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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本 第414節(jié)

    這兩年,賀予就這么日復一日地回憶著,以這種方式思念著謝清呈,思念著他還在的那段歲月。

    他一直活在過去,活在故事里。

    每天他行走在正常的社會中,平和地待人接物,對誰都淡淡的,喜與怒在他臉上都瞧不見。所有人都有點畏懼他,因為他太冷淡了,讓人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半點活人氣息。

    可是別人不知道,其實他每一晚回到家里,坐在電腦前打開文件,繼續(xù)回憶著從前,想著謝清呈當時是怎么樣的,寫下他和謝清呈的故事的時候,他都是鮮活的,臉上都是帶著無限生動的表情的。

    他覺得在這個時候,謝清呈好像又在他身邊了。

    他甚至會看到謝清呈泡一杯姜茶走到他書桌前,把茶擱在他手邊,仿佛在對他說,小鬼,休息一下眼睛吧,你不能仗著年輕就這么消耗著。

    他接過那一杯熱氣騰騰的姜茶,馬克杯是他從二手網站收來的絕版尼克狐和朱迪套杯,他很聽話,慢慢地把茶喝完。

    “我今天寫最后一章了。”賀予在完結前夕,曾對著坐在自己寫字臺邊的謝清呈的幻影說,“你覺得我要不要把未來的事寫完?還是只寫到我去你墓前看你?……其實我知道,未來并不會像我寫的那樣,我活不到八九十的?!?/br>
    他又喝了口熱茶,望著謝清呈的身影。

    誰都瞧不到的謝清呈,只有他看得見。

    “因為我寫完這本書,就要去找你了。你不要用這樣責備的眼神看著我?!百R予笑起來,“一個人活著真的太現(xiàn)獨了?!?/br>
    “這兩年,我回憶每一件往事,思考你當時的內心,我就覺得你還活著,我還能看到你。盡管有的時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就空在那里留著白,但只要我還在寫,我就覺得我還能觸摸到你?!?/br>
    “可是寫完之后,我就不知道該去哪里尋你了?!百R予望著坐在書房另一把扶手椅上無聲沉默著的謝清呈。

    他看著那個男人清癯的臉。

    “哥,今晚我就要把這個故事講完了。明天……你還會來嗎?”

    謝清呈不說話,就用那種帶著憂慮和責難的眼神望著他。

    “你不過來也沒事了,我很快就會去尋你。“賀予輕聲說,“至于這本書,我會留存檔案……你放心,我們倆的那些內容……我都會刪掉,我不給別人看。那是只有我自己可以讀的私稿?!?/br>
    “我只是想,很多事情當下不能說,因為會牽扯到各種各樣的機密,關聯(lián)到很多人。但是我相信時間。總有一天,一切都可以解密,你不用再擔心因為你的原因,秦老會遭至無法解釋清楚的毀謗……你不必再聲名水上書’。我留著它,希望到那個時候,他們能為你正名?!?/br>
    “沒有道理你付出了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卻得不到一個好的結局。連一個屬于你的公正評價都沒有。“賀予說。

    可是謝清呈好像并不在意這些,他坐在賀予的椅子上,垂了眼簾,翻弄著他書桌上的文件。

    “哦……”賀予看到他的舉動,就又說,“那些是美育病院的后續(xù)經營戰(zhàn)略,盧院長去年去世之后,我在幫著他孫女打理醫(yī)院。小姑娘不是很有經驗,我擔心她走彎路后面幾年需要她做的事情,還有一些給她的建議,都在這些資料里了?!?/br>
    “你放心,我知道那是你很重視的東西,我都做好了規(guī)劃的。”

    但謝清呈還是低頭看著那些檔案。

    賀予坐過去,很溫柔地對他說:“我寫的很簡單,你這樣看不懂的,我來給你解說吧……

    他坐在謝清呈的幻影旁,一字一句地點著那些縮寫文字,解釋著其中的意義。

    他講完了。

    抬起眼——

    謝清呈已經消失了。

    他身邊什么人也沒有,書房里沒有第二個人,也沒有那杯熱氣騰騰的姜茶。

    只有屏幕上躍動的光標。

    那光標停留在“全劇終”三個字上。

    賀予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抬起手,將掌心覆在了那張他專門為謝清呈留著的椅子上。他在寫他們的往事時,每一晚都能看見謝清呈的身影。

