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師傅，我說過我們還會見面的?！?/br>
    張觀業(yè)撥弄著打火機，一掀一蓋的碰撞聲在靜謐高雅的西餐廳里有些格格不入。

    朱微蔓一走進大堂就看到了他，衛(wèi)衣羽絨服，是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打扮。

    就是不大適合這里。

    一旁的服務生端著公式化的笑臉彎下腰：“先生，我們這邊不可以抽煙呢。”

    張觀業(yè)把打火機收進了口袋，終于抬頭看了朱微蔓一眼：“我以為我前兩次都說的很清楚了?！?/br>
    “我知道啊?！敝煳⒙p搖紅酒杯，“可是這有什么關系呢？各取所需罷了，不影響你有你的卿卿?！?/br>
    朱氏是商界新秀，若是搭上張家在政壇的影響，自然是最好不過的，這些old  money都一樣的德行，一邊瞧不起他們這些“暴發(fā)戶”，一邊又不得不與他們虛與委蛇，惡心又有趣。

    嗤笑一聲，張觀業(yè)插著褲兜站起身，軟皮的座椅在天鵝絨的地毯上一頓一頓地滑出去：“這樣，朱小姐不如去找我二叔，老是老了些，但各取所需嘛，不影響你有你的野心?！?/br>
    從旋轉門走出，B市的寒風爭先恐后地灌入他的衣領。

    身前攔下一只手，嚴肅的管家?guī)е鸾z眼鏡神情嚴肅：“觀業(yè)先生，請上車?！?/br>
    嘆了一口氣后瞇起眼，張觀業(yè)就這么站立在餐廳前——張老昨天來他房間看望他一番，與其說是看望，看戲的成分更多，甫一進來就是一句“那位寶橒小姐不要你了”的論調。

    張觀業(yè)本就懊火，被遣送回家，張父怒其不爭，派人嚴加看管，沒有通訊設備、沒有人身自由，張觀業(yè)覺得自己回到了連從前都不如的時候。

    可眼前又是家中最德高望重的人，只能憋下這口氣轉過頭用沉默來發(fā)泄自己的不滿。

    張老杵著拐杖坐下，雙手交迭：“我瞧著那位寶橒小姐把你甩了是最正確的選擇，多大一人了，還會被家里關禁閉，沒出息！”

    “爺爺你就是來嘲笑我的？”張觀業(yè)終于忍不住，回了身子控訴，下一秒神色又落寞下去，“我不明白......”

    張老不打算搭理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眺望著窗外自顧自開口：“你不必埋怨你父親，是我做主把你接回來的?！?/br>
    “爺爺！你明明答應過我的?！甭牭綇埨系奶寡裕瑥堄^業(yè)不可置信地暴跳而起，“我說了那么久，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就這么一次想要隨心的愿望都達不成么？”

    “坐下！”張老杵了杵烏木手杖，錘在地毯上只剩沉悶，“我只不過是順從了一個小姑娘的意愿，她發(fā)了老長一條短信給我，言辭懇切。

    “她說啊，你的情意她都看地到，但是不愿再看你身處險境，大約是你父親有去找過她吧，她說她希望你能完成她對你的心愿。

    “你這些年的隨心所欲，哪一次不是別人給你的，所以，實在喜歡人家，那是要憑你自己的本事去爭取的?！?/br>
    隨心所欲，隨心所欲，他一直把這四個字當作他人生中的第一要緊事，人越?jīng)]有什么就越想去追逐什么，可是事到如今，他的第一要緊事早就變成希望月色下那雙凄美的眼里，不要再飽含失落了。

    后車門打開，管家佇立在一邊靜待，張觀業(yè)捏緊了拳，車門關閉一瞬間，張觀業(yè)火速探身去駕駛座，按下鎖車，隔著玻璃車外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他鉆到駕駛座上，艱難曲著一雙長腿，邊調位置邊發(fā)動，徒留一地尾氣。

    lt;lt;lt;

