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貍 第5節(jié)
自廊下走來的是兩個年紀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端著木盆,抱著衣裳,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我聽說,三娘這回懷的也是個女兒!” “???那怎么辦,老太太先前可發(fā)過話了,說要是三娘再不添子嗣,便要將她逐出家門!” “哪兒能啊,咱們也無需cao這份心,你也不看看老爺有多疼愛三娘,成日衣裳珠寶的往三娘房里送,別的姨娘可都沒她那么好的待遇。” 她們正聊得歡,旁側(cè)的房門忽地敞開,一個老嫗陰沉著臉急步而出:“原來是你們兩個小丫頭嘴碎,吵了三娘歇息。老身我今日便替三娘撕爛你們的嘴,看你們以后再敢胡說!” 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向兩人。 可憐那兩個小丫頭嚇白了臉,雙雙跪倒在地,一個勁兒地自己掌嘴:“奴婢知錯!奴婢知錯!還求姥姥輕些責罰!” 松晏看的目瞪口呆,納悶道:“凡人好生奇怪?!?/br> “嗯?!?/br> “你也這般覺得么?”松晏抬起頭,“她們明明都是凡人,卻非要分個高低貴賤。哪像我們駱山,雖然妖多,但大家都和平相處,壓根兒沒有像她們這般仗勢欺人的,你說是么?” 沈萬霄未應(yīng)聲。 其實不管是妖是人,向來都是以強者為尊,弱rou強食的道理連未開智的野獸都懂,偏偏這只笨狐貍被保護得太好,只瞧得見表面的和睦。 “繡姑。”一陣虛弱的聲音自房中傳來。 老嫗連忙應(yīng)聲,繼而聽見屋里的人有氣無力地喊道:“讓她們走吧!” 說話的人正是被稱作“三娘”的女子,松晏同沈萬霄一道往屋子里望去,見她躺在榻上,面色發(fā)青,已有將死之相。 在她的身邊,襁褓里的女娃娃咬著手指,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亮閃閃的,璀璨如天上的星辰。 松晏探頭仔細打量一番:“那小孩好像就是無煙子?!?/br> 沈萬霄頷首:“無煙子投身于此,愛恨癡嗔便始于此?!?/br> 兩人正說著,那邊三娘偏頭,將手指伸到無煙子眼前,無煙子便笑著握住那根手指。 于是三娘也跟著笑,目光溫柔似水。 “婳兒,”三娘輕輕拍著她,抱著她猶如抱著價值連城的玉石,語氣里滿是珍視,“我的婳兒,阿娘不會拋下你的,婳兒,乖婳兒?!?/br> 松晏望著三娘出神,須臾,他扒拉下沈萬霄袖子,說:“我娘以前也對我說過這話,但她還是走了……是不是不論是人是妖,都喜歡說些做不到的事來哄人開心?” 沈萬霄沉默須臾,答:“不知?!?/br> “你怎么什么都是不知?”松晏覺得無趣,玩起自己的尾巴,“這種時候,你就應(yīng)該安慰我,與我說‘你娘說這些話都是真心的,只是后來事與愿違,無可奈何才離開你’,這樣也好哄我開心開心。” “為何?” 松晏被他問得一愣:“什么?” 沈萬霄盯著他的尾巴,緩聲問:“為什么要我哄你?” 松晏一噎。 這話說的,聽著便好生奇怪,什么叫“要我哄你”,那不是見著有人傷心,正常人都會去安慰幾句么? 這個問題他沒來得及回答,因為一群人忽然鬧烘烘地擠進屋來,而為首的是個正值青年的男子。 “溫世昌?!鄙蛉f霄蹙眉,看樣子先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有人在暗中作祟。 “溫世昌是誰?”松晏疑惑發(fā)問,沈萬霄耐著性子與他解釋一番,他方知沈萬霄那日躺在棺材里便是受溫世昌所騙。 十四年前,沈萬霄在南海之濱遇到了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神仙,老神仙與他說:“年輕人,你的狐貍在白玉城?!?/br> 他相信了,此后四年,自南往北,跋山涉水,途徑駱山,一路找到白玉城。他在此地找了三年,逢人就問狐貍的事。 前日溫世昌找到他,笑瞇瞇道:“我知道你要找的狐貍在哪兒?!?/br> 但沈萬霄只分了一絲眼神給他,因為每日借此事誆他的人太多。 溫世昌卻不介意,依舊笑呵呵地說:“你要找的狐貍啊,就在那姻緣山上?!?/br> “你騙我。”沈萬霄傾身,冷漠的眼神讓人心驚。 姻緣山他去過,那里的妖精山神都說沒見過有九條尾巴的狐貍。 “你先別急,”溫世昌給他斟茶,“狐貍確實在姻緣山上,山里的精怪見不到他,那是因為……” 沈萬霄抬眼。 “那是因為狐貍不在此間,”溫世昌止住笑,正襟危坐,“你只有死了,才能瞧見你的小狐貍?!?/br> 松晏哈哈大笑:“你好呆啊,這話你竟也相信?” 沈萬霄冷冷一瞥,他立馬住口,尾巴卻搖的飛快。 “我找了他很久,”沈萬霄語氣平淡,仿佛在說別人的事,“若有機會,自當一試?!?/br> 松晏抬起爪子拍到他身上:“要我說啊,你有那時間聽人胡說八道,還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哪里得罪了它?!?