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3)
這本沒一句真話的奏報,把楊平感動得不要不要的。 多么忠心的將領啊,寧可自己背一個搶糧的名聲,也要堅守在翼州邊境的最前方,為了朕對抗萬惡的楚顧。 而且柳家之囂張、謝家之躲避,都是早已在楊平心里的刺,這下子有了一位守城英雄來幫他作筏子,楊平一時間真是對王識獻喜愛的不得了。 于是在偏聽偏信就把柳家謝家各打三十大板之后,楊平還當眾夸贊王識獻的忠心,號召大家都向王識獻學習。 他被柳湄的罌_粟蜜餞毒害日久,越發(fā)精神不濟,人也瘦了許多,細看一眼就可看出萎靡,而且前段時間被王氏一激,他竟然堅持日日早起上朝,心神疲累,更見頹廢。 這下子突然精神起來,眼睛亮得詭異,越發(fā)顯得臉黃。 沉醉風花雪月,對于興亡詩征戰(zhàn)詩一直抱著蔑視武夫心態(tài)的楊平,興高采烈地期待道:待王將軍馬革裹尸而還,朕定然重重有賞! 楊平近來越發(fā)暴躁,群臣默默聽著,沒一個人敢說他用錯了詞。 于是,王識獻將軍都還沒對上狄其野,就在楊平嘴里一不小心成了烈士。 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 狄其野一心要在顧烈面前表現(xiàn),結(jié)果大軍還沒到涿渡城下,前哨探聽回來稟報,那內(nèi)容就讓狄其野哭笑不得。 涿渡城城門緊閉,無人進出,而且守城士兵每日都在穿城而過的濁河取水,每隔幾個時辰就把城墻澆得透濕,似乎是怕他像奇襲溪瓦城那次一樣縱火。 楚軍在快到涿渡城的易守難攻處扎營,狄其野和顧烈策馬前去親眼看了看緊閉的城門。 狄其野感嘆:此將慫得好生周全。 顧烈調(diào)侃:怎么?狄將軍想不出破解之法? 怎么可能。 那要如何行事? 狄其野挑眉看了顧烈一眼:不告訴你。 他伸手拽住大白馬的韁繩側(cè)邊,讓顧烈和自己一起調(diào)頭打馬回營,還悠閑地說:山人自有妙計。 交給我就好。 顧烈只是輕哼一聲,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五大少在他們身后感嘆,主公真是有容人之量,氣度不凡。 牧廉歪歪腦袋,不知在想什么。 * 接下來幾日,狄其野帶著堪輿隊在外面不知忙碌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走了,黃昏才回營地。 盡管顧烈出征在外,鎮(zhèn)守后方的祝北河和秦州大營的姜揚還是會將要緊公文傳來,顧烈這一路上就沒得閑多久,現(xiàn)在扎了營,更是密信頻繁。 既然狄其野神神秘秘不肯說破天機,顧烈也就忙著政務,不去多管他,免得狄其野覺得束手束腳。 但有時候不管是真的不行。 顧烈這日從帥帳出來,正見到渾身濕透的狄其野裹著不知誰的袍子,疾步往他的將軍帳走,見到顧烈匆匆忙點頭行了禮,就鉆將軍帳里去了。 顧烈叫住跟在后面騎馬慢行的右都督敖一松,問:他干什么了? 右都督敖一松是聰明人,主公問的這個他是誰,不言自明,于是翻身下馬,行禮答:將軍跟我們解釋不清,自己跳下去測量濁河水速,還有什么帶沙量。 跟著狄其野的近衛(wèi)匆匆提著兩桶熱水往將軍帳里去了。 顧烈真不知該怎么說他。 等狄其野沐浴完換了衣物,顧烈才進了將軍帳,問擦頭發(fā)擦得一臉不耐煩的狄其野:你今天怎么不怕冷了? 