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20節(jié)
想一回,疼一回,不死不休。 松晏心中泛起一陣細(xì)細(xì)密密的疼。這陣疼不是那種來勢洶洶讓人窒息的劇痛,而是細(xì)水長流有如凌遲的疼,它們一點(diǎn)點(diǎn)匯成江海,凝成雪山,將他溺亡,將他埋葬。 他下意識地伸手捂眼睛,眼眶卻是干燥的。至此,他忽然明白,這不是他的疼,而是趙可月的。 碎雪乘著風(fēng)涌進(jìn)窗框,撲在趙可月的臉上,飛上她的發(fā)梢眉梢。 [jiejie,下輩子我們也做一陣風(fēng),做一片雪,做一滴雨。] [我們?nèi)]有人知曉的地方,去吻山川河海。] 忽然,緊閉的房門被粗暴地踹開。 趙可月忍不住縮縮脖子,胳膊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層細(xì)小的雞皮疙瘩。 溫世昌又來了。 他沒日沒夜地索取,冰涼的刀刃一次次劃開趙可月身體,溫?zé)岬难籂幭瓤趾蟮赜砍鲅?,接連落進(jìn)他朽爛無牙的嘴里。 鮮血如同guntang的漲水,將他的嗓子燙的鼓起,露出喉結(jié)上一小排牙齒,接著又訊速地癟下去,再一看他,已與常人一般無異。 他不再是人,而是披著人皮的妖怪。 “又在哭什么?”他拽著鐵鏈將趙可月拖到面前,強(qiáng)硬地掐著她的下巴逼她抬頭,渾濁的雙眼里倒映出她臉上的淚痕。 趙可月不出聲。 但他今日心情不錯,并未加以刁難,照舊取來匕首割開她的胳膊。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溫世昌倏然握著她的手腕,笑起來說:“你這雙手只怕是要廢了?!?/br> “將死之人,”趙可月抽出手,“何必在意?!?/br> “我怎么會舍得讓你死呢?”溫世昌舔干凈刀尖的血,露出饜足的表情,“趙可月,你娘求著我不要傷害你,我又怎么會舍得讓你死呢?” 趙可月倏地抬頭,臉上死氣沉沉:“我無父無母,你認(rèn)識的不是我娘?!?/br> 溫世昌難得顯露出一些平和。他緩緩蹲下身,視線與趙可月平齊:“你娘當(dāng)年可是白玉城第一美人......你和你娘長得真像。” “是么?”趙可月反唇相譏,“我的臉早已潰爛,你說我娘是美人,那她還真是美的別具一格?!?/br> 話音未落,溫世昌驟然掐住她的下巴,逼她正對著自己,仔細(xì)端詳起她的臉來。 久到趙可月脖頸發(fā)酸,溫世昌才松開手,眼底殺意濃重:“你放心,既然是崔意星毀了你的臉,那么我會讓她生不如死。” 趙可月微感錯愕,皺眉問道:“你與她是什么關(guān)系?” “誰?” 溫世昌明知故問,趙可月緘口不言。 須臾,溫世昌冷笑道:“三娘,你在泉下若是得知自己的女兒連叫你一聲娘都不愿意,必定又要怪我。” [三娘,原來她叫三娘。] 趙可月本以為他會接著說些關(guān)于三娘的事,但他卻轉(zhuǎn)開話鋒道:“有件事我需與你說一聲,免得你以為是我害了人,說我說話不算數(shù)?!?/br> 不詳?shù)念A(yù)感攏上心頭。趙可月一下又一下地將指甲扣進(jìn)新劃開的傷口里,反反復(fù)復(fù)的疼痛讓她感到自己還活在世間。 見狀,溫世昌背過身去,聲音不大,卻如驚雷:“趙可姿昨日自摘星樓跳下,興許是摔死了?!?/br> “你說什么?。俊壁w可月動作僵住,她笑著搖頭,“不可能……jiejie她最怕高,她不會從摘星樓跳下來的,不會的!” 