    寶橒下了班回到出租房，隨便做了兩個菜把晚飯對付過去了。

    圍墻外幾個小孩子在打雪仗，寶橒倚著門笑看他們玩樂。

    除夕那天，她收到了從B市來的一個電話，開門見山就表明了身份，是他的父親。

    終其所言不過是希望讓張觀業(yè)回去，擔起他本應承擔的擔子。

    于是，在張觀業(yè)被接回B市的第二天，課題組的賬戶里匯入了從研究院下發(fā)的資金。

    L市本就易發(fā)生地質災害，警報聲起人流將他們沖散，幾座破舊危樓開始坍塌，再見到張觀業(yè)時他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里了，寶橒守在病床邊，看著面色蒼白的男人，突然心里酸軟了一片。

    她到這里有她的責任，可張觀業(yè)本不用受此苦楚，上一回躺在此處的還是她，如果兩個人在一起注定要如此多災多難，那不是又違背了她愛人的初衷么。

    他還是他，又不像他，他的散漫、幼稚，偶爾的牙尖嘴利，寶橒無時無刻不在貪戀著他對她毫不掩藏的喜歡，那是她心中歷經(jīng)多少心酸苦雨喚來的最純粹的回應。

    一個松軟的雪球砸在寶橒腳邊，雜碎了她的傷春感秋，幾個小孩對她擠眉弄眼地邀請她加入戰(zhàn)局——對于地震他們早就習以為常，好像在這個村子里一天沒有鉆頭的修建聲就都會不習慣，依舊會在春日跑上山頂放飛經(jīng)幡，在冬日的路邊捏碎冬雪。

    這幾天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很冷很兇的男人好像不見了，在他們對愛情單純淺薄的意識里，只覺得他們是和自己父母之間一樣的關系，于是他們去詢問村里最和善的莫拉①。

    他和她是愛與被愛的關系，她曾經(jīng)愛過他。

    后來是不愛了么？

    也沒有不愛，只是她確實做不到自私地愛著他。

    她的愛比朗卡②要大。

    在掀飛的雪粒子里，寶橒短暫地忘記了這些天的糾結，她暢快地笑著，團了一個又一個的雪球，小手凍得通紅，但她的心卻炙熱。

    玩到氣喘吁吁，甚至有幾個體力不支地仰面朝上倒在雪地里，臉蛋紅撲撲地。

    口袋里震感頻傳，寶橒艱難的走出積雪想也沒想就接起，放到耳邊又是一陣無聲。

    欲掛斷之際，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沒有顯示地區(qū)。

    對面呼吸聲傳來：“別掛，是我?！?/br>
    寶橒怔愣一下，復又抬起置于耳邊，第一反應卻是無奈，她身邊的人基本都用短信，而他似乎總是忽略她口不能言這一事實，這是第二次，他給她打了電話。

    “我被我爸壓著去相親了，是那位朱小姐，你說過，你希望我隨心所欲?！?/br>
    寶橒低下頭，手指不住地摩擦著機身，心亂如麻，可下一秒他的話讓她不禁摒住了呼吸。

    她經(jīng)常聽著研究院里失戀的同事在黑夜的路燈下大罵“渣男”，可她從沒有把張觀業(yè)帶入過那個稱呼里去，她們喝醉了酒喜歡拉著她語重心長地教育她“心疼別人是委屈自己的開始”。

    所以，她就會想是不是他還算不上徹頭徹尾，他這一輩子，過得屬實混亂又一塌糊涂，處處透著拼湊而起的痕跡，可偏偏這每一塊碎片式的他都在掙扎，而這股生氣從來沒有變過，就像燦若星辰的眼，不管在她看不看得到的地方，總會閃著光點。

    “可是我也說過，我想讓你得償所愿?！?/br>
    寶橒捏緊了手機，撕咬著唇上的干裂。

    她心里想，如果，他這次還能立刻出現(xiàn)在她眼前。

    “你回頭?！?/br>
    寶橒松開下唇，錯愕地轉身去看，張觀業(yè)拿著一只老人機，一只腳深一只腳淺地站在積雪里，滑稽樣子不復平日里的矜貴，可看在她的眼里卻高大無比。

