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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珩說:“這壺酒他不是在此地喝,便是在別處喝。既然總歸要喝,有人陪總比無人陪好一些。”他說著從句芒手里撤了酒壇和酒杯,回首見我還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略一頓,問:“怎么了?” 我說:“子虞似乎很解酒中真味?!?/br> 他說:“酒么,十有八九都是苦的?!?/br> 我說:“所以你從來不喝?!?/br> 莊珩說:“喝過一次,也醉過一次?!?/br> 是了,我記起來了,是留園雅集的那一次。 當(dāng)時我與傅桓在宴上呼朋引伴、不亦樂乎,本該是最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莊珩卻獨自一人在角落里喝酒,我撇下眾人尋到他,他看著我微微一笑,夜色中眉眼朦朧溫柔,像他背后的白丁香。然后他開口了。 他叫我:“出云。” 他問我:“人生到此知何似?。俊?/br> 十個字,字字掃興。 我變了臉色,轉(zhuǎn)身便走,他卻抬手,輕輕勾住了我衣袖,低低說:“別走?!?/br> 我回頭說:“我可不是你的雪泥鴻爪?!?/br> 他說:“你是?!?/br> 我回轉(zhuǎn)身,看著他。 他手指沿著我袖口輕移,觸到了我指尖,他冷淡的眼被酒意催發(fā)了,變得guntang灼人。那晚丁香花沉,恰掩人耳目。 可魚目混不了珠,我畢竟不是。 于是莊珩在最后關(guān)頭推開我。丁香樹下斑駁月影中,喘息聲漸漸低下去,他擰著眉,看著我像看著一根雞肋,神色極為矛盾。 這實在沒什么可矛盾的。一切清楚明白。 我低頭將衣衫歸整好,抬手揩了一把嘴唇,譏諷一笑,道:“我就說了不是?!?/br> 想起那晚上,心口發(fā)慌、舌尖發(fā)苦的感覺又泛上來了。哎,如今想來,榴園的那個夜晚,仿佛是一切事物的轉(zhuǎn)折,是我與莊珩的,是我與傅桓的,也是我自己的。譬如少女失去處子之身,少年告別無憂時代,有些事在那個夜晚徹底結(jié)束了。 這位春木之神在桌上醉趴下后,外頭的雨勢霎時就變大了。白色的雨線一重重地,瀉在青石路面和河道里。店家的孩子站在油布棚下,呆呆地仰著頭看雨,說:“娘,天是不是漏了?” 四下皆是嘩嘩雨聲,稱得堂中極為安靜。 當(dāng)然是心照不宣的時刻,我看著莊珩,等著他宣布遲來的一句“當(dāng)時年少,喝酒誤事,實在抱歉”,荒唐事雖是一起干的,人卻是他先認錯的,說句“抱歉”怎么著也不冤吧。 但他看了我片刻,卻依舊什么也沒說。 哎,我人都沒了,到死連句道歉都沒撈著——怎么會有這么嘴硬的人??? 第35章 吾與東君孰美 莊珩在桌上結(jié)了錢,把句芒扛上肩頭就要走。 我望著門外的茫茫雨幕,有點愁:“或等雨小一點再走。” 他看句芒一眼:“這雨一時半會小不了?!?/br> 然后他就一手托著人,一手打著傘,往雨里走。走出幾步,見我沒跟上去,又回頭來看我。 我說:“我走水路?!?/br> 他說:“你過來?!?/br> 我見他扛著句芒,兩個人半個身子都澆在雨里,心里很無奈,土地說蛟族心智有缺,莫非莊珩就缺在這里?真是愁人。 我走過去,十分老媽子地將傘往他那邊推一推:“那走吧?!?/br> 回去路上,他見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他肩上扛著的人,忽而問道:“你與句芒何時見過?” 我看一眼倒掛在他肩頭的神君,見他發(fā)上那支桃花松松垮垮地要掉下來,便伸手干脆取了下來拈在手里,放到鼻尖嗅了嗅,心里想不曉得這些神君沾過的東西是否也多些靈氣,一面將當(dāng)時偶然得見句芒的情形說了,又問:“看來你與東君交情十分好?” 莊珩卻問:“在那之前,你在哪里?” 我愣了愣,慢慢回想道:“我最初在東湖。第二年發(fā)了大水,黃泥湯湯,我被洪水裹著,也不知被沖到哪里。等水落下去,回過神來,就在苦水河了。” “說起來,我見到東君是我剛從洞里出來的時候。”我回想起來,解釋道,“苦水河底有個很深很黑的洞,身處其中,似在母胎,似在蛋中,又似在混沌未開的另一重宇宙。我覺得很好,因此在那里呆了很久。一日頭頂破開一縫,有金光射入,我沿著那縫鉆出去,見外面恰是早春二月,東君正在云頭上作法,就這么遙遙見著了?!?/br> 莊珩聽了若有所思。 我瞧了瞧倒掛在他背后大醉酩酊的神君,皺了皺眉,忽又想起來,當(dāng)時東君在云頭瞥見我時說了一句怪話。他說:“你在這里啊!真是叫人好找。” 我往袖中摸了摸手腕上隱去形跡的細線,然后轉(zhuǎn)頭去看莊珩——當(dāng)時我以為句芒這話并不是同我說的,現(xiàn)下想來,當(dāng)真也會有人一直在找我么? 哎,我又傷感起來了——如今孤獨寂寞已不會叫我傷感,但失望和空歡喜會。 我收回視線。算了。 我把玩著手里的桃花,繼續(xù)感慨道:“我從未見過神仙,東君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當(dāng)真……當(dāng)真……”我有些語塞,當(dāng)初在云頭上初見句芒時,確實驚為天人,但今日見了,感覺又有些許復(fù)雜——這位神君近觀,怎么有些不著調(diào)?。?/br> “當(dāng)真什么?”莊珩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桃花,微蹙著眉,問:“如今下界的小仙們,都以為廣陵不及東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