聲,盯著沈萬霄道:“凡事都講求證據(jù),若非親眼所見,都不算數(shù)?!?/br>
    沈萬霄傾身:“有時(shí)眼睛也會(huì)說謊?!?/br>
    兩人本就離得不遠(yuǎn),沈萬霄這一傾身,高挺的鼻梁幾乎抵上他的側(cè)臉。是以他怔了一瞬,忽然忘記該如何反駁,呆呆地望向近在咫尺的人,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沈萬霄黑白分明的眼睛。

    倏地,他退身往后,一顆心七上八下,嘟囔道:“你說話就說話,靠那么近......”

    沈萬霄似是沒聽見他的埋怨,正色道:“傳言引來了眾多修道之人,溫世昌借機(jī)吸食他們的修為,再對(duì)外界說是他們道行不夠被妖怪所殺,將自己摘得干凈。”

    “他真是陰狠,”松晏揉著發(fā)脹的眼,忽然想起些事來,“溫世昌既然想要你死,那在姻緣山上,無煙子重傷,以至于夢(mèng)境坍塌,這事八成與他脫不了干系?!?/br>
    沈萬霄見他將一雙眼揉的紅腫,瞳孔里漸漸流淌出血一樣的紅,便伸手抓住他揉著眼睛的手:“趙可姿逝世,夢(mèng)境多少會(huì)受影響,你魂魄不穩(wěn),覺得難受是正常的?!?/br>
    “噢?!彼申填h首,想要抽回手。

    但沈萬霄沒有松開,反而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掌心溫?zé)幔骸伴]眼。”

    布料柔軟的衣袖從松晏臉頰上蹭過,他又一次嗅到袖子里盈盈桃花香,神識(shí)難免有些恍惚。視線被遮擋,他的腦海里十分突兀地出現(xiàn)一片桃林,林間落英繽紛。

    這片林子沒能存在太久,松晏便僵住身子。

    不知何時(shí),沈萬霄繞到他身后,一手捂著他的眼,一手松松搭在他的腰間。

    他一動(dòng)也不敢動(dòng),連聲音都放輕許多:“沈萬霄?”

    “嗯,”沈萬霄應(yīng)聲,“你眼睛腫了,這樣好一些?!?/br>
    松晏眨眼,纖長(zhǎng)濃密的睫毛輕掃過他掌心的紋路。他手指微蜷,很輕地“嘖”了一聲。

    松晏聽著聲音,倏地閉上眼:“我、我自己閉著就行?!?/br>
    “嗯?!鄙蛉f霄答應(yīng)著,手卻沒松開,人還貼近些許,鴉黑的長(zhǎng)發(fā)纏上他白如霜雪的發(fā)絲,“去看看趙可姿?!?/br>
    松晏還想掙扎,沈萬霄卻不輕不重地掐在了他的腰側(cè),他頓時(shí)往后縮了下身子,卻不想,正好撞到沈萬霄胸膛上。

    魂魄不全,神骨卻在身上。

    沈萬霄皺眉,照理說只有神骨被抽離,凡胎rou體固不住神魂,魂魄才會(huì)不穩(wěn)。但松晏身上一百零八根神骨一根不少,魂魄卻有缺失,難不成——

    “你去過酆都城?”

    “嗯?酆都城不是死人才去的地方嗎?”松晏雖不解他為何這么問,但還是誠(chéng)實(shí)地?fù)u頭,“沒去過。我身體不好,師父看我看得可緊了,所以我都沒怎么出過駱山……不過財(cái)寶好像去過?!?/br>
    沈萬霄未再作聲。

    礙于看不到,松晏只好問:“怎么了?”

    “無事。趙可月已死,趙可姿便該醒了,先去看看。”

    兩人朝著懷香樓走,一路上聽著百姓交頭接耳,才知落雁自摘星樓一躍而下摔成rou泥之事早已傳遍白玉城。

    半月前,樂姬沉魚犯偷盜之罪,被薛百泉收拾,誤打誤撞揭開身世之謎——原是溫家的千金溫婳,幼時(shí)走丟被帶回懷香樓。

    是以沉魚歸家,享榮華富貴,而舞姬落雁香消玉殞。墜樓那日趙家公子趙江眠攜棺而至,收尸入殮,眾人方知這落雁原是趙家的幺女,只因幼時(shí)家中清貧,不得不賣入懷香樓。

    后來趙家飛黃騰達(dá),想再贖回幺女,趙可姿卻婉拒了。且不說在懷香樓里,有她掛念之人,惦念之事,就說兄長(zhǎng)趙江眠,眼下他正得陛下賞識(shí),如若被發(fā)現(xiàn)家中曾賣兒鬻女,大好仕途難說也會(huì)毀于一旦。

    趙可姿不愿拖累兄長(zhǎng),也不愿留下趙可月一人在這花影重重卻蛇蝎遍地的樓中。

    然,時(shí)至今日,她卻先拋棄趙可月,獨(dú)赴黃泉??蓢@趙可月癡心一片,卻始終難宣之于口,而今逆天而為,以命換命,護(hù)她周全。

    對(duì)知情人而言,趙可姿死而復(fù)生是趙可月的護(hù)佑,但對(duì)滿城百姓來說,趙可姿便是妖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唯有趙江眠與其摯友,將她視作常人。

    松晏剛踏入趙家的門,遠(yuǎn)遠(yuǎn)地便聽見一陣接著一陣的咳嗽聲,間或夾雜著怒吼聲:“滾!讓那妖道滾出去!”

