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瑜和郭素一路去往花園，路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兒都瞧不見。頭頂?shù)脑铝烈呀?jīng)能看到一些淺淡的輪廓，但天還未全黑下來，隱約看得清前路。

    他們穿過門，一同進入花園。園內(nèi)有個不算大的池子，可惜從前只有一片空蕩蕩的水，可這時候進來再看，池里竟放了滿滿一池子荷花燈。

    池邊圍了一些下人，還在繼續(xù)往池子里放燈。

    荷花燈很早以前是用來祭神的，延續(xù)下來后慢慢變成了祝福祈愿的象征。今日這一堆燈以絹布制成，染成了許多種顏色，天色已暗，只遠處天空還留有一抹殘光，像是天與云的一道夾縫，四面墨沉沉的，亭臺廊道皆是一團團黑影，一時間反倒襯得水中滿目琳瑯，光彩熠熠。

    郭素一時不言，望著前方。

    身畔的竇瑜慶幸不已：“真的準備了好久，還以為要白白準備了。雖然還未到表哥的生辰，可也不差多久了。”

    “是我不好。”郭素道。

    竇瑜皺了皺鼻子，道：“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連自己的生辰都能忘記！”

    “從前從未慶賀過生辰?！彼o了一瞬，輕聲回。

    啊？竇瑜一臉心疼地望著他。見他神情平靜，依舊腦補了他心中的難過寂寥。

    “那以后就有我陪你過啦。”竇瑜見不得表哥受委屈，撞撞他的手臂，笑著說，“不會再叫你一個人。”

    郭素轉(zhuǎn)頭看她。她眼底笑意柔軟如波，可惜很快就從他身上移開了，直直落向前方，數(shù)點燈影落進她眼眸里，“就像今日這樣，不但有我，還有這些燈。我們都在陪著表哥?！?/br>
    郭素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下人往池中放燈的同時不停用手撩動池水，輕輕推送荷花燈向池心蕩去，水聲杳杳。

    他慢慢道：“真的么？”

    “當然是真的！”竇瑜俏皮地說，“皇天后土，實所共鑒?！?/br>
    “好?！彼?。

    在點點荷燈的映襯下，微暗的水中波光粼粼，像是滿天的星子都落進了這片池中。

    竇瑜的雙眼亮晶晶的，催促說：“表哥許愿吧！一盞燈便可以許一個愿?！?/br>
    郭素看著幾乎飄了滿池的荷燈失笑道：“你這是要我許多少個愿望？上天有靈，怕都會對我厭煩，怪我貪心?！?/br>
    他道：“我許一個愿望便好?！?/br>
    說完后不等竇瑜反駁，他雙手合十，慢慢閉上了眼。他的側(cè)臉沉靜且俊逸，側(cè)影挺拔又高大。竇瑜站在他身旁，忍不住偏頭看他。

    心中想著：這些燈中很大一部分可都是我親手做的，上天若有靈，也當知我誠心，替表哥完成愿望。

    很快郭素就睜開了眼。

    “這么快？許了什么愿？”竇瑜脫口而出。見他視線移向自己，又摸了摸頭發(fā)，改口道，“不說給我聽也無妨，說給上天便夠了。”

    鬼使神差，郭素道：“惟愿年年有瑜?！彼曇艉艿蛥s很清晰。

    “年年有余？”竇瑜問，“這不是新年時的祝愿么？”

    “也是我的心愿?！惫鼗卮鸬馈?/br>
    第80章 祝愿   “那希望他……來生幸福美滿，也……

    “你還怕上天覺得你貪心, 再沒有比你更不貪心的了！”竇瑜實在覺得他虧了。

    備好的荷花燈都盡數(shù)放進了水中，下人們默默站起身退到一側(cè)。竇瑜帶他從回廊上走下來，坐在近水的階上。

    幾只燈被緩慢蕩動的水波推回了水池邊緣, 郭素向下望, 認真看了看, 道：“之前管家說, 你問過他庫中有多少絹布和紗料?！?/br>
    竇瑜知道他猜到了，露出小小的、得意的笑, 炫耀道：“這些燈都是我和院子里的婢女一同做的, 還不錯吧？不過府中庫房存放的那些料子實在太好，拿來做燈過于奢侈了, 最后還是派人去外面采買的。”

    她說完話, 又低頭在近處尋找, 看能不能辨認出自己親手做的。果真找到后, 指向水中，興奮不已道：“表哥！你看那一只緋紅色的，便是我親手做的?！?/br>
    郭素定睛去看。那一只小小的緋紅色荷花燈在腳下不遠處的水面輕輕蕩著，格外顯眼。

