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30年代，后世鼎鼎有名的“春運”已然有了雛形，并不算長的一列火車上裝滿了人，這人堆人的場景比之后世南亞某國也不遑多讓，甚至有幾個凍得渾身已然青紫的乘客顫顫巍巍地從火車外面爬下來，他們竟是一路在火車車廂外站到了杭城。

    葉一柏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也不免有些唏噓，以前的自己在網(wǎng)上看到其他國家這種圖片的時候心底不免也會覺得可笑，然而此時卻恍然，若富足而發(fā)達，國人何至于此。

    “老鄭！老鄭！”人群中忽然發(fā)出一陣驚呼聲。

    葉一柏聞聲望去，只見不遠處黑壓壓一群人圍在一起，不少人喊著，“哎呀，有人倒了，倒了！”

    葉一柏皮箱往葉嫻手里一塞，快速往人群聚集之處跑去，葉嫻拿著手里的皮箱，看著站臺上擁擠的人群，拉起張素娥跟著葉一柏的背影小跑過去。

    “哎呀，我們又不是醫(yī)生，你跑這么快干嘛呀?！睆埶囟饎倓傔€在踮腳找葉家來接的人呢，被葉嫻這么一拽，差點直接跌倒，于是邊跑著邊有些不滿地說道。

    葉嫻拽著張素娥穿過擁擠的人群，“人這么多，萬一走散了怎么辦，跟著柏兒吧?！?/br>
    “讓讓，我是醫(yī)生?！?/br>
    “麻煩讓讓，我是醫(yī)生。”

    葉一柏擠得艱難，旁邊有一個身材高壯的漢子見狀立刻上前幫葉一柏把前面的人撥開，“你們弄不弄得靈清的啦，大夫來了，都讓開?！?/br>
    漢子的聲音中氣十足，立刻讓很多往前擠的人回過神來，“讓讓，讓讓，都讓讓，別耽誤了大夫救人?！?/br>
    “別擋著，讓大夫走?！?/br>
    “你讓讓。”

    一個聲音，兩個聲音……隨后在這個擁擠的站臺上，人群硬生生讓出了一條足以讓一個人通過的小道，華國人是愛看熱鬧，但他們同樣善良而可愛。

    人群中有一個四五十歲模樣的人仰面躺著，他旁邊站著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中年男子，見葉一柏看過來，他連忙道：“我和他不熟的，他一個人坐車，我們在火車上認識的，我只知道他姓鄭，我管他叫老鄭?！?/br>
    葉一柏看得清楚，這人口周已然發(fā)紺，他快走兩步，在男子身邊蹲下，這位叫老鄭的男子穿著寬大的棉衣，頭上戴著一頂能蓋住耳朵的棉帽，手里還戴著手套，一副全副武裝的模樣。

    葉一柏摘下自己的手套，用手指摸了摸老鄭的頸動脈，脈搏細弱，而且脖子上竟有一股子潮意，他眉頭微皺，隨即迅速摸了摸老鄭的衣服，果然，表面有明顯的濕氣。

    是了，火車路過嘉興地界的時候曾下過一陣小雨，老鄭這種站在火車車廂外一路站過來的，自然會被雨淋到，只是雨小且時間短，加上他的衣服顏色深，一時沒有發(fā)覺。

    棉大衣還好，只濕了半截，因為料子厚，沒有滲到最里面，但他的手套和帽子里面完全是濕的，迅速將他的帽子和手套摘下，“麻煩來個人幫我一下。”葉一柏抬頭道。

    剛剛開口和老鄭撇清關系的男子聞言臉上露出糾結的神色，他正想開口，只見剛剛那個幫葉一柏開路的高壯男子已經(jīng)蹲下身來，“大夫，我?guī)湍??！闭f著他就要將人扶起來脫衣服。

    “不用扶起來，等下你幫我將他挪動一下就行?！比~一柏說著將自己的棉大衣脫下，平鋪在老鄭旁邊，同時將老鄭潮濕的大衣解開，將他兩個手臂從袖子里脫出來，“我搬頭，你搬腳，我數(shù)一二三，我們把他挪到旁邊棉大衣上?！?/br>
    高壯漢子看了地上一看就昂貴非常，領子那里還有英文字母的衣服，看了葉一柏一眼，“大夫，不用這么麻煩，我來?！?/br>
    說著，他半跪在地上，一手托住老鄭的肩膀，一手托住臀部和腿部，毫不費力地平穩(wěn)地將老鄭挪到了葉一柏的棉大衣上。

