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降維 第1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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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他繼續(xù)琢磨下去,帶路的侍人忽然停了下來,停頓半晌后,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雙膝觸地,雙手趴伏,額頭深叩,是標(biāo)準(zhǔn)的五體投地跪姿。 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一點的喬晝不動聲色地往后仰了仰,不過也松開了袖子里尖銳的竹刀。 “你這是做什么?” 侍人趴伏在地上,久久沒有說話,喬晝垂著眼眸思考了一會兒,以他目前的處境,唯一一件能幫到別人的事情似乎只有—— “和六年戰(zhàn)役有關(guān)?” 聽見這個詞,侍人的脊背猛然一抖,他開始瘋狂地、用力地磕頭,頭顱砸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回響。 “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 他一邊磕頭,一邊喃喃重復(fù)著這句話,喬晝忽然覺得有意思極了。 “你剛才也在秀雅堂,你聽見了四皇子的話,如果我繼續(xù)修史,很可能會因此而死?!?/br> 侍人停下了磕頭的動作,抬起一張木訥的臉,青紫的額頭上傷痕累累,干枯的眼底泛起了一點水花:“我……我聽見了。” 他的聲音比蚊蠅更加細(xì)弱。 他聽見了四皇子的話,開始害怕起三郎君真的會因此而退縮,于是出此下策,前來懇求三郎君。 “我的弟弟……就死在定州,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們說定州軍投降了,害得定州被屠戮一空,定州軍都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但是、但是我不相信……我弟弟不可能投降的……”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嘴唇顫抖,眼神呆滯:“沒有人告訴我到底怎么了,史書也不肯寫,可是我弟弟應(yīng)該是保家衛(wèi)國的大英雄,他怎么就變成賣國賊了呢?” 他在自己的思緒里呆了一會兒,猛然彎腰,又開始以更快的速度磕頭:“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求三郎君修史!” 一滴滴深色的淚水打在地板上,他在懇求一個無辜的人為此付出自己的性命,這個要求很無理,但他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不知磕了多少下,他看見三郎君的衣角越過他,同時落在他耳邊的還有一個字:“好?!?/br> 單獨一字,重逾千斤。 侍人渾身脫力,他還是跪在那里,很久之后,向著那個人離去的方向又用力磕了三個頭。 第138章 為君丹青臺上死(三) 和四皇子的會面結(jié)束后好幾天, 宮里朝堂上都沒有任何關(guān)于謝三郎的處置意見傳出,就像是所有人一夕之間都忘記了這個引起軒然大波的人,不過正如能卷起滔天風(fēng)浪的暗涌永遠(yuǎn)盤踞在深水之下, 能夠引爆朝廷的引信也藏在一次次微妙的眼神交錯之中,等待著那個微不足道的火星炸響在眾人面前。 ——要么將所有人都炸得血rou橫飛,要么將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謝琢炸得尸骨無存。 