    竇瑜抱住膝, 輕聲道：“剛回奉都城那一年的中秋節(jié), 我也放過一次荷花燈，知道這種燈大致的是什么樣子。后來在外宅禁足, 反正也無事可做, 便學著做了許多東西，其中就有荷花燈?！?/br>
    那日中秋她本是想約胡王升出門相見,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出現(xiàn)。她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著，因為來往的人太多，不小心與人撞上后燈不慎從手中掉落, 很快就被過路的人踩在鞋底，踩得臟兮兮的，燈也變了形。

    那時肆水河上荷花燈的光連成一片，別人的心愿都有所承載，她覺得委屈，捧著七零八落的燈坐在河邊掉眼淚，結(jié)果遇上了謝述。

    謝述把他的燈送給了她。

    可她心情不佳，被熟人碰見哭鼻子只覺得丟臉，胡亂對著燈許了愿，渾渾噩噩放了燈，許的內(nèi)容是什么連自己都不記得了。后來聽聞謝述去世，她才感到后悔。

    她對郭素說起這件事時隱去了關于胡王升的部分，只說了謝述當時的好心，悵然道：“總覺得是欠了他一個心愿?！?/br>
    “那你還給他了?！惫氐偷偷?。

    竇瑜沒有聽清，轉(zhuǎn)頭問：“什么？”

    “那你可以還給他?！惫厣裆蛔兊馗目诘?。他伸手從池中撈起那只緋紅色的燈，水淋淋地托在手上，湊近她。

    “替他許一個愿吧?！?/br>
    竇瑜愣了愣，“可他已經(jīng)……”

    荷花燈中微弱的光籠著郭素的眉眼，他道：“那祝他下輩子也好?！?/br>
    竇瑜遲疑片刻，在他的注視下緩緩閉目，當真就著這盞被他托起的荷燈，異常認真地為謝述許了一個愿。

    自語道：“那希望他……來生幸福美滿，也希望他沉冤昭雪?！?/br>
    竇瑜睜開眼后，正撞上郭素柔軟的目光。

    “他一定聽到了?！彼?。

    為表哥提前過了生辰，了了竇瑜近日記掛在心中最大的事。夜?jié)u漸深了，二人在池邊一直坐到水中荷燈熄滅了大片，才起身離開。

    只是郭素將她送到院門口后，又獨自折返回花園。

    等他回到自己院中時，手里多了一盞緋紅色荷花燈。

    這盞燈既然是她對謝述的祝福，那么由他收著，想來上天也不會怪罪。

    他垂頭自嘲一笑。

    下人自他身后進入房中掌燈，又為他備好沐浴的水，無聲無息地退出房門。

    他立在案前，見書案上還放著管家送來的另十幾份郎君小像，佇立片刻，將這些紙拿了起來。比之上次，這一回紙上的內(nèi)容更為詳細，他卻沒有細看，徑直走到燈臺前，提起燈罩，以燭火將手中的紙點燃了，然后隨意扔進腳邊的盆中。火舌舔過紙張，迅速將墨跡吞噬干凈，化作一團團灰燼。

    沐浴后，郭素穿著中衣躺在床上，合上了眼。

    他極少做夢，這一次入睡后卻很快陷入夢境之中，夢到自己置身于一座庭院，一張書案擺在院內(nèi)，阿瑜正坐在案后伏案沉睡。他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了，沒有驚擾她，只靜靜看著她的發(fā)頂，心中一片安寧。一晃神，再低頭看時，他又坐到了池邊，對面是滿池飄蕩的荷花燈。阿瑜緊挨自己坐著，頭輕輕壓在他肩上，依舊睡得香甜。

    不知今夕何夕。

    耳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郭素放在身側(cè)的手指一動，隨即睜開了眼睛，卻一時沒有應聲。門外的人停了小半刻，見屋內(nèi)無回應，又再次敲擊了兩下，小聲地隔著門道：“大人，該起了。”

    他向來淺眠，今日要出行，按照以往習慣必然會提前醒來，沒想到還要下人敲門才被喚醒。

    “大人？”下人聲音中透出疑惑。

    他掀開被子翻身坐起，應了一聲：“進來吧?！?/br>
    郭素坐在床邊套靴，下人捧著盥洗之物進門，服侍他洗漱。同時也在桌上擺好了清粥和幾碟菜，等他換衣后用飯。

    “撤下去吧?！惫責o胃口，只看了一眼，淡淡道。

    房中無人說話，燭火跳動，一時間只有下人收拾碗碟的輕輕聲響。郭素看向窗子，外面天還暗著，想必阿瑜還在睡夢中吧。

    套上甲衣之前，他頓了一頓，轉(zhuǎn)身去看案上放著的盒子。放下掩膊，走過去將盒子打開，拿出里面的香囊，垂眸看了看，然后收進了衣襟內(nèi)側(cè)。

    一切收拾妥當后，郭素帶著人大步往府門口的方向走去。出門幾日也不需要多么大的陣仗，他沒有驚動全府，這個時候府中也只有灑掃的下人起床了，小路上靜悄悄的，一路走過來看不見幾個人。

