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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貍 第6節(jié)

    “我看著娃娃生的粉雕玉琢的,日后啊,定是個美人。”

    ......

    老鴇收到消息趕來時屋里已然站滿了人,那些阿姊們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吵鬧得很。她重重咳聲,屋里的姑娘女孩們才紛紛回頭,瞧見她時接連噤聲,一時間,屋里便只剩溫婳撕心裂肺的哭聲。

    “一個個的,沒見前頭忙著么,都聚在這兒干什么???”老鴇環(huán)視四周,銳利的目光落在趙可姿身上。

    趙可姿縮著肩膀,聽見老鴇問:“昨日玉兒教你的胡旋舞,你可都學會了?”

    “回mama的話,”趙可姿怯生生的,不敢抬頭看她,“學了,但還不太熟練。”

    聞言,老鴇忽然發(fā)起怒來,猛地拍桌站起身來:“那還不快去學!我養(yǎng)著你們可不是吃白飯的!”

    但趙可姿畏畏縮縮,并未如往常一樣趕去練舞,反而支吾道:“這個孩子......”

    見老鴇臉色越來越差,沈玉珍急忙拽下趙可姿胳膊,示意她別提此事。

    趙可姿卻執(zhí)意道:“我們要是不管她,她肯定會被路邊的野狗拖了去?!?/br>
    “怎么?你心疼她?”老鴇臉色陰沉,“你要是想和她一起去喂野狗,我也不攔著?!?/br>
    聞言,趙可姿眼圈剎那間便紅了起來,但她強忍著沒讓淚水滾落。

    這世上有太多事情是她無可奈何的,比如幼時被爹爹賣到了這里,比如相處五年之久的mama視她如棄履,毫不猶豫地趕她出門。

    老鴇見她落淚,神色微微一滯。

    這丫頭是眾多丫頭里她最疼愛的一個,不僅僅是因為她年紀最小,還因為被賣到此處她也不成日里哭爹喊娘唉聲嘆氣的,反而是欣然接受事實,性子乖巧,自然更討人喜歡。

    樓里的阿姊們個個都是人精,慣會察言觀色,見狀忙道:“mama,她一個小女娃娃,吃不了多少,而且我剛看了,是個美人胚子,咱們不如先留著她?!?/br>
    “是啊是啊,而且外頭人人都說mama是個大善人,收留了咱們這些無家可歸的人,mama你當真忍心讓這小可姿和這小女娃一起喂狗???”

    ......

    眾姐妹們?nèi)詢烧Z,又吵嚷起來。

    老鴇瞪趙可姿一眼,跺腳怒道:“都給我閉嘴!”

    堂內(nèi)陡然鴉雀無聲。老鴇扶額,疲憊擺手道:“罷了,咱們懷香樓也不多她一張嘴?!?/br>
    “謝謝mama!”趙可姿喜極而泣,懷里抱著的溫婳仿佛能感知到她的情緒,此時也不哭了,揪著她垂在肩上的發(fā)髻往嘴里塞。

    沈玉珍瞧見,怪叫起來:“哎呀小祖宗,你怎么什么都吃呀!?”

    “看來無煙子的心魔,是在懷香樓,而非溫家?!彼申萄鍪?,拍拍沈萬霄胳膊,“也不知外面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朋友興許正在找我,我們要不先出去?”

    “心魔在此處,若不解開,強闖出去兇險萬分?!?/br>
    聽他這么一說,松晏霎時打消念頭:“那還是算了,我身上都還疼,可不想再受傷。”

    沈萬霄垂眸,指尖輕捻。他安靜思量片刻,隨后移開視線。

    夢境里時光流逝飛快,眨眼間十五年光陰已過。

    這年秋日,白玉城城郊那片楓林宛若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照得天際晚霞如緋。

    松晏趴在沈萬霄懷里懨懨欲睡,他已經(jīng)看明白了,這青樓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壓根兒不是沈萬霄說的那樣。

    他看著無煙子轉世為溫婳,而后在趙可姿的悉心照顧下長大。

    趙可姿給她取名“趙可月”,待她如同待親meimei一般,平日里若是得了賞錢,第一時間便托人去買她最愛吃的果子點心。

    待到及笄之年,趙可月已名揚四海,被世人推崇為天下第一琴師,名號“沉魚”。而趙可姿也沒有辜負老鴇的悉心栽培,與趙可月并肩登巔,成為舉世聞名的舞姬“落雁”。

    懷香樓也因此搖身一變,從白玉城默默無聞的小青樓變成了天下第一花樓,其奢華之度堪比王侯將相的府邸。四海八荒聞名而來的賓客絡繹不絕,老鴇捧著滿懷的金子連做夢都笑出聲。

