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當(dāng)真覺著好？

    張承安喜出望外，收回視線，立刻轉(zhuǎn)頭道：那這么著，反正她也沒地兒可去，就留在這里陪著娘好吧？

    那也得人家小姑娘愿意！

    我愿意的！蘇十三忙見縫插針地接話。能伺候老夫人，是我的福氣呢！

    呦，這小嘴兒甜的，跟抹了蜜似的！張老夫人笑。

    蘇十三也抿嘴笑，兩只小拳頭啪.啪地在張老夫人肩頭輕敲。

    張承安突然間若有所思，看了眼蘇十三。

    一頓飯吃完，等張老夫人重新回佛堂后，張承安悄悄將蘇十三拎到一邊。

    你這小妮子，可別跟老子?；^！說實(shí)話，是不是白公館送你來做人情的，好讓我放了他們父子兩個(gè)？

    張承安臉色放下來，濃眉虎目，顯得格外兇相。

    蘇十三抬頭看了他一眼，笑的眼兒彎彎，明媚如二月春風(fēng)拂過麥地。爺，那您肯放人嗎？

    呸！膽子不小！

    張承安說著嘩啦一下從腰間皮帶扣里掏出槍，黑洞洞的槍.口指向蘇十三，冷笑道：繞這么大個(gè)圈子，來糊弄老子？

    蘇十三忙撲通一聲跪地，低頭道：爺，您先消消氣兒！別氣壞了身子。

    你想求我放了你們家老爺？

    不，是咱家少爺！我想替少爺找爺求個(gè)情

    你家少爺？

    張承安用.槍.口挑起蘇十三下巴，冷笑了一聲。你家少爺是誰(shuí)，今年多大？

    回爺?shù)脑?，少爺名叫白敏毓，今年十三歲。前幾天上學(xué)的時(shí)候，少爺和洪家小少爺打了一架，回頭就讓爺給抓到牢里去了。

    噢，是那個(gè)小子！

    張承安終于想起來玫瑰和他咬耳朵告狀的時(shí)候，主要就是想殺了倆小子。不過玫瑰沒能討得他老娘歡心，她這狀，還沒過堂就先啞了一半。再者，他主要是缺錢，又不是非得殺人。殺頭也輪不著一個(gè)不成事兒的13歲小毛孩兒！

    他斜著眼看向跪在地上的蘇十三，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齜牙笑了一聲。你這小丫頭片子，也不過就和我家閨女差不多年紀(jì)，居然就懂得想人了！

    蘇十三抬頭快速溜了他一眼，一臉茫然。啊？

    張承安將槍收起，重新別入腰間，用穿著軍靴的腳踢了踢蘇十三。起來吧，別跪著了！

    蘇十三忙爬起來，見張承安抬腳就往外走，小跑著跟在后頭。爺，那我家少爺？

    放了，放了！多大個(gè)事兒！

    張承安笑著回頭乜了眼蘇十三。怎么著，如果不放人，你還能跟爺急眼？

    我哪敢吶，蘇十三低頭賠著笑道：爺就是這京城的天！我這不是沒法子，到爺府上來撞一下金鐘嘛！是我娘教的，寧撞金鐘一下，不敲破鑼千響。

    有點(diǎn)本事啊！說話一套一套的。

    張承安這時(shí)已快走到王府門口，頓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蘇十三，沉吟道：這么著吧，你就留在這府里頭，哄老太太高興了，爺不白虧你的！回頭就把你家少爺給放了，這回總成了吧？別跟著了，回去！

    白家的事兒？

    你到底是求爺把白家全給放了，還是說，就只為求你家少爺一人？

    張承安扭頭看蘇十三，手扣在槍.套上，目光陰沉。仿佛一言不合，就會(huì)拔.槍.殺了他。

    我家少爺。蘇十三咽了口唾沫。

    那不就成了！

    可是老爺待我也不薄，爺您能不能開開恩？

    張承安大手一揮，不耐煩地皺眉道：做人別太貪心！得了，你趕緊回去吧！伺候老太太去！

    張承安說完，大步走出門外。門口一排兵扛槍在黑夜長(zhǎng)街中靜立，見到張承安出來，立即整隊(duì)跟上。

    蘇十三沒法，只得站在王府門口怔怔地看著張承安帶著上百號(hào)親衛(wèi)匆匆走了。

    *

    第二天，蘇十三陪張老夫人吃過午飯，就趴在窗下彎腰撅屁股地給老太太找前幾天掉在地上的銀針。窗外突然啾啾兩聲，隨后傳來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

