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視一周，燕長陵看向床榻邊。

    燕挽亭正坐在那，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似乎并沒有看到他進(jìn)來似的，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前方。

    燕長陵雙手負(fù)在身后，雙眸中閃爍著復(fù)雜的神光。

    一年不見，他這個(gè)昔日意氣風(fēng)發(fā)倨傲隨性的meimei，似乎變了個(gè)模樣，瘦的不成人形，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沉寂頹然的氣息。

    燕長陵覺得鼻子一酸，他快速的移開了目光，負(fù)在身后的雙手緊緊握成拳。

    我雖把你禁足，可卻不曾派人看守，也不曾克扣吃穿用度。你怎么...瘦成這般模樣。

    燕挽亭終于移開了目光，黯淡空洞的雙眸輕輕的落在了燕長陵身上。

    臣妹心魔罷了，與兄長無關(guān)。

    一年了，當(dāng)初父皇走時(shí)的怨，燕長陵的怒，早便隨時(shí)間流逝消散淡薄了。

    當(dāng)初燕挽亭炸毀慶州城，親手將三十萬條人命葬送。

    雖說也阻止了姜國和宇文的聯(lián)軍，可也毀了那數(shù)不清的慶州無辜百姓。

    朝中百官黎明百姓無不震驚惶然，度過了劫難后，紛紛事后諸葛的指責(zé)燕皇手上沾滿了燕國百姓的血。

    燕挽亭原本想說明真相，是她埋了在慶州城，也是她命人點(diǎn)燃的，她才是幕后推手。

    可燕皇怕朝中官員和百姓將怒火遷于她身上，便一力承擔(dān)了下來。

    無論燕皇即位幾十年來，勤勉為民賢明公正從未懈怠過，可只要他犯了錯(cuò)，做錯(cuò)了決策，落在百姓口中的名聲，便一落千丈，成了一個(gè)為了帝位，舍棄百姓的自私君王。

    就算最后他抑郁成疾駕崩離世，燕國百姓對(duì)他也是毀譽(yù)參半。

    燕長陵不知父皇離世后，為何要他將meimei禁足在宮中。

    一開始他以為是父皇懲罰她，可后來想想，父皇不過也是為了保護(hù)meimei。

    依燕挽亭的性子，為了燕皇的名譽(yù)，她也一定會(huì)站出來澄清，與其讓她再將屠殺三十萬人的罪名攬?jiān)谏砩?，不如將她囚禁宮中，讓她靜思己過，洗去那一身的殺伐戾氣。

    天下百姓從來都是健忘的，燕皇走了，一年過去了，當(dāng)年慶州城的事也不過成為了一樁茶余飯后的談資，許會(huì)惋惜嘆然，但早已不像一年前那般群情激奮義憤填膺了。

    這一年，燕長陵也想了許多。

    若不是燕挽亭殺伐果斷的將姜國和宇文族的聯(lián)軍全部炸死燒死，也許現(xiàn)在的燕飛城早便淪陷，他這個(gè)皇帝也怕是當(dāng)不上了。

    燕挽亭這么做，不過是為了燕家的江山天下，為了不讓更多的燕國百姓陷入戰(zhàn)亂。

    可就算是理解了，燕長陵心中還是有個(gè)疙瘩。

    那個(gè)小時(shí)候那般可愛漂亮的meimei，怎會(huì)這般殘忍，似乎眉頭也不眨，就不聲不吭的殺了三十萬人。

    慶州城死的那些人，死無全尸面目全非，堆積成山的尸體足足清理了半年才全部埋在土中。

    燒焦的尸體糾纏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更分不清是姜國人還是燕國人，還是宇文族的人。