    可等他快走到門邊時神情卻一凝，腳步也跟著緩了下來，視野之內(nèi)落入一道細挑的身影。

    站在門口的竇瑜聽到腳步聲，迅速回過頭。

    天才蒙蒙亮，風微有些涼。她穿了披風，由佰娘陪著站在府門內(nèi)的檐廊處，看到他后向前迎了兩步。

    郭素沒料到她會來送自己，快步走過去，問：“天都還沒有全亮，怎么出來了？”

    “來送表哥啊。家人遠行，哪有不送的道理？”竇瑜自然而然道。邊說著話，她又從佰娘手里拿過食盒，“知道你走得早，怕是連早飯都吃得不多。里面的點心還是熱的，還有一些rou干，可以在路上吃，好歹能填一填肚子?！?/br>
    郭素胸口放了香囊的地方似乎有些發(fā)燙，他抬手慢慢接過食盒。食盒并不算沉，但也壓著手，令他心中安穩(wěn)。

    “早上風涼，快回去吧。”他道，“等我回來?！?/br>
    “我看著你走。”竇瑜想也不差這一會兒，哪有趕來送行卻只碰了面就走了，那也太敷衍了。

    郭素深深看了她一眼，握緊手中的鞭，將食盒遞給隨行的侍衛(wèi)，出府后迅速上了馬。

    他騎在馬上，又催竇瑜回去：“這便要走了，你也快些回去，趁著天沒亮還能再回去睡一會兒?！?/br>
    “啰嗦?！备]瑜嘟囔了一句，朝他揮揮手，又點點頭。

    郭素驅(qū)馬向前，帶隊動了身。待走出一段距離后，他自馬上回頭，回望府門前。

    遠處還有些暗，好在門口的下人都提了燈，照得很清楚。見竇瑜被佰娘拉著往府內(nèi)走了，他這才放了心。

    ……

    王旦在郭素府上只住了短短一段時日，除了不敢光明正大地在府上宴飲作樂，但日常起居也從不會虧待自己。也沒少在外使銀子，買進府中不知多少大件器物、小件陳設。等離開的時候可是犯了愁，府里那個鐵面無私的管家說了，兩個時辰內(nèi)他們?nèi)舨粚|西收拾好，連人帶物搬出這座宅子，就派府里的下人過來搭把手。府里的下人手腳沒輕沒重，到時要是摔了碰了什么，一概不管。

    府里不會昧他一分一毫，他若有遺落的，一把火燒掉了事。

    為什么要被攆出府，王旦心知肚明。

    之前郭素不讓他再見無難，他想盡辦法才通過寺廟里的一個小沙彌得知，無難前段時日總與府上一個名叫茂娘的婢女來往。

    甭管是不是出家人，一男一女湊在一處，有了往來，王旦立即便往羅帳內(nèi)的那點兒事上猜度。但后來再細細盤問才知，無難并不與茂娘直接碰面，守禮得很，只經(jīng)小沙彌的手轉(zhuǎn)交佛經(jīng)。

    小沙彌收了王旦的銀子，知無不言，他知道無難師父抄寫經(jīng)書時會以血混合朱砂，徹夜寫就。

    如此心誠，是送給誰呢？

    王旦自然想到了秦珠身上，因為茂娘是她的貼身婢女。之前在巷中的驚鴻一瞥王旦還曾回味過，但他不是見了美人就走不動路的人，身邊又從來不缺美妾，何至于想不開去招惹郭素的meimei，再節(jié)外生枝。故而說話做事，包括眼珠子都老實得不得了。

    無難與他同在一座府上，似乎更容易接觸了。但還沒等他再想方設法去試探，身邊幾個得用的下人就被五花大綁壓在院子里狠狠杖打了一頓，一同被打的還有幾個原本就在府上做事的仆婢，打完后盡數(shù)攆出了府。

    王旦膽戰(zhàn)心驚地去問了，才知道是郭素下的命令，這些人被打的緣由也都有著相關之處。他的人罪在賄賂及窺探，府上的仆婢罪在受賄及不忠。

    他身邊的下人因此去了大半，做事越發(fā)束手束腳了。

    王旦使銀子打探消息的招數(shù)早已經(jīng)用慣了，之前郭素分明也沒有阻攔自己，一段時間都安穩(wěn)無事，誰知郭素竟是等著這時候突然發(fā)難，狠狠落了他的面子。

    被敲打了一番后，即便與無難同住府上，王旦一時也不敢主動去招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