狄其野好笑道:我怕冷也沒耽誤過打仗啊,干嘛小看我。 顧烈反問:堂堂一軍之將,若是臨陣染了風寒,也不耽誤打仗? 怎么就染了風寒了,狄其野坐在軟毯里,不樂意地回,我這么一個強壯英武的將軍,被你說得跟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似的。主公,你這樣不行。 顧烈涼涼地看著狄其野無意識地往軟毯里縮。 胡鬧。 再強壯的人,大冷天跳下濁河,輕易也受不住。染了風寒都是最輕的。 這個楚軍上下行軍時唯一一個還戴著皮手套的人居然還嘴硬。 顧烈正無言,聽狄其野還在那感嘆:唉,怪道我那日聽阿虎講金梅記,里面有句話,叫做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金梅記? 狄將軍好興致。 照什么溝渠,不是你自己往溝渠里跳的? 顧烈一言不發(fā)往外走。 狄其野追問:你去哪兒? 顧烈沒好氣道:去照溝渠。 狄其野在顧烈身后,笑趴在軟毯里。 * 楊平近日日子過得十分興奮,他煞了柳家的氣焰,把謝家家主叫來宮里罵了好幾回,王氏和柳氏一前一后都有了身孕,更是證明他雄風尚在。 這一日忽有侍人來報,說有外族使者覲見。 外族使者? 風族已經(jīng)被楚顧收服,天下哪還有成氣候的外族勢力? 楊平心生疑惑。 他端著架子命令道:先問問他們是來做什么的。 侍人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回來稟報:他們說,他們是北方的刺伊爾族可汗手下,帶來的是給燕朝丞相韋碧臣的回信。 刺伊爾族,楊平想起來了,這是一支強大的馬上民族,曾經(jīng)南侵大燕,先帝派顧麟笙將他們打退于狄斯刻勒山外,此后與大燕相安數(shù)年,未曾南犯。 直到今日,才又出現(xiàn)在北燕都城。 韋碧臣聯(lián)系他們做什么?他們又有什么企圖? 楊平登時驚出一聲冷汗。 前有楚顧這條豺狼,難道后面還多了一條惡虎? 將他們請進來,楊平一迭聲命道,都盡足禮數(shù)! 楊平并不知道刺伊爾族經(jīng)歷了怎樣的大起大落。 當年他們南侵大燕未果,于是向西行去,從狄斯刻勒山一路砍殺至波笛海灣,征服無數(shù)高文明國家,在武力征服史上創(chuàng)下了無比駭人的記錄。然而他們善于屠戮,卻并不知道該如何治理,在征服地人民的反抗下,又一路被打回了北荒老家,半死不活窩在冰寒之地,不敢再露爪牙。 收到韋碧臣彬彬有禮的來信,刺伊爾族貴族們自己都很訝異。 然后他們派出密探混進北燕,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強大的鄰居竟然已經(jīng)成了喪家之犬,龜縮在北方三州,時刻可能被消滅。 刺伊爾族以為,他們復興的契機到來了。 這就是為何刺伊爾族會派出使者來到北燕。 刺伊爾族使者在侍人畢恭畢敬的引領下,倨傲地來到了楊平面前,呈上了一封更是堪稱極為傲慢的來信。 楊平讀罷大怒,叫人把刺伊爾族使者趕了出去。 刺伊爾族可汗在信中說,若是楊平獻上北方三州,他愿意出兵,打退楚顧,救北燕皇帝一家的性命。 楊平把這封信丟在炭盆里。 不等它燃起,就又趕緊從炭盆里撿了回來。 愿意出兵救北燕皇帝一家的性命 * 狄其野折騰夠了濁河,又去擺弄起了沙袋,測試怎么運用杠桿才能在短時間內(nèi)把最多的沙袋卸載到同一個地方。 