    松晏趴在石桌上,半耷拉著眼皮看向院子里一起抓魚的兩位姑娘:“原來她就是沉魚,我先前聽步重說沉魚落雁每次登臺時幕前都只有落雁的身影,沉魚總是坐在幕后替她奏樂?!?/br>
    沈萬霄頷首。

    松晏嫌石桌太涼,略作思索后一顛一跛地爬上沈萬霄膝頭,一不留神,身后毛茸茸的尾巴從他下巴上掃過。

    “你干嗎?”后頸忽然被捏住,松晏睜大眼,話音剛落整只狐貍便懸空而起,露出腹部白花花的軟毛。

    這樣的姿勢讓他極其不安,掙扎道:“你松手!”

    沈萬霄將他提回桌上:“好好待著?!?/br>
    聞言,松晏幽怨地瞥他一眼,背過身去,涼涼道:“我身上有傷,而且這石桌很涼的,你先前還說要對我負責,這才過了多久——”

    說完,他忍不住偷瞄沈萬霄,見他置若罔聞,便接著委屈道:“步重說的果真不錯,凡人沒一個好東西,你們神仙也沒一個好東西!難怪那只有九條尾巴的狐貍要躲——哎!”

    沈萬霄將他提起來,放到膝上,冷著臉一言不發(fā)。

    松晏強忍著笑意,換個舒服的姿勢窩在他懷里,甚至得寸進尺地將腦袋枕到他胳膊上:“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個好神仙?!?/br>
    “閉嘴?!?/br>
    被兇的狐貍將耳朵耷拉下去,嘟囔一句“夸你你還兇”,而后扭頭看向池嬉戲的兩人,終于沒再折騰他。

    懷香樓池子里的水澄澈明凈,池底青石游魚清晰可見。

    趙可月彎腰掬起一捧水,自趙可姿身后揮灑而下,如灑下陽春三月里的一場細雨。

    她在趙可姿回頭時笑盈盈道:“今日我雖撈不到魚,但有幸撈到一位美人也是極好的!”

    趙可姿聞言微惱,抬手捏住溫婳的臉:“你瞎說什么?咱們院子里可只有崔jiejie一個美人,當心叫她聽見了來掌你的嘴!”

    “嘁,”趙可月不以為然,“她哪兒比得上jiejie,要不是她攀上了薛家權貴,花魁之位哪兒輪得到唔!”

    話沒說完,趙可姿便急忙捂住她的嘴,滿臉擔憂:“噓!這話你與我說說便也罷了,日后萬萬不可再提?!?/br>
    趙可月不情愿,眉眼間聚起愁云。

    見狀,趙可姿笑著問:“說你兩句你還有小脾氣了,jiejie與你說的話你記著沒?”

    “知道了!”趙可月拍開她的手,起身就走。

    “誒!”趙可姿落在她身后,無奈地搖頭,彎腰匆匆撿起魚簍,而后提起鞋子匆忙追上去,“你等等我!”

    松晏望著綠蔭底下兩人打鬧著走遠的身影,又抬頭望一眼面無表情的沈萬霄,忽然有些心疼起他來。

    他自小在駱山長大,山中雖沒有活人,但精怪卻是不少的,譬如洞府外那只佛甲草小妖,落霜河里的錦鯉妖,還有滿山亂跑的兔子精,再加上一只金翅鳥……這些都是他的玩伴,是他的親人,是以他從來都不覺得孤獨。

    但沈萬霄不一樣。松晏知道他獨行于世,一心一意要去找那只九尾狐,漫長的歲月里他身邊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松晏想的出神,于是連眼前景象如水墨般消散他也未察覺。

    直到另一幅場景現(xiàn)于眼前,他才回神道:“她們倆人關系甚好,如若說無煙子每日都這般歡喜,那她不應生怨變成鬼娘的。”

    “世事無常,”沈萬霄抱著他走進懷香樓,“天命弄人?!?/br>
    兩人在趙可姿房前駐足。

    松晏見這間廂房籠罩在黑氣之下,尤其是床底下最為濃郁,便道:“怨氣應當就是從此處開始生長的,但不知道那底下是什么東西,竟然長出那么多怨氣?!?/br>
    沈萬霄沉吟片刻,道:“怨氣傍物而生。”

    “那也就是說,”松晏頓悟,“要想解開怨,就得先弄明白它所依之物因何而來,又因何被寄予愛恨癡嗔?”