而為了避免第一個結(jié)局,無數(shù)人都在絞盡腦汁想搶在火星落地前定下謝琢的流放判定。 至于這一切暗涌漩渦的中心人物,被各方密切關(guān)注的謝三郎, 這幾日都平平靜靜安安生生地窩在自己的院子里,被買通的謝家家仆指天畫地發(fā)誓三郎君這幾日絕沒有踏出過院子一步, 就連飯食都是一個木訥下仆送進(jìn)去的,而且他一次也沒有提出過想翻看查閱六年戰(zhàn)役有關(guān)的資料文獻(xiàn)。 ……就像是意識到了自己處境不妙, 正后知后覺試圖亡羊補牢一樣。 這樣識相的舉動讓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氣, 或多或少放松了點注意力。 被驅(qū)逐了所有的下仆,囚禁在幽靜的院子里, 唯一的好處就是各方探子都失去了近距離窺探的機會, 因此沒人能確切地看見這座院子里到底發(fā)生著什么事情。 原本清幽雅致的廣闊廳堂上鋪滿了簡帛與竹卷,牛皮繩索散落拖曳各處,墨漬沾染在竹臺上,只著足衣倚靠在木幾旁的青年對此仿若未見, 他肩上簡單地披著一件御寒的大氅,里面單薄寬松的里衣襟口微微敞開, 露出一痕平滑的鎖骨, 蒼白的皮膚裹在骨骼上, 隨他的動作緩慢地起伏。 烏墨似的長發(fā)隨意結(jié)成一束散在背后, 因為沒有人梳理而有些凌亂, 不過這也無損他身上那種雅逸清正的氣度。 他眼下有著缺乏睡眠的淡淡青黑, 眼球上蔓延細(xì)細(xì)血絲,修長清瘦的手指間握著絲綢包裹的竹刀,因為長久握刀,指節(jié)上都是血痕和細(xì)碎傷口。 “三郎君?!?/br> 合攏的木門被輕輕叩響,不等他回答,一個躬著脊背的家仆就推開門走了進(jìn)來。 家仆長著一張木訥呆板的臉,手里提著一只食盒,他輕車熟路地走進(jìn)來,同時將門開得更大一點,讓外頭清新的空氣和溫柔晨光鋪瀉進(jìn)來,一轉(zhuǎn)頭,看見滿地散亂的書簡,以及熄滅了不知多久的油燈,當(dāng)即露出了點憂愁的神色。 他欲言又止了一會兒,將食盒放在一處空地上,跪下來一點點收拾地上散亂的竹卷,將它們一一收攏,放在青年隨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才舉著食盒膝行到青年身旁,將里面的碟子一個個拿出來擺放好,輕聲勸說:“三郎君,該用早膳了,您又熬了一個晚上,歇一歇吧。” 青年這才被驚醒了一樣,睜著茫然的眼睛看了眼門外,隨即被外面的光線刺了一下,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家仆慌忙喊了聲“郎君緩睜眼”,直起身體擋在他面前,攔住了對他而言過于刺目的光線。 三郎君閉著眼睛,緩了好一會兒,眼尾落下兩滴透明的淚,沾濕了烏黑的鬢角,像是在無聲哭泣一般。 家仆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豁然垂下頭,逃避般移開了視線,聲音干澀道:“郎君,仆按郎君吩咐,帶來了弟的全部遺物,但是弟戰(zhàn)死突然,又因為之后定州軍被判為怯戰(zhàn)偷降之軍,很多東西都被埋在定州了,不允許寄還給家屬……” 清風(fēng)朗月的謝三郎君睜開了眼睛,神情冷淡平靜,那滴被光刺出的淚悄無聲息地干涸消失,他微微前傾身體,伸出了手。 骨節(jié)清瘦的手掌上被竹刀劃出的薄薄傷口里有血絲滲出,被他毫不在意地隨手抹在衣袖上,家仆出神地看了那點暈紅的血漬一眼,默默低下頭抽出了食盒最后一層,從底層掏出了一卷用油紙包裹的東西。 里面是幾封家信,還有一只粗布小袋,家仆解開小袋上的系口,倒出袋中的東西,幾十枚舊銅幣撞擊著砸在地臺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家仆低聲道:“這是阿弟最后一次寄回家的軍餉,我用了一多半,還剩下這些?!?/br> 謝三公子凝神瞧了這些銅錢片刻,抬手拈起一枚放在手里翻轉(zhuǎn)了兩下,忽然神情一凝,將銅錢拋擲了兩下,沉思片刻:“沒有克扣欠缺?” 