第21章 紅箋 趙可月激動起來,淌著血的手抓亂滿頭青絲:“她不可能自盡!” “信不信隨你,”溫世昌冷眼旁觀,“我只是聽說趙江眠已經(jīng)為她備了喪事,看在你娘的面子上知會你一聲而已。” 房門再度被重重關(guān)上。 趙可月蜷縮起來,呢喃低語:“不可能,不可能......jiejie還等著我回去,她不可能會丟下我......” 松晏心揪得緊,不禁重重嘆氣。她們二人分明什么都沒有做錯,天命卻要如此作弄。 “趙可姿死了?!?/br> 松晏聞聲抬頭,見沈萬霄坐在窗沿。他一腳屈起一腳垂落,鵝毛大雪從他的身體里穿過,飄進(jìn)屋子。 “你怎么知道?”松晏納悶。 沈萬霄跳下窗子,走到他身邊:“溫世昌所說如實(shí),趙江眠已備好棺木?!?/br> “啊,”松晏輕叫一聲,“那趙可月豈不是會很難過。” 沈萬霄看他一眼,并未作答,而是朝著虛空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忍著?!?/br> “什......?。 ?/br> 不待他準(zhǔn)備好,沈萬霄忽然使勁,猛然將他從趙可月身體里拽出來。被強(qiáng)行帶離軀體,無論是不是自己的軀體,魂魄都要受裂骨之痛。 松晏眼前一陣陣地發(fā)黑。良久,他才從劇痛之中緩過神來,雙眼濕漉漉的,語氣也濕漉漉的:“你就不能溫柔一點(diǎn)么?” 沈萬霄撤開扶著他的手,垂眸對上他霧蒙蒙的眸子,喉結(jié)上下一滾,將到了嘴邊的“嬌氣”二字咽回去。 “咦?”痛意漸漸退去,松晏伸手捏自己的臉,驚奇道,“我真出來了?” 沈萬霄頷首:“嗯?!?/br> “我不僅出來了,嗓子也好了!”松晏欣喜若狂,轉(zhuǎn)身撲上去抱住沈萬霄脖頸,幾乎整個人都掛到他身上,“我好了?。?!” “松晏,”沈萬霄怕他摔著,只好伸手虛攏著他,眉頭微皺,“下去?!?/br> 松晏在他冷漠的語氣里怔了一瞬,意識到自己干了什么后慌張地撒開手,站的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生怕他動怒一劍刺來。 畢竟他是觀御,是傳聞里陰晴不定的罪神太子,不是小金鳥步重。 “那什么,”他有些忸怩地低著頭,莫名不敢看沈萬霄,“我就是太激動了,你別、別介意?!?/br> 沈萬霄掃他一眼,避開話題轉(zhuǎn)而說:“趙可姿看到了趙可月藏在匣子里的小箋?!?/br> “小箋?” “嗯,”沈萬霄的目光落到他頭頂兩只毛茸茸的狐貍耳朵上,深邃幾分,“紅紙小箋,人間女兒家們用來表露心意的一種法子?!?/br> 紅紙小箋松晏聽說過,以前在駱山時也有妖精寫過給他,但他都沒來得及看,就被步重?fù)屪咦龌鹨尤チ恕?/br> 匣子里有紅紙小箋,難怪趙可月寧愿認(rèn)罪也不愿意讓人去翻箱子。不可告人的心思,怎么敢叫人戳破? “那看來那張紅箋就是無煙子的怨所附之物,”松晏單手捏著耳朵,“只有燒了它,這夢境才會瓦解,無煙子才得解脫。” 沈萬霄頷首,正欲抬腳往懷香樓走,袖子忽然被拽住。 “我們還是再等等吧,”松晏捻著他的袖子,“我還是想知道后面發(fā)生了何事,無煙子怎么會變成鬼娘,趙可姿與趙江眠又怎么會變成那副模樣?!?/br> 沈萬霄沒說話,松晏卻知他已答應(yīng),旋即轉(zhuǎn)而問:“那紅箋上寫的什么?” “無非是寫她對趙可姿的心意?!鄙蛉f霄輕睨他。 “我當(dāng)然知道是她對趙可姿的心意,”松晏又拽他的袖子,繞到他身前站定,“那她是怎么寫的?