他擺弄完沙袋,去涿渡城下晃了一圈,非常誠實也非常囂張地告訴城樓上澆水的守兵:明日,本將軍率楚軍來攻。 守兵嚇得把水桶丟下了城樓。 通知罷,狄其野打馬回營,無雙轉(zhuǎn)身時仰天一嘶,像極了嘲諷。 次日一早,狄其野就進了帥帳,興致勃勃地對顧烈許諾:主公,今日涿渡城必破。 顧烈往擺著翼州堪輿圖的帳側(cè)掃了一眼,然后看向狄其野意氣風發(fā)的瀟灑面龐。 他從不懷疑這個人在戰(zhàn)場上的驚才絕艷。 他學狄其野挑了挑眉,頷首道:那本王就,拭目以待。 第61章 涿渡之戰(zhàn) 涿渡城。 有了狄其野的事先通知, 天還沒亮, 王識獻就一共派出了五隊小兵去濁河取水來澆城樓, 為了保持城樓的不可燃狀態(tài),一刻不停,擔著水桶上上下下, 累得老黃牛一般。 王識獻也繃緊了心神,為了做出與守城兵卒共存亡的架勢,天光亮起后, 他還特地身穿重甲登上了城門, 準備迎接楚軍的攻勢。 然而來的不是楚軍。 是浩浩蕩蕩的濁河之水。 用沙袋圍壩阻攔了兩日的濁河,一朝宣泄而出, 帶著不容阻擋的氣勢,浩浩蕩蕩地奔流而下, 濁河含沙量十分的高,土黃色的洪流以氣吞山河之勢, 眨眼間就沖到了王識獻眼前,王識獻嚇得大喊一聲,反應極快, 迅速往城樓下跑。 他兔子一般跑下城樓, 正要騎上馬往城里跑,被濁河沖垮的城樓往里一垮,石磚俱下,馬嚇得飛快跑走。 王識獻頂著頭盔靈敏地左躲右躲,在許多守城將士被沖進城內(nèi)的情況下, 他甚至踩著垮塌的石磚越躲越高,眼見著能用奇跡一般的走位逃出生天,也許是老天爺看不過眼,搖搖欲墜的城門終于倒下,正好把王識獻拍暈了。 狄其野見城門一倒,立刻放出信號,站在安全山腰的士兵們斬斷數(shù)根草繩,木架上的無數(shù)沙袋填入缺口,止住洶涌的水勢,隨后堪輿隊帶領準備好的分隊一擁而上,緊急修補大壩。 這邊修補大壩,那邊狄其野已經(jīng)率領楚軍,踩著齊腿深的水攻進了涿渡城。 此戰(zhàn)結(jié)果,已經(jīng)沒有了懸念。 孫武認為火攻強于水攻,《孫子兵法》中說,故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水可以絕,不可以奪。意思是,用火來輔助進攻明顯容易取勝,用水來輔助進攻只能加強攻勢。水可以斷絕敵人的聯(lián)系,卻不能燒毀敵人的蓄積。 這話說得其實沒錯,狄其野也確實只用水攻來攻破城門,后續(xù)攻城還是自己帶兵上陣,并沒有只用水攻。 然而也有反例,戰(zhàn)國時,赫赫有名的秦國將領白起,就在修堤蓄水后開堤灌城,用水淹沒楚國鄢城,其后不管不顧,任水淹死全城三十五萬軍民百姓,因為尸體都順水勢被沖至城東,泡水腐尸堆積成山,至今鄢城城東的坡地都被稱為臭池。 白起其心之狠,冠絕古今,不怪是天下第一屠夫,他手下近兩百萬亡魂,史稱人屠。 所以,這就是狄其野為何要自己跳下濁河去測水速和帶沙量。 水勢易借難收,假如像白起那樣放水不顧,涿渡城與戰(zhàn)國鄢城必然是一個下場。而想要收水勢,反過來一個弄不好就容易犧牲楚軍自己的兵卒,故而狄其野十分小心,寧可自己大冷天跳濁河,也不想讓自己手下兵卒無謂犧牲。 顧烈被狄其野小心安排在水淹不到、能看清戰(zhàn)場全貌的山坡上,還沒看到最后,顧烈猜出了狄其野的布局,帶領近衛(wèi)王師打馬下了山坡,趕到涿渡城外西北方向的涿道。 狄其野領兵攻入涿渡城,把戰(zhàn)場交給五大少,他帶領一隊親兵施施然從西面城門出了城,繞入涿道,就等著把外逃的北燕守軍將領一網(wǎng)打盡。 