家仆搖搖頭:“雖然有拖欠,但總額基本相符,有所出入的部分,大多是軍中成規(guī)的孝敬錢,軍中舊習(xí)一向如此,若不向上峰繳納孝敬錢,就連這點軍餉都發(fā)不下來?!?/br> 青年嗯了一聲,指指那幾封家書,溫和地詢問這位遺屬:“可否閱覽?” 家仆垂首,將家書推過去:“請三郎君自便。” 說是家書,其實普通士兵哪里用得起昂貴的絲帛竹紙,這些都是士兵自己削平磨光的薄竹片,請了軍中專職替人寫信的文書代寫成的,不過謝家詩禮傳家,便是尋常家仆也識得些許文字,這名家仆的弟弟從軍后不大不小地做了個軍中小尉官,家書都是自己親筆寫就。 竹片上的刻字歪歪扭扭,部分字還缺胳膊少腿,透著樸拙的氣息,言語直白,每封信都很短,卻也能看出兄弟情深。 “……軍向寄出,一白三十文,行腳五文己付青。我守城門,火房晚上有rou湯分。家中好?哥贊錢可娶妻,大將軍說退了蠻人就能回來,兄弟們都很高興?!?/br> “蠻人兇惡,斥候回來,說外頭塢堡都空了?!?/br> “他們有披離器具,能發(fā)出巨響,還有火光,遠(yuǎn)處就能傷人,軍中死傷人多,好在器具不能連發(fā),一響后就短絕?!?/br> “京城還好?家中還好?定州一切都好,蠻人在城外轉(zhuǎn),但是進(jìn)不來,我們長長在城頭罵他們,他們聽不凍,哈哈哈。” 家書簡短,錯字頻出,一眼便能看盡,青年撿起最后一片竹簡,比起先前成句的短文,這次上面只有四個大字,透著驚懼戰(zhàn)栗之意,似乎能從中遙遙看見那個小尉官寫下這幾個字時滿心的戰(zhàn)栗。 ——“他們吃人?!?/br> 北蠻食人,這在六年戰(zhàn)役中后期不是件新奇要聞,但在初初交鋒的幾年里,大夏對此一無所知。 北蠻烹食戰(zhàn)俘、平民,全然不用擔(dān)心糧草斷絕的問題,與之相比,人困馬乏的大夏就后繼無力了,尤其是目睹自己死去的戰(zhàn)友、被俘的同袍被活生生烘烤分食,這種極致的恐懼是大多數(shù)人都無法忍受的。 很多士兵因此脫戰(zhàn)逃跑,不少守將投降,大夏士氣一度一蹶不振。 家仆好似一尊凝固了的石像般一動不動,聽見三郎君忽然問:“定州城中,竟然沒有糧草匱乏的事情嗎?” 在六年戰(zhàn)役前,大夏已經(jīng)爆發(fā)了大面積的饑荒,這也是北蠻南下的重要原因之一,定州作為戍守北蠻的第一線,本來就是軍鎮(zhèn),行使的是屯兵防衛(wèi)之責(zé),軍需糧草等要物都需要轉(zhuǎn)經(jīng)他地運送而來。 北蠻都餓得吃人了,定州竟然還能保持充裕的糧草,城中守將和后勤軍需官實在是經(jīng)世緯地的大才,比朝堂上的戶部尚書等人厲害多了。 家仆愣了愣,猶豫了一會兒才搖搖頭:“這個……阿弟從沒有提及過這方面的事情?!?/br> 定州軍投降覆滅是六年戰(zhàn)役的第五年初,這封家書則寫于第三年末,也即是說,在長達(dá)一年的時間里,牽掛兄長的弟弟沒有再寄回來任何一封簡短的只言片語,只有定期返還的軍餉證明他仍舊戍守在大夏的邊城。 謝琢半合上眼眸沉思了一會兒,將那些銅錢攏成一堆推還給家仆:“收起來吧?!?/br> 家仆收好這些銅錢,等謝琢草草用完了快要涼透的早膳,才將碗碟一一收攏,躬身退出了這里。 等他離開,這位三郎君再度攤開手,掌心赫然是那枚古舊的銅錢。 他用兩根手指拈著這枚銅錢的邊緣,對著光線翻來覆去地瞧了好一會兒,又將它一下一下地拋擲在桌案上,銅錢和木頭桌案撞擊發(fā)出叮當(dāng)聲響,頗有種悅耳的質(zhì)感。 他這么漫無目的地拋擲了半晌,豁然起身,在里間翻箱倒柜了小半盞茶的功夫,終于從一個柜子里搜刮出了一枚模樣相似的銅錢。 謝家公子用的錢幣多是金銀,想找出一枚最小單位的銅板可比翻出半斤金餅難多了。 這枚銅錢上蒙著一層薄灰,但比家仆帶來的錢新多了,明顯從未使用過,錢幣一面篆刻著“軍”字,另一面則是標(biāo)記單位的“一錢”。 