    沈萬霄頷首。

    松晏連連點頭。這長命鎖他用的不多,每每入夢都是歡喜的夢境,而像無煙子這樣愁苦生怨的夢境,他還是頭一回進入,因此對夢中一切并不熟悉。

    所幸這次有人為伴,他才不至如無頭蒼蠅般亂撞,在這夢境里越陷越深,無法逃脫。

    房門忽然被拉開,松晏抬眼望去,只見門口站著的女子萬分焦急,她遠遠地瞧見趙可姿端著一盆秋菊歸來,急忙迎上前去:“你可算是回來了!”

    趙可姿朝她微微一笑,推開房門將手里抱著的花擱到桌上,溫聲問:“怎么了,出了何事,玉兒姐怎得這般著急?”

    沈玉珍拉住她的手腕,急匆匆將她往后院帶,語速飛快:“沉魚那丫頭出事了!”

    聞言,趙可姿一愣,忙問:“她怎么了?”

    “今日崔意星屋里丟了玉鐲子,她仗著薛公子寵愛,便大肆搜查每位姑娘的房間??稍履茄绢^,硬是不肯讓崔意星去查,現(xiàn)在薛公子懷疑是她偷的東西,正在后院里審問……誒,你跑慢點!等等我!”

    沈玉珍話沒說完,趙可姿便提裙奔向后院,她一路上與人相撞數(shù)次,卻全然顧不上禮數(shù)。

    薛百泉是出名的惡人,平日里囂張跋扈,無惡不作,白玉城的百姓都懼他、怕他。

    而薛家家大勢大,金子銀兩成箱成箱地往官府里頭搬,因此薛百泉即使是錯手殺了人,官府也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便尋個由頭將事情揭過。

    官府拿人手軟吃人嘴短,薛百泉便更加肆無忌憚。他平日里欺男霸女,劫掠百姓。而更為歹毒的是,他尤其喜歡鉆研酷刑,越是朝廷嚴令廢除的刑罰,他越要找人來試驗,視人命如同草芥。

    如今趙可月不幸落到他手里,掉層皮都是輕的。

    這般想著,趙可姿心中更加焦急,一不留神踩到裙角摔倒在地,膝蓋磕出血,她卻未吭一聲,迅速爬起身繼續(xù)往后院跑去。

    “那不是落雁么?她這是趕著去會哪家公子,跑這么急。”在她身后,一群紈绔子弟指指點點。

    有人哼聲:“這小娘們兒,平日里裝得清高,但只要金子給的多,還不是照樣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阿眠,你說是不是?”

    被點名的人握著折扇,久久未語。

    第7章 崩塌

    “他是誰?”松晏打量被稱作“阿眠”的人,見他腰牌上刻著“趙”字,便想是不是與趙可姿有些關系。

    沈萬霄一手撈著松晏,一手提著長劍,聞言也只是微微抬眼,答:“趙江眠?!?/br>
    “噢,”松晏頷首,這名字他剛進城便聽說過,是白玉城四大家之一趙家的二公子,“趙可姿與他同姓,這兩人該不會是兄妹吧?”

    沈萬霄腳下步子微頓,他倒是從未想過這層關系,畢竟他們一個是趙家的公子,身份尊貴,一個是懷香樓的舞姬,世人所鄙夷的存在。

    “應該不會,”不等他作答,松晏又自顧自地否認,“趙家家大業(yè)大,若真是兄妹,趙江眠又怎么會讓她賣藝為生?”

    話音未落,松晏不適地動動身子,腰腹被沈萬霄胳膊硌的生疼,嘶氣說:“你別這么提著我,怪疼的?!?/br>
    沈萬霄微怔,本不欲加以理會,但松晏實在能鬧騰,他只好無奈地將松晏托舉起:“再鬧就自己走。”

    “我才不要,你可是別忘了是誰弄傷我的?!彼申桃豢诨亟^,隨后變臉如翻書,埋頭心滿意足地蹭蹭他的頸窩,“這還差不多,比剛才舒服多了?!?/br>
    沈萬霄身子一僵,撒手便想將他丟下去。但目光觸及他前爪上的傷口,動作便倏地頓住,最終也只是將他腦袋推開些,冷聲說:“別亂蹭?!?/br>
    “我蹭你是因為對你滿意,”松晏覺得他不知好歹,“駱山那么多妖怪想抱我摸我,我都不讓碰的,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br>
    這狐貍心性太過稚嫩,駱山上下都是他所熟悉之人,想親近是在所難免,但沈萬霄與他相識不過短短幾個時辰,是以聽聞此言面色陡然變冷,問:“你師父可曾教過你,隨意與外人親近有失禮數(shù)?”

    松晏琢磨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反駁道:“財寶平日里待人也這樣。而且兩人相處總得有一方主動,這樣才能從萍水相逢擦肩之客到高山流水知音之誼。我這么做,既能讓人覺得平易近人,又能拉近關系,有何不可?”

    沈萬霄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