他踏上涿道,卻見到已經(jīng)等在那里的顧烈。 狄其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來,帶著親兵與顧烈匯合,笑說:誰說主公只擅水戰(zhàn)? 顧烈不吃他灌來的這口迷魂湯,坦言道:我是窺得全豹,才猜到你的后招。要是這樣都猜不到,我能帶兵才是稀奇。 主公過謙了,狄其野指著慌亂逃入涿道的北燕將士,實事求是地說,不止有人猜不到,還自投羅網(wǎng)呢。 楚軍一擁而上,把這些北燕逃兵粽子似的綁起來。 顧烈無奈地笑了一下,又收斂了表情。 他有心想說說狄其野莽撞,可這話沒法說,狄其野做事確實都占著理。 顧烈要是說他不愛惜自身,這難道說狄其野愛惜兵卒是錯?顧烈要是說他太過急躁,可以把方法教給堪輿隊再由堪輿隊去測量,這難道說狄其野不該及時把握戰(zhàn)機? 顧烈腦內(nèi)演練攻防,發(fā)現(xiàn)不論自己說什么,狄其野都有能回嘴的話,而且狄其野很可能就是會這么回嘴,占著理反過來氣他。 所以顧烈不想說,但他心里又擰著。 本來么,要是一般君臣,這種時候,主公大可以為勝仗高興,把狄其野好好表揚一番,或許再稱贊幾句狄其野愛護將士,這事就結(jié)束了,沒什么可擔憂皺眉的。 可是 近衛(wèi)的回稟打斷了顧烈沒理出個頭緒的沉思。 主公、將軍,近衛(wèi)急忙稟報,敵將王識獻跑了。 跑了? 狄其野挑眉,驚奇道:慫人命大。 顧烈凝神細思,對狄其野道:附近二城,若即刻出擊,是否有把握拿下? 狄其野一愣,笑道:我領兵去攻,只需一夜。派他們?nèi)?,一天一夜足矣?/br> 片刻后,顧烈下巴輕抬:就派他們?nèi)グ伞?/br> 狄其野瀟灑一禮:末將領命。 話音剛落,騎著無雙往涿渡城去了。 顧烈一邊幫他善后,一邊接著想,可是,可是什么呢? * 王識獻確實是慫人命大。 他醒過來的時候,整個人在倒地的城門下面,幸運的是,城門雖然拍暈了他,但最終是倒在了城墻垮塌的落石落磚上,沒有把他壓死。 此時楚軍已經(jīng)打入城內(nèi),王識獻悄悄探出頭去,看到楚軍已經(jīng)破入城門,立刻又縮回了門板下。 王識獻拼命把身上的重甲厚衣全都脫了,絲綢里衣也脫了,只穿著為了展示自己廉潔的藍布外袍,用力在泥水里搓了搓,這才往身上一裹,灰不溜秋地爬出城門門板,匍匐而行,鉆進小巷才一路疾奔。 王識獻仗著一早就思考出了數(shù)條逃生路線,成功搶在楚軍之前,從北面逃出了涿渡城。 所以說,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他對楊平發(fā)誓不到山窮水盡,絕不讓楚顧軍隊踏足翼州一步。那現(xiàn)在城也破了水也盡了,楚顧把涿渡城打下來,也怨不著他。 王識獻在王家守軍的城池要了匹馬,然后不要命地往燕朝皇宮奔去。 楊平還沒收到涿渡城城破的消息,衣衫襤褸的王識獻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陛下,王識獻滿身泥水,活生生瘦了三圈,往楊平腳底下一撲,嚎啕大哭,狄其野用兵歹毒,放水淹城!末將本欲與將士們共存亡,奈何親兵以命救我出城!陛下,涿渡城慘敗失守!請陛下賜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