    葉醫(yī)生：……

    “凍傷引起的休克，只要脫離寒冷環(huán)境，恢復體溫就行，問題不大?！比~一柏一邊說著，一邊將患者的手部和頭部擦干，用棉大衣包裹。隨即他用力搓動自己的手，搓到手心燙了，便將手心放在患者的頸部雙側。

    如此往復，直到感受到患者頸部傳來有足夠的自體體溫。

    “大夫，我來吧?！?/br>
    頸部完了便是手部，葉一柏白凈而修長的手在老鄭粗糙且嵌滿黑泥的手的映襯下猶如藝術品，高壯男子看著這樣的場景，總覺得渾身上下好似哪哪都不舒坦，不得勁。

    他主動蹲下身來，學著葉一柏的樣子，用力搓自己的手心然后放在老鄭的手部，“這人咋能不洗手呢，黑乎乎的……”

    葉一柏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來，抬頭對高壯男子道：“謝謝?！?/br>
    高壯男子聞言，想要伸手撓撓自己的頭皮，然而手伸到一半看到了自己面前那只指甲里全是黑泥的粗糙手掌，又僵硬地將手收了回去，“哪用得著您說謝謝?！?/br>
    溫暖和善意總是最感染人的，當葉一柏將男子的手掌放回去走到男子腿部的時候，剛剛那個和老鄭撇清關系的中年男子忽然小跑著將老鄭的雙腿抬起抱到懷里，“大夫，我來我來，您不適合做這個。”說著竟脫下老鄭的的鞋子，擦干他的腳，用手搓熱去哄老鄭的兩只腳。

    葉醫(yī)生微微呆愣了一下，隨即遲疑半晌，還是開口道：“其實雙足的話，擦干后用帶有體溫的衣服包裹起來便可，我有毛衣”

    剛剛還熱鬧的人群有一瞬間的安靜，而真被自己行為感動的中年男子面上的表情則變得十分有趣起來，一陣青一陣白最終固定在欲哭無淚上。

    “噗嗤。”

    人群中不知誰先笑出聲來，隨即站臺上的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聲，笑聲似乎帶走了旅途的疲憊，就連空氣中的溫度都仿佛不那么冷了。

    “那邊發(fā)生了什么？”蘇正陽走進站臺就聽到這陣熱鬧的哄笑聲，不由皺眉道，作為一線干警出生的蘇正陽對于人群聚集分外敏感。

    手下人見狀立刻上前，“蘇局，我去看看?！?/br>
    蘇正陽正要點頭，這時候他們身邊恰好有兩個人經(jīng)過。

    “這小大夫真的是厲害，都不用針不用藥的，搓搓手人就活過來了，妙手回春啊?！?/br>
    “可不是，大夫好人也好，那男的，指甲里全是泥，那醫(yī)生的手跟白面似的卻一點都不嫌棄，我看著都感動?！?/br>
    蘇正陽立刻意識到了什么，大步向人群聚集處走去，果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葉一柏。

    蘇正陽快走幾步，走到離葉一柏一米遠的地方站定。

    一群黑制服們氣勢洶洶的走過來使得許多圍觀的群眾如鳥獸般散去，剩下的也都不由往外退了好幾步，用有些擔心的目光看向葉一柏。

    人群中還有些自以為有點身份的站在原地沒動，想著若是這些警事局的為難眼前這位年輕醫(yī)生，他們也好開口說兩句。

    “葉醫(yī)生？”蘇正陽嚴肅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

    這時候那位名叫老鄭的人已經(jīng)緩過氣來了，在中年男子的幫助下成功站起身來，葉一柏正在叮囑他回去后的注意事項聞言轉過身來，他目光掃過蘇正陽和裴澤弼相似的制服，遲疑地開口道：“蘇局長？”

    裴澤弼告訴過他，他和蘇正陽打過招呼，等葉一柏到了杭城，蘇正陽應該會派人來接，但葉一柏沒想到這位蘇局竟親自來了。

    “葉醫(yī)生，久聞大名了?！碧K正陽伸出手來。

    葉一柏迅速戴上手套握住蘇正陽的手，“不敢當，沒想到蘇局親自過來，受寵若驚啊。”