    但他總覺得,明晚,謝清呈就不會再來了。

    他咔噠關了電腦屏幕,走到露臺,點了一支煙,看著茫茫夜空——滬州的夜幾乎見不到星,地上的光芒太亮了,有時候科技太發(fā)達了社會就會遺忘自然,并且逐漸地將這種遺忘視為一種習慣。

    他呼出一口煙來。

    這個時候他其實很明白卓婭,當一個人在世界上最重要的羈絆失去之后,是會不惜一切手段將它奪回來的。

    能放得下,只是因為還有別的選擇。

    他沒有。

    他甚至對這個世界感到厭煩了,他知道暗中一直有人在監(jiān)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管他是不是個好人,有沒有野心,血蠱的存在對社會都是一種威脅。段璀珍死后,那些曾經負責這個案子的特工,有的就會被留下來盯著他。

    但好在,這樣的日子也快結束了。

    賀予寫完整個故事的第二天,早早地起了床。

    他去了一趟陌雨巷,謝雪給了他鑰匙,他這兩年常會來替謝清呈打掃屋子,就仿佛那個男人隨時會回來一樣。

    他在屋子里,下了兩碗不算成功的雞湯小餛飩,一碗自己吃了,一碗留在桌子對面。

    吃過飯之后,他又在謝清呈的書桌前看了很久的書然后起來泡茶,掃地……

    他在他家里,獨自過了再尋常不過的一天。

    晚上,他看了會兒電視,意外在一期節(jié)目上看到了賀鯉,這個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參與了一期沒啥收視率的十三流電視節(jié)目,談自己從前的經歷。小伙子從小不學無術,現(xiàn)在山窮水盡了就只好拿父母和哥哥的事來賺錢。他在節(jié)目上陪著添油加醋地講了賀予許多的壞話,實在沒得講了

    就編,但又不指名道姓說是誰,目的是討一些窺私癖和節(jié)目組的歡心。換做以前,以賀予的脾氣是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的。

    但現(xiàn)在賀予已經不想管了。

    他看著這個五官與衛(wèi)容十分相似的男孩,只覺得對方很可悲。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與這樣的人的糾纏上。

    人生很寶貴,每一分每一秒,都應該是為所愛之人活著的。

    賀予于是關了電視,睡在謝清呈的床上,那被褥上似乎還殘留著煙淡的消毒水氣息,他抱著謝清呈的被子,就好像從前在這張床上抱著那個男人。

    他把臉埋進柔軟的被間,輕輕喚了聲:“哥……”

    就這樣孤獨地蜷縮了一整個夜晚。

    他滿足了。

    這是他與謝清呈的告別。

    他不可能像自己的故事里寫的那樣,活到八十歲。他的心已經死了,身也撐不了太久。第二天早上從謝清呈的床上醒來,他把自己仔細地梳洗了,換上了整潔的衣裳,他打算去海邊,在那里把一切終結掉。

    他花了半天的時間做了其他身后事的安排,然后于下午坐上了一輛列車,他什么行李也沒帶,唯一攜在身上的是一朵紙玫瑰花,就是那朵被謝清呈的鮮血染紅的,寫著他的名字的紙玫瑰。

    他把他的紅玫瑰貼身放在心口的位置,由它陪著他前往一切的最終點。

    他的內心很平靜,他戴上耳機,聽一首首曾經在爵士酒吧聽過的老歌,那些歌聲甚至是歡快的,就像列車窗外躍動的脆金色陽光那樣。

    “長夏開在枝頭上……玫瑰玫瑰,我愛你……“

    他笑起來。

    他想起了謝清呈曾經在跳舞時踩到過他的腳,

    列車到站了,他走下車,那是一座臨海的小漁村,他預定了一家民宿,房子是漆成希臘式的高亮度淺藍色的。門口掛著雪白的船槳,救生圈,航海標識作為裝飾,然而最終讓他決定選擇它作為度過最后一晚的地方的,是主人在向著大海的小院里栽種的大片大片的無盡夏繡球花。