你說給我聽聽,日后我也好寫給心上人瞧?!?/br> 沈萬霄倏地抬眸看他:“你有心上人?” 松晏聞言愣住,抬頭對上他烏沉沉的眸子,心里一慌,急忙別開臉,支吾著說不出話來:“我、我……” 見他這幅模樣,沈萬霄半垂下眼,收斂起太過于赤裸的目光。 不該是這樣。 有過魚水之歡又如何,總歸是忘記了,成為消散于塵煙中的白霧。如今他修行無情道,最不該的,就是徒生妄念,傷人害己。 至于松晏……他年紀(jì)尚小,懵懂無知,分不清情愛,說的任何話,做的任何事都做不得數(shù)。 “我當(dāng)然有心上人!”松晏底氣不足,但好歹說出了口。 沈萬霄卻不再對此感興趣,只說:“趙可月之所以認(rèn)罪,是因?yàn)椴幌胱屌匀巳シ侵幌渥?,也不想讓趙可姿瞧見自己的心思。” 松晏探身,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就不好奇我心上人是誰么?” 沈萬霄看著他,左胸下那根骨頭莫名其妙地牽扯出密密麻麻的疼,但還能忍受。 見他冷下臉,松晏“嘁”了一聲不再自討沒趣,松開拽在手里的袖子:“不想知道就算了,不過以后你要再問我……我可就不告訴你了?!?/br> 沈萬霄語氣很淡:“隨便?!?/br> 松晏隱約覺得他有些生氣,便識趣地閉上了嘴,繞了幾步打量起屋子來,心說不想知道就不想知道,反正這人修無情道,即使有朝一日動了心,也必定會斷絕念想,斷然不知什么是喜歡。 只不過......這么些年來,他難道就只對那只狐貍動過心么?那狐貍也不知是生是死,倘若一直找不到,他便要千秋萬代地找下去么? 那也太可憐了些...... “溫世昌!溫世昌!你放我出去!” 松晏正想的出神,趙可月忽然瘋了一樣猛撲向門口,但指尖未碰到門框,那些纏在她身上的鐵鏈便將她牢牢縛住。 她用力掙扎著,一指寬的鐵鏈勒進(jìn)血rou之中,身上交錯著的傷口再次滲出血來,染紅了鵝黃衣裙,觸目驚心。 門里趙可月聲嘶力竭,門外侍衛(wèi)卻充耳不聞,連眼睛也一眨不眨。 沈萬霄穿門而過,松晏急忙跟上,這才瞧清楚門口的侍衛(wèi)是披著人皮的石頭精,難怪能無動于衷地面對著這般泣血的哭求。 “溫世昌將溫家的人都變成了妖怪,”松晏頓了一頓,“那他之后又為什么把他們都?xì)⒘???/br> “并非變成妖怪?!鄙蛉f霄朝后院池子走去。 此時的池塘已經(jīng)不再清澈,翻騰著渾濁的血水,入目猙獰。 他在池邊駐足:“而是被妖怪取而代之。” 松晏舌橋不下,經(jīng)他這么一說頓時明白過來——溫世昌殺死全府上下數(shù)百人,隨后將尸體剝皮,沉入池中,再cao縱著沒有靈智的小妖披上人皮掩人耳目。 “他殺那么多人,是為了——” 邪氣奔涌而來,沈萬霄回望趙可月屋中:“獻(xiàn)祭鬼仙?!?/br> 松晏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屋中黑霧彌漫,一只白皙瘦弱的手搭上了窗沿,指甲干凈圓潤,手背上一條條凸起的青色筋脈格外明顯。 緊接著,模糊不清的人影現(xiàn)于窗前,濃重的霧氣暈開他的輪廓。 他似是在看池塘,又似是在看漫天飛揚(yáng)的白雪,臉上噙著笑意,遙遙地說:“好久不見?!?/br> 松晏微怔,下意識地后退,半邊身子躲到沈萬霄身后,語氣不太肯定:“他看得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