    “應該的，我以前是裴處手下的兵，裴處親自交代我可不敢敷衍，更何況金陵那邊的電報我也收到了，我現(xiàn)在在這里表個態(tài)，我蘇正陽代表杭城警事局全權配合葉醫(yī)生的工作?！碧K正陽鄭重道。

    他微微側身，指了指比他落后半步的男子，“這是我們警事局一處的方處，現(xiàn)在那幾個聚集點就是他在負責?！?/br>
    “方處您好?！?/br>
    “葉醫(yī)生客氣?！?/br>
    除了這位一處的方處，還有偵緝、差遣各科負責人，蘇正陽也一一介紹，令葉一柏詫異不已，這位蘇局怕是把他的家底都給帶出來了吧。

    蘇正陽和裴澤弼的關系微妙，兩人背靠不同勢力，但裴澤弼對蘇正陽卻有知遇之恩，因此在上海的時候，兩人明面上互相挾制，但底下蘇正陽向來是以裴澤弼馬首是瞻，所以裴澤弼才會在有機會的時候?qū)⑻K正陽扶上來。

    但此次這么大的場面和規(guī)格卻不全是裴澤弼的原因，若只有裴澤弼的電報，那蘇正陽會親自來接，但絕對不會將方賀等干將全帶上。葉一柏此次前來是控制杭城的疫情，且年后將遠赴平津的事雖還沒有公開，但蘇正陽卻是從他背后勢力中得到了消息。

    俠之大者，國士無雙，蘇正陽雖身處污泥之中，但總是敬畏陽光的，他是真心且誠心來迎接這位葉醫(yī)生。

    “葉醫(yī)生，這兩位是葉太太和葉小姐吧，我已經(jīng)在亭湖飯店訂好了房間，不嫌棄的話我們就過去吧?！碧K正陽道。

    剛剛幫葉一柏忙的高壯男子在葉一柏身后看著，不由心底暗自咋舌，這個小大夫咋這么大的氣派啊，他以為自己是幫助弱小，沒想到弱小竟是我自己……

    “散了散了，都散了。”已經(jīng)有警員開始驅(qū)趕旁邊的人群。

    眾人見黑制服的領頭的都對葉一柏客客氣氣的，也不再擔心，慢慢散了開去，邊走邊嘀咕這著，跟那個好看的小大夫站在一起，那些黑制服居然都變得有些眉清目秀起來了。

    張素娥看看蘇正陽再看看被警員們驅(qū)趕過后有些空曠的站臺，她沒有看到葉家來接的人，但萬一等下來了呢，這不回家直接住酒店，這不是明晃晃打葉家和葉廣言的臉嘛，還有老太太，老太太是唯一偏向柏兒的人，可不好得罪她了。

    “柏兒啊?！睆埶囟鹫腴_口，卻聽到葉嫻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人家連派個人接接的表面工作都不做，你倒是拒絕堂堂警事局局長上趕著?！?/br>
    張素娥一滯，半晌說不出話來。

    “葉醫(yī)生！”就在張素娥糾結之際，一個爽朗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呦，我們這時來晚了，已經(jīng)有人接了啊?！睆埨蠣斪又糁照群吞苽鞣家黄鹇呓?/br>
    與此同時，眼看著站口出來的人越來越少，徐叔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了一絲焦急的神色，剛剛這么多人，他們不會看漏了吧，雖說張素娥的身份尷尬，但葉一柏葉嫻可是葉家的少爺小姐，這若是讓他們獨自回了葉府，那老太太能不對他有意見。

    “走，進去看看?！?/br>
    第221章

    張老爺子雖然拄著拐杖，但整個人頗有一種意氣風發(fā)的感覺，他大步向葉一柏走近，面上滿是笑容。

    蘇正陽自然是認識張老爺子的，蘇正陽是外來的和尚，想要在杭城的地界站穩(wěn)腳跟，自然要一一拜會地頭蛇，不過這張家的門可不好進，饒是蘇正陽背靠著上海的勢力，當時也是頗廢了一番功夫的。