    不對，不論什么時候，自欺欺人也好，心灰意冷也罷，就像他不愛下雨，她依舊心甘情愿困于江南。

    寶橒佇立在原地。

    ——你先別過來，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張觀業(yè)猛地停住腳步，雪地難走，幾欲摔倒，不解地望向她。

    ——你第一眼見我時，是個什么心情？

    讀著寶橒緩慢而堅定的手語，突然后腦還沒完全消散的鼓包隱隱作痛，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一個人，飽含熱淚地問了他這個問題。

    “第一眼見到你，覺得小姑娘長得挺漂亮就是好像腦子不大靈光?！?/br>
    他實話實說，幾個小孩一骨碌爬起躲在半人高的雪人后看熱鬧，聽到這句話都撲哧一聲笑開。

    張觀業(yè)才發(fā)現(xiàn)還有這么多毛頭小子在，一時臉熱，但還是強裝鎮(zhèn)定地看著寶橒。

    寶橒亦回望著他，也不惱，突然心里長久以來的郁結突然煙消云散。

    她從前傷感他的愛屬于誰，現(xiàn)在困苦究竟是在祈求著誰的愛、怎樣的愛。

    可是張觀業(yè)看似不著調的一番話，卻是撫慰她內心傷痛的良劑，長久以來她所求，不過就是這么一段只因為她是她的情意么？

    ——可是你還是忘記了我。

    張觀業(yè)觀察著寶橒的神情，不懂她這又是什么意思，只覺得自己再不講些什么她又要離他而去，嘴里的話盤旋好幾遭最后脫口而出：“我喜歡你?！?/br>
    寶橒愣住，卻見他收起了慣常的散漫姿態(tài)，漸漸與許多年前的影子重合。

    “世人看不破紅塵，所求不過愛恨嗔癡，守一常常說‘愛是一個靈魂對一個靈魂的態(tài)度’，而我對你，也不僅僅只是一個器官對另一個器官的反應。

    “愛是什么都介意又什么都原諒，所以我原諒你暫時還更愛那個人的事實。

    “實話說，我十分介意你心里那個人，想著他從前是不是對你很好，好到能讓你那么念念不忘；又擔心他對你并不好，不然為什么我透過你的眼，總是覺得無比心酸。

    “對著雪山、對著這片朗卡，我不能撒謊。

    “可不可以，試著慢慢地接受我的愛？”

    不再是那個人的愛，是屬于眼前這個張觀業(yè)的愛。

    話音剛落，幾個小孩仿佛見證了一場了不得的求愛儀式，自發(fā)歡騰起來，笑鬧間，一顆雪球正中張觀業(yè)的后腦，意識模糊前，他看著那抹朝他焦急跑來的身影。

    “我知道我父親找過你，張家是我的責任沒錯，可是王寶橒——

    “你是我的私心?！?/br>
    lt;lt;lt;

    張觀業(yè)突然聞到了一陣檀香，帶著煙灰的腐敗味。

    身邊人來人往，穿著他從沒見過的奇裝異服，像是闖進了一處廟會。

    湖水在橙黃的燭火下泛著陽光下的波紋。

    他怎么又回到H市了？

    狐疑地朝前走著，來到一處橋墩，岸邊坐了一個正在煮酒的女郎，搖著折扇卻不看他。

    猶豫著要不要過橋，再抬頭只見橋上站了一個帶著米白面具的小娘子，提著鎏金的裙擺俏生生地看著他。

    張觀業(yè)想大聲呼喊卻不能，提步去追趕。

    小娘子扭身就往下走，沒一會兒又被拽住，張觀業(yè)看著他，抬手欲摘下這幅礙眼的面具，卻被她止住，嗓音溫柔繾綣。

    “我是誰？”