/br> 沈萬霄未接話,松晏嘆氣,話鋒一轉(zhuǎn):“溫世昌總不可能是覺著騙你有趣,才來誆你……那他想要你死,又能是為了什么?” “不知?!?/br> “……下次若還是不知你就別回答了,”松晏思索片刻,問,“溫家可是出過什么事?” 沈萬霄沉吟片刻,一一道來,松晏方知溫家老管家趙允禮死后,溫家祖宅便鬧起了鬼。 據(jù)說先是家中莫名其妙地多出幾只空棺槨,接著便有巡夜的下人看到池子邊有水鬼抬轎,而那轎子里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溫家小女溫婳。 隔日,溫婳失足掉入池中,溺亡。 若是先前種種只是巧合,那溫婳頭七之日溫家擺滿棺槨,棺中全是溫家列祖列宗,便再難以“巧合”一說敷衍而過。 溫家家主溫世昌為此事大傷腦筋,重金請來捉妖抓鬼界的名門望派,但前來捉鬼的道士和尚皆無故枉死池中,人們都說那池子里養(yǎng)的是被天神所殺的惡鬼,只有天神獻祭,才能平息惡鬼怒火。 松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這般說來,那溫世昌不知從何處得知你是天神,所以才掐準你的軟肋,不費吹灰之力哄得你自盡。只是他沒想到,你是罪神,天道一日不死,你便一日不死?!?/br> 沈萬霄抬腳跟在人群后面進屋:“嗯?!?/br> “誒,那你說他要是知道你死而復(fù)生,會不會被嚇瘋了?” “不至如此。” 人群又吵鬧起來,兩人一道望向處在人群中心的溫世昌。 只見他滿臉怒意,將尚在襁褓之中的溫婳抱起,高舉過頭頂:“女娃!又是女娃!可嘆我溫世昌房中十二妾,膝下竟無一子!” 見此情形,松晏一顆心頓時揪緊。 圍在溫世昌身邊的妾室們亦是將心提到嗓子眼,嘰嘰喳喳地叫著“老爺”,慌亂著伸手去接溫婳,生怕這個小家伙被自己親爹給摔死了。 病倒在榻的三娘更是焦急,掙扎著想起身,卻撐不住身子癱倒在床,心急之下劇烈地嗆咳起來。 “主子!主子!” “誒誒誒,三娘!三娘!” “三娘!” 屋里亂作一團粥,溫婳不知人事,只覺得熱鬧,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旋即便有人咒罵道:“你個小沒良心的!你娘都快不行了,你還笑!” 但三娘絲毫不在意旁人,好似并未聽見這些話,一心只放在溫婳身上,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婳兒……” 遽然,溫婳伸手抓住溫世昌的衣襟。 溫世昌渾身一僵,鐵青著臉將人遞給隨行的侍衛(wèi),語氣生硬:“把她帶走!” “不要!”三娘臉上登時一絲血色也無,聲音嘶啞地哀求著,“不要帶走我的婳兒!” 分明是將死之人,此時偏生出一股蠻力來,她猛然起身將溫婳從侍衛(wèi)手里奪回來,抱著溫婳跌坐在地,又哭又笑:“婳兒,我的婳兒,娘親不會丟下你的,婳兒?!?/br> 溫世昌眼神陰翳,喝道:“還愣著干什么!?” 侍衛(wèi)頓時蜂擁而上,全然不顧三娘的哀求掙扎,強行將溫婳從她懷中奪走。 她徒勞地掙扎著,滿頭青絲徹底散開,額角青筋暴起,竟生出幾分恐怖之態(tài)。 眼看著侍衛(wèi)帶著溫婳離去,她烏黑的瞳孔逐漸渙散,一瞬間似是被抽干力氣,扭頭便嘔出血來,摔倒在地哭叫起來:“婳兒,我的婳兒——” 溫世昌見她半死不活,再無力氣掙扎,這才叫人放開她,冷哼出聲:“我會給她找個好去處,你就放心吧?!?/br> 聞言,眾多妻妾面面相覷,不由覺得心酸。 她們之中,大多數(shù)都歷過著骨rou分離之苦,而溫世昌所謂的“好去處”,她們更是心知肚明。 一個小女娃,除了那些骯臟地,還有誰愿意收養(yǎng)? 溫世昌在她漸漸微弱下去的哭嚎聲里甩袖離開,她神情悲痛地躺在地上,無力起身,勉力朝著虛空伸手:“婳兒,我的孩子,我的婳兒……” 須臾,那只染血的手終于還是無力地垂落,手背上的血痕觸目驚心。 沈萬霄望著眾人慌慌張張去扶三娘,眼中沒什么情緒:“虎毒尚不食子,他卻將女兒送去了青樓?!?/br> “......嗯,”松晏點頭,終還是忍不住問,“青樓是什么地方?溫世昌為什么要將她送去那兒?” “你……”沈萬霄頓了一頓,啞然無語。 他不知道要如何與一只狐貍解釋青樓,奈何松晏一直追問,便面無表情道:“剝狐貍皮做衣裳的地方?!?/br> 松晏一抖:“那你一直要找的狐貍指不定也是被賣去了青樓,你沒去找過么?” 沈萬霄:…… 第6章 污蔑 不出沈萬霄所料,侍衛(wèi)果然將溫婳扔在懷香樓后院門口。 午時,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聽見哭聲,拉開門瞧見溫婳,遲疑片刻后將她抱起來:“你爹娘也不要你了嗎?” 回答她的是一聲響過一聲的大哭。 趙可姿年紀雖小,卻已有了同病相憐的感慨,是以猶豫片刻后將溫婳抱進懷香樓。 懷香樓里的阿姊們被娃娃哭聲吸引,紛紛前來,圍在溫婳身邊笑嘻嘻地問道:“小可姿,你這是打哪兒撿回來個小娃娃?” “這娃娃怎么一直在哭,她是不是餓了?” “哎,剛巧我煮了米粥,玉兒,快,隨我去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