    蘇十三抬頭，卻是昨日領(lǐng)他來王府的那兵，遙遙地探出個(gè)腦袋，朝蘇十三勾了勾手指。

    蘇十三一眼瞅見，忙爬起來跟張老夫人道：老太太，我出去一下！

    張老夫人從書卷中抬起頭，透過半開的窗子看見那大兵，眉眼微動(dòng)，冷笑了一聲。

    那大兵忙縮回腦袋站直了，畢恭畢敬，啪！朝張老夫人行了個(gè)軍禮。老夫人好！

    張老夫人冷笑一聲，沒吱聲。

    蘇十三尷尬地揉了揉鼻尖，沿著門檻溜出來。兩人避到角落里嘀咕了幾句。那大兵告訴他，爺已經(jīng)把白家那位少爺放出來了，讓蘇十三得空去接。

    大郎出來了？！

    蘇十三忙找張老夫人告了個(gè)假，衣裳也來不及換，慌慌張張地，跟著那兵來到巡撫大牢門口。

    兩個(gè)扛.槍.大兵站在門口閑磕牙，其中一個(gè)歪戴帽檐，朝這邊看了眼。帶蘇十三來的兵和他們說了聲，歪帽子便讓他們往右邊小門去找。

    蘇十三低頭跑的飛快。到了小門那里，青柳大郎一身白襯衫黑褲，領(lǐng)口揉的皺巴巴的，正低著頭不知想什么。幾天不見，青柳大郎周身氣場(chǎng)都像是變了。

    形容落拓，嘴里嚼著根半枯的干草，碎發(fā)遮住了那雙深黑色的眼。

    大少！

    青柳大郎一愣，抬頭看見是蘇十三，原本冰寒的臉立刻綻出笑容。

    第99章 海上舊影（折子戲）12

    大郎！

    蘇十三望著青柳大郎癡癡地笑。秋光微淡，落在青柳大郎的黑發(fā)上，落入蘇十三眼底。我來接你！

    他快步?jīng)_上前，去握青柳大郎的手。

    青柳大郎卻微側(cè)過身，將手縮回半寸，淡淡地道：接我去哪里？白公館早封了。

    大郎？

    蘇十三小小聲地喚了一句，尷尬地縮回手，黑白分明的鹿眼中滿是茫然。不知道青柳大郎怎地就變了。

    青柳大郎吐出嘴里嚼爛了的干草根，看了眼蘇十三，低下頭道：他們就只放了我一人。

    蘇十三一愣，強(qiáng)行扳過青柳大郎的肩頭，兩人四目相對(duì)。從前他們對(duì)視時(shí)，大郎總會(huì)忍不住笑，笑的三分溫暖二分傻缺一分痞氣。但這次，蘇十三卻從青柳大郎眼中見到了久違的漠然。那雙漆黑的眼，一旦暗下來，比夜更黑。

    青柳大郎不動(dòng)聲色地推開蘇十三的手，拍了拍身上的浮灰。語(yǔ)聲漠然。走吧！

    兩人漫無(wú)目的地走在街市上，一路上青柳大郎都不說話，蘇十三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一直走到往莆田高中的路上，拐到一個(gè)僻靜巷子的死角，青柳大郎才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蘇十三。寶貝兒？

    大郎，你說！

    蘇十三忙跟上，小聲地應(yīng)了一聲。

    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將我救出來的？

    蘇十三眼珠子一轉(zhuǎn)，睫毛撲閃了兩下。

    別騙我！

    青柳大郎猛地按住蘇十三肩頭，盯著他眼睛問道：你是不是去了那人府上，給他唱戲？

    對(duì)著這樣一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睛，蘇十三沒法撒謊。他只得咽了口唾沫，揚(yáng)起臉，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著青柳大郎回答道：是！