這是專門用于軍餉發(fā)放的軍錢,和普通民錢不大相似,重量、規(guī)格都有所出入,掌管軍錢印制發(fā)放的是兵部,為了牟利,軍錢常常改制,曾經(jīng)一度到了一年一換的地步,后來先帝下狠功夫整治了一番,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zhuǎn),此后的軍錢一枚重半兩,價值等同民錢一兩。 也就是說,一枚軍錢等于兩枚民錢,不過軍錢不能直接在市場流通,要去軍部制定的兌換所換成民錢才可以使用。 青年將兩枚錢放在手心感受了一下,臉上浮現(xiàn)了一點意料之中的神色。 兩枚軍錢的重量并不等同。 家仆拿來的那枚軍錢輕了一些,大概只有另一枚的四分之三。 有人在鑄假軍錢? 不僅如此,似乎這個銅錢的質(zhì)感也…… 他閉上眼睛想了想,隨手抄起身旁一件銅擱臂,用力砸在了這枚假幣上。 兩聲毫不留力的響聲之后,那枚假幣碎裂成了幾瓣,邊緣裂隙里露出的竟然不是黃銅的色澤,而是古怪烏青的…… 喬晝伸出手指摸了兩把,指腹揉搓兩下,心下了然。 是混在銅中被澆筑的細(xì)泥沙。 這樣的一枚軍錢,所需成本僅需真錢的十分之一二,幾乎可以算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了。 但是一直到六年戰(zhàn)役結(jié)束,也沒有哪里爆出來過軍錢造假的事,而且說到底,因為軍錢無法直接在市場上流通使用,需要為假軍錢承擔(dān)所有損失的,其實是軍部的兌換所,兌換所同戶部大庫連通,所以到最后,承擔(dān)損失的也就是朝廷本身。 那個造假軍錢的人……是在膽大包天地薅朝廷的羊毛啊。 這件事看起來與六年戰(zhàn)役并沒有什么大關(guān)系,說到底軍錢涉及的其實是軍部和戶部,假如此事被堂而皇之地掀開,軍部的假軍錢坑了戶部,戶部為了挽回?fù)p失必定會死咬住軍部不放,那謝琢和整個朝堂的矛盾就會轉(zhuǎn)變?yōu)橐韵崎_此事的謝琢為代表的戶部和軍部的矛盾,矛盾的縮小也意味著…… 他背后會天然站上很多戶部的盟友,至少在軍錢之事結(jié)束前,他們會死命保下這個沖鋒在前的盟友。 而這段時間,足夠他——做很多、很多事了。 謝琢臉上泛起了一個一點也不朗月清風(fēng)的、獨屬于喬晝的笑容。 第二天,在謝家眾位有朝議資格的郎君們先后乘車駛向鳳凰臺后,門僮正打算關(guān)上兩扇厚重的朱門,一個消瘦卻提拔的身影先一步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門僮正欲呵斥,嗓音卻在看見來人后猛然悶在喉嚨里發(fā)出了一串古怪的咕嚕聲。 “三、三郎君?!” 謝府里沒有人不認(rèn)識這位三郎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門僮經(jīng)常做的事情就是替這位三郎君的客人們開關(guān)門戶,看著滿京城風(fēng)流倜儻的公子們絡(luò)繹不絕地前來拜訪三郎君,或是目送三郎君與公子們外出踏青游玩。 但是現(xiàn)在,誰都知道三郎君因為犯下了大錯,已經(jīng)被家主關(guān)在院子里,很久不能出來了。 門僮腦海里閃過了一連串猜測,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您……您這是要去哪里?” 許久未踏出謝家宅邸的三郎君望著外面,神情里充滿了一種門僮看不懂的意味,他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今日的三郎君,并沒有穿著以往慣常穿著的疏闊大衫和鶴氅薄衣,而是規(guī)規(guī)整整地穿著赭色深衣,衣服上繡蘭草、白澤,腰束錦帶,懸掛佩玉琳瑯,烏發(fā)束在高冠內(nèi),露出一張清俊淡漠的臉。 這服飾他熟悉得很,早些時候前去鳳凰臺的郎君們,都是這個模樣的打扮,區(qū)別只在于深衣服色紋路不同。 蘭草和白澤,是丹青臺史官專用的圖騰,寓意史官秉筆直書、清正芬芳、通曉前事、啟明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