    那些粉藍色粉紫色的繡球,比霞光的顏色更燦爛,在初夏時綴著一方溫柔的藍海。

    他決定在這座開滿了無盡夏的花園里,看最后一次日落,再看一次日出。

    然后他會在清晨時離開,去到下面的陡峭海崖……

    一切都安排的很好,他用主人給的密鑰開了門,走近院子里。

    “你來了?!?/br>
    賀予怔了一下,預定網上顯示的這是一家獨立民宿不與主人同住。這是.…

    一抬頭,瞧見的人讓賀予更為意外,臉色也隨之沉了下來。

    “怎么是你?!?/br>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戴著墨鏡,穿著花襯衫,上半身明顯度假風格,下半身卻還不忘穿條野外作訓褲,蹬著軍靴的男人。

    曾經的破夢者成員之一,衛(wèi)冬恒的二哥。

    賀予每個字都帶著刺:“你跟蹤我?”

    “我比你到的早,其實不能算跟蹤吧?!靶l(wèi)二朝他點了點頭,在露天花園的餐桌旁拉了兩張椅子出來,“坐了快三小時的車了,喝點水?坐下來談談?!?/br>
    賀予沒坐,眼神變得異常冰冷,垂著的手也似乎蠢蠢欲動起來。

    衛(wèi)二是個軍官,很敏銳,他用余光一瞥,一邊在鋪著雪白餐布的淺藍色鐵藝花園桌前倒了兩杯檸檬水,一邊說:“曼德拉覆滅之后,我們和你,還有一些出現(xiàn)異變征兆的次精神埃博拉患者簽訂了公約,要求你們在除了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等極端情況下,不得使用自己的特殊異能。否則將接受特殊秘密審判。“

    檸檬水倒好了,他自己在一張花園椅上坐下,又一次邀請賀予。

    “坐?!?/br>
    說著目光落在賀予的手上:“我建議你還是不要對我使用血蠱。“

    “我無所謂什么審判?!百R予冷冷道。

    “我知道?!靶l(wèi)二說,“但我還是建議你先坐下來,和我喝一杯茶,然后再考慮要不要繼續(xù)遵守秘密公約。另外,我認為你放棄生命的決定,也可以等到那個時候再做?!?/br>
    ……

    賀予的神情變得更難看了。

    他知道破夢者仍然在日夜不停地監(jiān)視著他的異常行為,但他沒想到他們連這一點都窺視了出來。

    “你們無聊到雇傭心理學家來分析我的行為嗎?!?/br>
    “是啊?!毙l(wèi)二竟是落落大方地承認了,他架著二郎腿,一手反擱在身后的椅背上,神情有些痞,甚至還笑了笑,“賀總要不要給我們報銷經費?“

    “破夢者應該不差這點錢?!?/br>
    衛(wèi)二點了支煙抽,把火機和煙盒隔著桌子推給賀予“破夢者不差錢,可防自殺心理學家的工資走的是我們衛(wèi)家的私人經費。你要報銷的話,我一點意見也沒有?!闭f完又咧了咧嘴。

    “……“賀予的眉頭這時微微地皺起來了,“你們家雇的人?“

    “有點興趣了吧。“衛(wèi)二舔了下嘴唇,撣撣煙灰,喝兩口水。

    賀予盯住他,眼睛一眨不眨:“你什么意思。為什么衛(wèi)家要在乎這些?“

    “要不我們先吃顆糖再說?!?/br>
    衛(wèi)二沒有回答,而是忽然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個小方盒,盒子是金屬密閉的,打開來里面是一顆白色的彈珠那么大的藥丸。

    賀予:“……這什么?“

    “好東西,前兩天才剛研制出來的。差點就來不及了?!靶l(wèi)二意味深長地說著,甚至還嘖了一聲。

    他這種吊人胃口的說話方式算是徹底把賀予惹著了。

    賀予面無表情地站起來,沉著臉就要走。

    “哎,你別走啊。”衛(wèi)二這會兒有點急了,“你怎么一言不合還就走了呢,你以前脾氣可沒這么差,好歹裝都裝個客氣出來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