    老爺子在杭城地位超然，是鄒晟銘那一輩的人物，早就不管世事，誰的面子都不賣，這樣的人物居然親自來車站接這位葉醫(yī)生。

    蘇正陽眼睛瞇了瞇，隨即臉上立刻帶上了恰到好處的驚訝和笑容，“張老先生。”他微微往旁邊走了一步，替老爺子留出足夠的位置來。

    張老爺子也不是瞎子，這么一群黑制服明晃晃站在這里他不可能看不到，雖說不耐煩跟這些人打交道，但是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他對蘇正陽笑著點點頭，喊了聲“蘇局”。

    蘇正陽正想回話，卻見張老爺子頭也不回地走過他身邊，滿臉笑意地迎向了葉一柏，“葉醫(yī)生，你這可就不對了啊，回杭城這么大的事我居然還是從唐院長的嘴巴里知道的，是不是看不起我這個老頭子啊?！崩蠣斪酉嚷晩Z人道。

    葉一柏不要啞然，他目光掃過張老爺子的雙腿，不仔細看走路的樣子已經(jīng)與常人無異了，他的面上也露出笑意來，“老爺子您的腿腳很看來很利索，復健做得不錯。”

    得到來自葉醫(yī)生的肯定，老爺子的心里不由大喜，連背脊都不由更挺拔了幾分，老爺子手術后，雖說疼痛和腫脹的問題已經(jīng)基本消失，但是躺了這么多年，腿部功能的恢復卻不是一時半會可以做到的，這半年來老爺子幾乎拿出了當年在部隊的狠勁在做復健。

    因為急功近利，中間有一次還又進了醫(yī)院，被唐傳芳緊急制止，三令五申一定要循序漸進才將人放回家，中間種種也是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成果被葉一柏肯定，張老爺子心頭一熱，竟有了一種少年時期做事被上峰肯定的感覺。

    “葉醫(yī)生，大恩不言謝，我老爺子有這么一天都虧了您，我老頭子這里都記著。”張老爺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的位置，“這接風宴你必須得吃啊，我前兒個得到你要回杭城的消息就叫人準備了，亭湖飯店，走，我們現(xiàn)在就過去。”

    葉一柏聞言，下意識地看向了蘇正陽。

    蘇正陽當然也是準備好了接風宴，但是這時候他不會沒有眼色地說出來，蘇正陽笑道：“真是巧了，我?guī)腿~醫(yī)生他們定的飯店也在亭湖飯店，正好您請葉醫(yī)生吃完飯，他們就可以直接上去休息了?！?/br>
    張老爺子也是人精，哪里不知道蘇正陽的心思，于是十分給面子道：“蘇局也沒吃晚飯吧，都一塊，那么一大桌子，我們幾個吃著也怪冷清的，各位，都一塊?！彼噶酥柑K正陽身后的幾人道。

    方賀等人自然連連道謝，若說蘇正陽還有可能和張老爺子同桌吃飯，他們這種底下人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恐怕一輩子也就這么一回了，心中感激的同時，不由對葉一柏更添了一份敬畏之情。

    幾人說話的時候，徐侃和小廝小劉也走進了車站，這時車站里的乘客已經(jīng)走了大半，兩人一人一邊焦急地四處張望。

    “看到?jīng)]？”

    “沒有啊?！?/br>
    “該死，不會真的自己回去了吧?！毙熨╅_始有些后悔自己怎么不早進來了。

    小廝墊著腳從一個個經(jīng)過乘客的臉上掃過，因為看得太認真，沒有注意到開路的黑制服已經(jīng)到了他的邊上。

    “讓開讓開，讓到一邊去。”一個黑制服不滿地用警棍將這個擋在路中央的小子撥開。

    小廝見狀趕忙道歉，彎腰退到一邊，然而他正往后退的時候余光掃到了被一群黑制服護衛(wèi)著走過來的幾人，“少……少爺？”

    小廝愣愣地看著從不遠處走過來的葉一柏，手忙腳亂地從兜里掏出一張剪彩下來的報紙，仔仔細細對了一遍，這不就是他們家大少爺嘛。

    “少……少爺！”他的聲音大了些，這個小廝是后招來的，并沒有見過葉一柏，為著今天迎接的工作，徐侃特意給了他一份從報紙上裁減下來的葉一柏的照片，那群黑制服簇擁的，不就是照片上的葉一柏！

    從來沒有人用“少爺”這個詞稱呼過他，葉一柏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人是在喊自己。

    “少爺，小姐，可找到你們了。”葉一柏沒有聽到小廝的喊聲但徐侃聽到了呀，他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向著葉一柏和葉嫻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