    只能一并一車一車的拉去一旁的山頭埋下去。幾乎挖空了兩座山，才埋下了那些尸體。

    燕長陵即位時(shí)，去過一次，那些幾里外迎著風(fēng)都能聞到的惡臭腐爛味，讓他連膽汁都險(xiǎn)些要嘔出來了。

    他看著燕挽亭，明明是心疼她的，可卻總覺得和她之間隔著一道永遠(yuǎn)也破不開的屏障，不能也不敢再像兒時(shí)那般親近了。

    燕長陵閉上眼，幽幽的嘆了口氣道。

    從今日起，你可隨意在宮中四處行走，你仍是我大燕唯一的梨落公主，是朕唯二的骨rou至親。

    燕挽亭終于站起了身，她身子孱弱踉蹌，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摔倒了。

    燕長陵見此，也顧不得什么，只覺得胸口一陣酸澀，他快步走過去，伸手?jǐn)v扶住了燕挽亭。

    當(dāng)燕挽亭瘦弱冰涼的身子靠過來時(shí)，燕長陵終是忍不住了，他微微低著頭略帶哽咽道。

    你何苦，這般折磨自己。天下百姓都將那件事忘了，我也要忘了，你...你也該忘了，日后你好好待在宮里，我為你找個(gè)疼你愛你的夫婿，咱們一家人就在宮里，我誰不許他們?cè)谔峒澳羌隆?/br>
    燕挽亭偏頭看著燕長陵面上難隱的痛意和心疼，突然挑唇笑了笑，蒼白干澀的唇微微裂開，血色染紅了唇。

    兄長，你可愿，放臣妹離開。

    燕長陵愣了愣。

    離開？

    重活了一世，燕挽亭卻從未覺得恣意瀟灑，只覺得累，她很累，累到想長眠不醒，再也不管任何人。

    不管什么燕國姜國，不管什么夏秋瀲江詢言，什么也不管。

    就這么睡下去，永遠(yuǎn)也不要醒來。

    如今燕國統(tǒng)一了天下，吞并了姜國，陳國和周國也俯首稱臣。

    她最想做的事，似乎已經(jīng)做到了。

    盡管父皇被她氣的積郁成疾離世，盡管她丟了夏秋瀲，盡管她失去了所有，可她還是贏了江詢言。

    這便是她最想做的事不是么。

    如今對(duì)她來說，一切都已了解了，她也該走了。

    找個(gè)安靜的地方，好好睡一覺。

    燕長陵看著燕挽亭面上的笑，不知怎么竟覺得有些慌亂，心底沉沉的像是壓著什么，他像是覺察到了什么，緊緊的抓住她的手。

    你要去哪？

    燕挽亭只是淡淡一笑。

    找個(gè)安靜些的地方，圈個(gè)小院子，養(yǎng)養(yǎng)花種種菜倒也不失樂趣。

    燕長陵松了口氣，想著燕挽亭這一年都憋在宮里，虛弱成這般模樣，成日壓抑疲累，若是出去走走散散心想必也好。

    你出宮散散心也好，那你何時(shí)回宮呢。

    燕挽亭避開這話，只是垂眸低聲問道。

    兄長可愿？

    燕長陵說著說著，面色黯淡下去，有些羞愧。

    我不知你這一年可否怨過我，我...的確有時(shí)有些別扭想不開?？扇缃裎乙呀?jīng)看開了，你都是為了我們燕家江山著想，本來這些事應(yīng)當(dāng)我來做。

    燕挽亭有些疲倦的閉上眼。

    兄長，那些事不必再提了，明日我?guī)е⑺睾驮t太妃出宮。

    燕長陵訝異的看著她。

    詔太妃？你是說葉詔音？你帶她出宮做什么？

    她是姜國舊人，昔日對(duì)我有恩，如今父皇已仙逝將她留在宮中也不過是徒等老死。兄長若是愿，我便帶她出宮，放她離去逍遙過完下半輩子也好。

    這？好吧，你若想帶她走，那便帶她走吧。

    燕長陵稍稍猶豫了一會(huì)，好歹看在燕挽亭的面子上，同意了。

    燕皇的遺下的妃子，除了位份高的還留在宮中，其他的早就送去了尼姑庵中吃齋念佛。

    葉詔音沒有子嗣，就算是走了也沒什么大礙。

    燕挽亭微微躬身，輕聲道。

    臣妹謝過兄長。

    燕長陵點(diǎn)點(diǎn)頭，又想起了什么，趕緊說道。

    挽亭，你早便到了出閣的年紀(jì)，若是你屬意哪個(gè)世家子弟，我替你看看...