    青柳大郎放下手，轉(zhuǎn)身就要走。

    這樣你就不理我了嗎？

    青柳大郎背對(duì)著蘇十三站定，脊背筆直，如一桿標(biāo)槍。

    蘇十三在后頭聲嘶力竭地喊道：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如果不將你撈出來，你若是死在牢里，你叫我怎么辦？

    你

    青柳大郎欲言又止，隨后慢慢回過頭。漆黑的瞳仁內(nèi)一點(diǎn)表情都沒。他就那樣逆光站著，像是站在暗黑的血淵底部，看著他畢生所求唯一的光亮。

    寶貝兒，你與吾說句實(shí)話！你究竟，把吾當(dāng)做什么？

    蘇十三茫然地看向他，捏緊拳頭，眼眶內(nèi)淚花隱現(xiàn)。

    青柳大郎又淡淡地道：我若死在此處，是不是就不能帶你回劍閣去見靈拂？

    當(dāng)然也有這一層

    果然如此！

    青柳大郎苦笑著閉了閉眼，不知為何整個(gè)人像是一瞬間頹了半截，連脊梁骨都松垮下去。然后他抬起腳，這次頭也不回地走了。

    蘇十三跟在后頭跑，起先還能看見那個(gè)白襯衫黑褲的背影。但是出了巷子口，青柳大郎人影一閃就不見了。

    蘇十三跑到街市，只見稀稀拉拉的行人，來來回回地走，有說有笑的。然而一切聲音與溫度，卻突然自蘇十三的生命中消失。他聽不見，也看不清。

    他抬起眼，茫然四顧。人潮洶涌，人來人往?？墒悄菞l龍卻突然不見了。

    大少！白大少！

    在人群眼皮子底下，蘇十三不敢喊出大郎的名字，只得雙手握成喇叭狀，焦急地在人群中呼喊。

    青柳大郎將背靠在門板上，從一處窄門后凝視蘇十三在人群中倉(cāng)皇奔走。蘇十三找了很久，他也看了很久。

    最后突然抿緊唇，低頭沉默地朝另一個(gè)方向走了。

    *

    白總管丟了蘇十三，回頭又莫名其妙接到喜報(bào)，說是自家少爺放出來了?？墒堑人s去巡撫大牢門前接人時(shí)，守門的大兵卻告訴他，白家少爺早叫人接走了。

    是誰(shuí)接走的？

    那歪帽子大兵斜斜看了他一眼。不就是你們府上的丫頭！那個(gè)丫頭唱戲挺好，老夫人挺歡喜，特地打發(fā)人帶她來接的。

    白總管微一沉吟，聯(lián)想到那夜在油燈下見到蘇十三給他看的那張拜帖，猜測(cè)許是蘇十三又扮作小姑娘模樣，梳著那兩條馬鬃做的麻花辮兒，私下里溜去找了那位張爺。

    真是好大的狗膽！

    但是，也真他娘的管用！

    白總管慌慌張張地辭了那大兵，又不敢去張承安府上找人，只得打發(fā)從冀城跟著他來的一個(gè)小子逐個(gè)去白家各洋行鋪?zhàn)訉と恕Ｓ肿尠⑺拈_車去白公館附近張一眼，看少爺是否有回去。

    阿四匆匆出去，與白總管兩人分頭去了白家在京城的54間商鋪。五十四家里頭，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家還開著門，其他的都只留下一個(gè)掌柜的守店，其他人都打發(fā)回家了。各家鋪?zhàn)佣颊f沒見到少爺回來。

    白總管越發(fā)摸不著頭腦，不知少爺究竟跑哪兒去了。

    *

    三天后，風(fēng)聲越發(fā)的緊張起來。張承安放了青柳大郎，卻反倒對(duì)白家下了狠手。京城白家最后的十間鋪?zhàn)右操N上封條，扛槍的大兵們圍了鋪?zhàn)?，將所有值錢東西都搬走了。

    又過了七日，蘇十三正心神不寧地在王府內(nèi)擦拭博古通今架子的花瓶，突然聽到外頭有大兵與張承安說話。兩人邊走邊說，已是走到廊前。

    爺，白家那事兒辦妥了！

    銀票都收齊了？

    回爺?shù)脑?，所有的鋪?zhàn)佣挤饬耍镱^的貨，但凡有值錢的都叫兄弟們扛回來了。

    這種經(jīng)商人家最是滑頭！老子剛進(jìn)駐京城的時(shí)候，想找家鄉(xiāng)紳商會(huì)牽頭出鈔票，沒一個(gè)肯干！現(xiàn)在知道后悔了吧？