    他腳步一頓,抬頭看去,只見趙江眠氣息不穩(wěn),抬手胡亂擦去嘴角溢出的烏血,怒目圓睜。

    而在他面前,一個(gè)與他身量相當(dāng)?shù)哪凶迂?fù)手而立,重重嘆氣道:“阿眠,我知你與趙姑娘感情深厚,但她不是人,每日吃人心才能活——”

    “住口!”趙江眠蠻橫無理地打斷他,狠狠甩袖,額頭青筋暴起,面無血色地說,“她不是妖怪,她是我meimei?!?/br>
    “阿眠,你……”秦期嘆氣,他自小與趙江眠相識(shí),而今親如手足,又怎能眼睜睜看著趙江眠與妖糾纏,萬劫不復(fù)?

    趙江眠張口欲言,胸口卻一陣悶疼。他不得不閉上了嘴,咽下嗓子里的痛吟,緊咬著的唇色隱隱泛紫,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

    見狀,秦期連忙撲上前扶住了他,抓住他的手腕,眼中驚疑不定:“脈象錯(cuò)亂,熱火攻心……靈玉呢?。俊?/br>
    趙江眠緘口不言。

    秦期見狀便明了,當(dāng)即怒不可遏:“你瘋了不成???你明知道這世間能壓制白頭的只有靈玉,卻將它給了趙可姿!你不想活了是嗎!?”

    聞言,松晏微微偏頭,問沈萬霄道:“白頭是巫族的蠱毒,可巫族銷聲匿跡已久,趙江眠怎么會(huì)與巫族有牽扯?”

    “崔意星手上有蛇巫印記,”沈萬霄回想片刻,“她是巫族人?!?/br>
    松晏恍然大悟。

    相傳巫族有一惡習(xí),他們會(huì)在心上人身上種蠱。若是兩情相悅,便種鴛鴦,此后哪怕相隔千萬里,也能心有所感尋回所愛;若是單相思,便種白頭,將相思之苦移給被相思的人,要他嘗愛而不得之痛,永世煎熬。

    鴛鴦易斷,只要其中一方不再動(dòng)情,此蠱便不再作數(shù)。但白頭無解,兩廂折磨到白頭,除非種蠱人心死。

    可嘆崔意星滿腔真心錯(cuò)付,至今卻仍不死心。她要與趙江眠彼此折磨,痛不欲生。

    思及此,松晏嘆聲:“凡人還真是奇怪,明知是錯(cuò)還要一錯(cuò)再錯(cuò),死不悔改,最終害人害己……偏偏又叫人同情?!?/br>
    沈萬霄捂著他的眼,語氣淡漠:“情之一字,最為傷神?!?/br>
    “那得分人,”松晏忽然轉(zhuǎn)身,額頭蹭過他的唇瓣,卻毫無察覺,依舊乖乖地閉著眼,“我?guī)煾负蛶熌镏g的情就不傷人,他們?nèi)杖斩拣ぴ谝黄?,我從未見他們吵過架,更遑論像趙江眠這樣受盡折磨?!?/br>
    沈萬霄垂眸,稍稍退開幾步:“你師父是……”

    “哥哥!”趙可姿從兩人身體里穿過,打斷他的話。

    松晏睜開眼,眼皮紅腫刺痛,眸子血紅。他面色發(fā)白,眼前飛沙走石,尸橫遍野,染血的旌旗轟然墜地。

    “觀御……”

    “觀御……”

    恍惚之中,他難以辨清那是誰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反反復(fù)復(fù),聲嘶力竭,萬里哀哭。

    松晏怔然,眼中漸漸濕潤(rùn)。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腳下尸骨成堆,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大漠之上白骨皚皚,久尋未果的焦急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耳邊忽響起輕嘆:“松晏,閉眼?!?/br>
    一只手擋在眼前,滿目瘡痍哀景乍然消退,不見蹤影。

    松晏愣了許久,才后知后覺地回過神來,意識(shí)到方才險(xiǎn)些被魘住。

    “你魂魄不穩(wěn),”沈萬霄掃一眼他緊抓著自己衣袖的手,緩聲說,“身上三盞魂火也不見蹤影,易招邪祟,易落幻境,以后行事需得小心。”

    松晏緩慢眨眼,聲線有些顫抖,像是在害怕什么:“我、我剛才好像聽到有人在喊你,那個(gè)人……他好像很痛,很傷心……”

    沈萬霄神情微動(dòng):“邪祟作怪而已,你不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