    張觀業(yè)輕輕一掙就脫離了桎梏，喉頭像是有千言萬語，枝頭的木棉映著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一雙水杏般的眼含羞帶怯地望著他。

    “你是我的妻?！?/br>
    即將摘下的一瞬間，周身煙霧四起，嗆入口鼻，咳得他彎下腰來。

    眼前不再是熱鬧的步行街，陡而轉變成寂寥陰森的大殿，上首坐著一個牛頭馬面的怪人，正在審問一個雙手被縛住的人。

    此人披頭散發(fā)，身上衣物破損不堪，像是被腐蝕過地碎緞在半空蕩著，突然開口。

    “朕死后，可有人為朕哭喪？”

    “天下人無不哀悼?！?/br>
    “朕的江山子民呢？”

    “人皇為續(xù)爾等夙愿十二年后亦被俘于敵營，至今歷經(jīng)十代氣數(shù)已盡，早已改朝換代耳?！?/br>
    “改朝換代，呵......那我的女兒，她們如何？”

    “長女平安順遂得以善終?！?/br>
    “次女呢？”

    怪人不解。

    “早夭，算起來已經(jīng)輪回過好幾遭了?！?/br>
    話音剛落，那人倏爾抬起頭來，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驚得一旁張觀業(yè)連連后退。

    這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早夭？不會的，她告訴我永清亦平安健康啊......

    “她為什么要騙我......”

    大殿之內是他痛苦的質疑與否定，力竭之際，只見那怪人神色不變。

    “她為什么騙你，或許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了?！?/br>
    兩個鬼差端了一碗湯水上前，掐著那人的下巴灌下，他苦苦掙扎不得，最后被帶到一個深邃虛晃的金圈前。

    張觀業(yè)下意識撲上前去拽他，卻眼睜睜地看著兩人的手彼此穿透，只見那人掐住自己的喉嚨吐出了一些湯水，灑在了張觀業(yè)的衣袖間，橙黃中竟帶了血絲。

    最后一刻，鬼差還在凄厲地叫喊著“反噬報應”，張觀業(yè)只覺得耳膜一片刺痛，下墜人的視線與他正正對上，明亮的眼眸里迸發(fā)著無限期冀。

    “你怎么可以忘記......”

    時空扭轉，張觀業(yè)刷得睜了眼，寶橒從陪床邊站起，握住他的手。

    看著他逐漸清明過來的眼，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在改變，抬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悠。

    ——你感覺怎么樣。

    張觀業(yè)靜靜地看著她，眼角微濕。

    寶橒未察，想去叫醫(yī)生，卻被拉住，只得重新坐下，可他一直不說話，眼里情緒翻涌，寶橒開了玩笑。

    ——該不會撞到腦子失憶了吧？還記得我么？

    身子一閃，寶橒跌在他身上，慌忙想要爬起卻被他按住不得動彈。

    “我知道為什么......”

    寶橒不解，摸著他的臉，張觀業(yè)拿下放在唇邊輕吻。

    “在橋上，你說你不愛聽我說這句話。

    “無關愧疚，也不是想做遲來的彌補，但我還是要說——

    “對不起，以及，我沒有也不會再忘記?！?/br>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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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藏語里奶奶的音譯

    ②藏語里天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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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篇文更的我心力交瘁  比我學建模還累（bushi

    本文立意也對應著木棉花的花語，珍惜眼前人～

    其實我一開始打算去更《侍君錄》的第二篇來著  （這兩篇某種意義上就是互通的）后來想挑戰(zhàn)一下就先來寫了長篇  估計番外就用那個短的了吧  至少第一世張觀業(yè)不愛寶女在某些方面也是我心頭的一根刺  so  俺打算在侍君那篇里把刺拔掉hh  不過是以第叁視角來敘述兩人愛情  只能當做平行世界來看

    下一篇長篇大概率現(xiàn)言  短期不會開  情感經(jīng)歷太有限  寫不出我心里想要的感覺  等我去玩弄感情又被感情傷害后估計就可以了哈哈哈（bushi

    那就  下一本再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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