    那還用說！現(xiàn)在肯定早悔斷腸子了！

    張承安聽后哈哈大笑，笑聲穿堂入室，徑直刺入蘇十三耳膜。蘇十三小心抱著花瓶，自多寶格縫隙朝外張望。

    那白家主事的那人怎么辦？副官湊到張承安眼皮子底下，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白秀山？張承安挑眉，滿不在乎地?fù)]揮手。殺了吧！

    是！副官忙應(yīng)了。

    張承安挑眉笑了笑，拔腳就往佛堂后頭去找張老夫人。

    蘇十三瞧的真切，忍不住手一抖，啪嗒一聲，將一尊足有三百年的白瓷薄胎花瓶在地上摔了個(gè)粉碎。

    *

    那頭白總管也看到了貼在大街上的誅殺令，一共三位當(dāng)?shù)赜忻母簧?，白秀山的名字赫然也在上頭。

    白總管兩眼一黑，要不是旁邊小伙子手快扶住，險(xiǎn)些當(dāng)街栽倒在地。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所住的客棧，呆呆的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阿四回來，他才恍然地動(dòng)了動(dòng)眼珠。

    白總管，你沒事兒吧？阿四站在門口，聲音緊繃，像在嗓子里藏了把弓.箭。緊張而又壓抑。

    咱把少爺丟了，如今老爺又快沒了！白總管表情愣愣的，似哭似笑。白家這是遭了什么事兒??！

    白總管？

    ?。∥覜]事！白總管揮揮手，隨后又重重地嘆了口氣。要么，咱回趟冀城，把族里的人都叫出來，想個(gè)法子？

    總管您和我說話？

    阿四回頭，神色有些慌亂。我，我就一開車的，什么也不知道??！頓了頓，又遲遲艾艾地走上前。今兒個(gè)都二十六了，這個(gè)月的月錢還沒發(fā)，您看？

    白總管看著伸到他面前的一雙手，沿著那雙手緩慢地視線上移，見阿四肩后背著個(gè)包袱，手里還提著個(gè)藤條箱子。他猛然一驚，問道：阿四你要到哪里去？

    這不，這不白家要垮了嗎？我老家原本就在冀城，再說了，冀城的家當(dāng)都叫您變賣了拿來京城救老爺和少爺。如今老爺要砍頭了，少爺又不知跑哪兒去了，要么，咱們也散伙得了？您回您的鄉(xiāng)下養(yǎng)老，我也回去另外尋個(gè)差事

    散個(gè)屁的伙！

    白總管猛然一拍桌子站起來，指著阿四鼻尖罵道：好你個(gè)忘恩負(fù)義的狗東西！老爺出事兒，你撒丫子跑的比兔子還快！

    人走茶涼嘛，這也怨不得我??！

    阿四沒討到錢，還被臭罵了一頓，不高興地摔門走了。

    白總管怔怔地看著客棧內(nèi)空無(wú)一人的廂房，又想到這兩天張承安幾乎將白家在京城的基業(yè)連根拔起，就連白公館都貼了封條如今老爺若是再?zèng)]了，少爺又找不著，他一個(gè)老人家該何去何從？

    想不到替白家賣了20年的命，白家居然說垮就垮！船沉了，他連個(gè)逃命的機(jī)會(huì)都沒有。

    他越想越恨，陡然間想到蘇十三那張楚楚可憐的小臉，恨不能時(shí)光倒流，再回到少爺將那頭小野狐貍精領(lǐng)回家門的那天，沖上去，把蘇十三那雙招人恨的眼珠子給挖出來。

    *

    秋風(fēng)涼，雁南飛，入夜水成霜。

    霜降過后，白秀山終于被推向了菜市口。

    蘇十三躲在人群里頭，踮起腳尖朝外張望。囚車上的白秀山看起來像是突然老了二十歲，滿頭白發(fā)蒼蒼，竟是在牢中白了頭。

    如今這殺人呢，是用刀砍頭，還是吃槍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