    燕挽亭搖搖頭，還沒等他說完，便拒絕了他。

    兄長，臣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此生也不敢奢望相夫教子，只想孑然一身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完下半輩子。

    燕長陵聽她這么一說，原本還想勸她，可燕挽亭輕輕的推開了他，面色倦怠道。

    臣妹累了，想歇息一會(huì)，若是兄長無其他事，便回了吧。

    燕挽亭要走了，燕長陵卻似乎松了一口氣。

    她一走，仿佛就帶走了當(dāng)年慶州城一站留給燕長陵的愧疚和不安。

    所以他并未加以阻攔，只是豁然答應(yīng)。

    那你便歇下吧，出了宮也記得時(shí)常寫信給我，讓我知道你安好。

    嗯。

    第197章 想要的生活？

    陳國都城的一處江南庭院中。

    一個(gè)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和一個(gè)穿著青色衣裳的侍女在院子里玩躲迷藏。

    小姑娘看上去不大,模樣卻粉嫩可愛,漆黑的眼珠閃著靈動(dòng)的光芒,她躲在假山后探頭看著那已經(jīng)快找到身前的侍女,偷偷的捂嘴笑著蹲了下去。

    這古靈精鬼青衣侍女正是許久不見的青鳶,她臉上掛著笑意,四處瞥了瞥，明明看到了假山后那露出來的衣角,卻也不裝作沒看到，裝腔作勢(shì)道。

    玥兒，你若是再不出來,今日的糕點(diǎn)我就通通都吃光哦。

    玥兒一聽到糕點(diǎn)，已經(jīng)都直了，哪里還顧得上躲迷藏，自己跑了出來,站在假山邊跺跺腳，雙手一叉腰不滿道。

    不可以，青鳶jiejie耍賴，說好今天的糕點(diǎn)都?xì)w玥兒。

    青鳶一蹦,跑過來一把將玥兒摟緊懷里，大聲笑道。

    哈哈,我抓到你了。

    玥兒用小粉拳在青鳶肩頭錘了兩下，氣嘟嘟的鼓著腮幫子奶聲奶氣的哼了一聲。

    不算不算，青鳶jiejie耍賴。

    青鳶嘿嘿一笑,松開了她。

    那我，jiejie再給你一次機(jī)會(huì)藏，你去呀。

    玥兒跑了兩步，轉(zhuǎn)頭對(duì)著她吐了吐舌頭。

    我不去，笨蛋青鳶jiejie，我要去跟娘親告狀。

    說完便往大廳跑去。

    青鳶一嘟嘴，跟著跑了過去。

    什么娘親，怎么說都改不了，哎，你跑慢點(diǎn)別摔著。

    玥兒跑過院子，跑過長廊，跳過門檻張大雙臂往大廳跑去。

    她徑直跑向了大廳中坐著的一白衣女子，撲進(jìn)了她懷中，大聲嚷嚷著告狀。

    娘親，青鳶jiejie欺負(fù)我。

    白衣女子面容絕美氣質(zhì)出塵，精致的眉目如同畫中走出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她伸手摟住冒冒失失撞進(jìn)懷中的孩子，伸手撫上她冒著汗的額頭，輕輕嘆了口氣，嗔道。

    玥兒，怎么又跑的這么急，小心摔了。

    青鳶跟著走了進(jìn)來，笑嘻嘻的對(duì)著夏秋瀲道。

    小姐，我正和玥兒玩捉迷藏呢，這小家伙輸了就耍賴，要跟您告狀。

    玥兒氣鼓鼓的瞪了青鳶一眼。

    你胡說，明明是你耍賴，你說要把我的糕點(diǎn)都吃掉，你這個(gè)壞女人。

    夏秋瀲微微皺了皺眉頭，語氣加重一些。

    玥兒。

    玥兒身子一抖，眼睛眨了眨抬頭看著夏秋瀲，委屈的扁嘴。

    夏秋瀲輕輕的抓著她的肩膀，微俯低身子與玥兒平時(shí)，語氣柔和的教育道。

    青鳶jiejie是與你玩鬧，你怎能這么無禮呢。

    玥兒低下頭，有些委屈的抿了抿唇。

    娘親，玥兒錯(cuò)了，玥兒不該說青鳶jiejie是壞女人。

    夏秋瀲摸了摸她的小腦袋，輕柔道。

    那還不和青鳶jiejie認(rèn)錯(cuò)。

    玥兒聽話的走到青鳶面前，背著手對(duì)著青鳶鞠躬認(rèn)錯(cuò)。

    青鳶jiejie玥兒錯(cuò)了，玥兒口無遮攔，請(qǐng)青鳶jiejie原諒玥兒。

    青鳶蹲下身子，捏了捏玥兒的臉蛋，伸手摟住她，仰頭對(duì)著夏秋瀲笑道。

    無礙無礙，小姐，我只是和玥兒鬧著玩而已。

    夏秋瀲點(diǎn)點(diǎn)頭，吩咐她。

    你帶著她都玩出一身汗了，小心一會(huì)著涼，去給她添一件衣物吧。

    知道了小姐，我這就去。

    青鳶應(yīng)下了，抱著青鳶就往外走。

    夏秋瀲看著她們的身影走出大廳，深邃漆黑的眸子黯淡了一些，她拿起放在桌上的書可看了兩眼卻又看不下去了，只得放著，起身往外走去。

    院子里載著一棵梨樹，此時(shí)正開著花，淡淡的梨花香沁人心脾。

    夏秋瀲看著那梨樹怔了怔，緩步走了過去，停在了樹下。

    這樹，像極了燕宮里的那一顆。

    夏秋瀲微微仰頭，一時(shí)間思緒竟飄遠(yuǎn)了。

    一年前燕挽亭給了她龜息丸，讓她假死然后送出了宮，與曹奕會(huì)和，之后曹奕便連夜帶她離開了。

    連帶著玥兒，也一起送了出來。

    那夜燕宮亂的很，聽聞失寵的燕挽亭暴斃，似乎沒有多少人懷疑。

    燕挽亭安排的人手平平安安的把她送了出去，連帶著將青鳶綠阮也一起送出了宮。

    她是第二日醒來后，才知曉慶州城的事。

    三十多萬條人命，一夕喪命，其中又何止姜國人宇文族人，還有那些無辜的燕國人。

    她沒想到燕挽亭會(huì)心狠如斯。

    難怪那夜，她那般爽快的放她走了，還與她說了那些奇怪的話。

    想來她早便決定了吧。

    夏秋瀲沒有立場(chǎng)去怪罪燕挽亭，她只是覺得凄涼悵然。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來回回，姜國還是滅了，燕國雖保住了，可燕挽亭這一世怕是都活在那一夜。

    手上沾染著洗不凈的鮮血。

    這一年來，她和曹奕一路相伴而游，去了許多地方看了許多風(fēng)景，結(jié)交了許多知音好友。

    看似她過上了一直期盼的恣意瀟灑的日子，可每到夜里卻輾轉(zhuǎn)難眠。

    有時(shí)她會(huì)夢(mèng)到燕挽亭。

    燕挽亭在她夢(mèng)中的模樣，似乎朦朧了不少，可她的雙眸卻是那么的清晰，那雙曾經(jīng)神采奕奕深邃神情的瞳孔，變得空洞無神里面是泛不開的憂郁和悲痛。

    反反復(fù)復(fù)一遍又一遍的，對(duì)她說著那句她離開前，最后的一句話。

    你會(huì)回來嗎？

    不知不覺間，夏秋瀲死死的握住了腰間的玉笛，收攏的指尖被玉笛上的雕紋刺的生疼，可她似乎并未感覺到痛意。

    一年了啊，那么快就一年了。

    可她怎么感覺，這一年過的如此的緩慢。

    一聲紫衣的曹奕提著兩壺酒，帶著笑意踏入院子，他看到站在樹下的夏秋瀲?yán)事曇恍Φ馈?/br>
    秋瀲，在看什么？

    夏秋瀲回過神，看著已經(jīng)走到跟前的曹奕，垂下了眸子，落寂的神情一閃而逝。

    她淡淡的回道。

    沒什么。

    曹奕哈哈一笑，揚(yáng)起笑臉道。

    我已和商隊(duì)談過了，他們可以帶我們?nèi)ゴ竽?，這次我?guī)闳タ纯创竽L(fēng)光。

    夏秋瀲愣了愣。

    當(dāng)真要去嗎？

    曹奕有些驚愕。

    怎么，你不想去？

    夏秋瀲抬頭看著梨樹，一陣風(fēng)拂過樹上的梨花緩緩的飄落下來，她神情有些恍惚，手一松，握在手中的玉笛突然跌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