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霽垂目輕聲：“我原本不在此列。只是志不在宮廷，便也自請出宮。日前樂府令也已批復(fù)。”

    “先生這是打算離開盛京城了？”折枝這才瞧見馬上還放著蕭霽的行裝：“先生打算去哪？”

    “我原本便是云游四海，居無定所，去何處并無什么分別。”蕭霽看向她，微微展眉道：“不過與你一同回去，之后再做打算，也并無不可。”

    “折枝又給先生添麻煩了?！闭壑︳鋈弧?/br>
    蕭霽卻搖頭輕聲道：“不過是結(jié)伴而行罷了，這一路上，興許還要你們照拂我一二?！?/br>
    話已至此，折枝也不再推脫，只認(rèn)真地謝過蕭霽后，一行人便再度啟程。

    折枝與半夏紫珠仍是乘車，而蕭霽策馬，一行人片刻不停，終于是宵禁之前，趕到了與盛京城相鄰的另一座城池，銀江城。

    今日似乎不巧正趕上銀江城例行盤查。折枝她們的馬車被城門外駐守的小吏攔下，一一查驗(yàn)眾人的戶籍。

    起初的時(shí)候倒是沒什么波瀾，在看到蕭霽的戶籍的時(shí)候，小吏的動(dòng)作卻微微一頓，挑眉道：“樂籍？”

    “是?！笔掛V答得平靜。

    那名小吏拿著戶籍上上下下瞧了他許久，終于未說什么，只略一點(diǎn)頭，將戶籍歸還給他，隨之放行。

    馬車還未走遠(yuǎn)，折枝便聽那名小吏與同僚笑談道：“看著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樣，卻不想竟是個(gè)樂籍?！?/br>
    “是啊。”另一名小吏隨之接口笑道：“在樂籍者只能籍內(nèi)通婚，也不許讀書科舉，更不許為官，你說這日子還能有什么盼頭？”

    他們的話被微寒的秋風(fēng)送至耳畔，聽得折枝心底有些泛堵。

    折枝輕咬了咬唇，挑起車簾往回望去，一時(shí)卻不知該說什么去反駁。

    先生是樂籍，她是知道的。

    興許是父母，抑或是先輩們曾經(jīng)做錯(cuò)過什么事，這才入了罪籍。

    可是這與先生有什么關(guān)系。先生這般光風(fēng)霽月的人，憑什么就這樣被人看輕？

    蕭霽似是留意到她的視線，對她輕輕搖頭，仍舊是如素日里那般寬和地輕輕搖頭道：“無妨?！?/br>
    而在頃刻的遲疑間，馬車已往前行了好一段路，將兩名小吏拋在身后。

    加之她如今是私逃在外，確實(shí)不宜與人起爭執(zhí)。折枝也只得摁抐下心底的不平，對蕭霽輕聲道：“先生不必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

    蕭霽輕輕頷首，隨之溫聲轉(zhuǎn)開話茬：“銀江城我曾來過一回，城中的云來客棧還算是清凈。若是并無他選，今日便可宿在此處?！?/br>
    折枝隨之輕聲應(yīng)道：“那便聽先生的。”

    云來客棧離此處不遠(yuǎn)，僅僅是一盞茶的功夫，馬車便往客棧前停落。

    此刻已是華燈初上。

    折枝戴上幕離步下車輦，聽蕭霽已與掌柜的商量好了居處。

    統(tǒng)共是四間上房。

    折枝一間，半夏與紫珠兩人因著夜里要輪流過來照應(yīng)她，便也只要了一間，蕭霽與羅莊各住一間。

    付完銀子后，小二們便幫著眾人將行裝搬到了各自房中。

    到蕭霽的時(shí)候，他卻只是輕笑著推卻：“我自己來便好?！?/br>
    折枝看著蕭霽的行裝似乎不少，再看看自己與半夏紫珠三人加起來統(tǒng)共也才一口箱子，有些訝異地問道：“先生這是都帶了什么？”

    話說出口，她便察覺到自己似乎有些唐突了，忙又輕聲道：“折枝只是想著，自己是不是走得匆忙，沒將東西帶全。想著要不要再去置辦一些?！?/br>
    “其實(shí)我并無多少行裝，不過是割舍不下自己曾經(jīng)用過的舊琴，又帶上一些琴譜書籍，這才顯得多了些?！笔掛V溫聲答道。

    折枝自己也是愛琴之人，立時(shí)便明白過來——

    古琴脆弱，萬一磕到了何處，便是再也無法彌補(bǔ)的傷痕。

    確是不放心旁人來搬動(dòng)。

    只是這般想著，終究有些遺憾。

    “先生贈(zèng)予的那架焦尾琴，折枝未能帶上。”折枝低眉輕聲。

    畢竟古琴不似衣物，能夠折疊后分批次帶出去，若是她，抑或是半夏與紫珠抱琴出府，終究是太過顯眼了些。

    蕭霽低眉，似有剎那間的恍惚：“那架古琴還是我離別時(shí)贈(zèng)你。不想多年后，你還留著?！?/br>
    “折枝一直留著。直至日前——”

    直至日前，謝鈺介意此事，又贈(zèng)予她綠綺琴后，才換下。

    怎么又想起謝鈺來了？

    折枝的羽睫輕輕垂落，卻很快輕笑著將話茬轉(zhuǎn)開：“那折枝便先回房整理行裝去了。”

    蕭霽并未追問，只是溫聲答應(yīng)。

    一行人方用罷飯食，夜幕便也徹底降下。

    折枝在上房中洗沐后，便換上了寬大的寢衣躺在榻上，闔眼良久未能睡去。

    她輾轉(zhuǎn)想著——自己上一回在客棧過夜是什么時(shí)候了？

    似乎還是十歲那年離開荊縣的時(shí)候。

    那時(shí)她也是與半夏紫珠住在一間房里，抱著先生送她的焦尾琴哭了整夜。

    不過彼時(shí)她還是桑府里的大姑娘，辭別先生離開荊縣，是為了隨桑府眾人往盛京城中定居。

    而如今她已不是桑府中人，今日住在客棧，卻是為了離開盛京城，回荊縣里居住。

    還恰巧與先生同行。

    這般想來，倒頗有些命運(yùn)弄人的意味。

    折枝輕輕嘆了口氣，漸漸沒了睡意，索性便也趿鞋起身。

    睡在腳踏上的半夏隨之醒轉(zhuǎn)，揉著眼睛問道：“夜深了，姑娘去哪？”

    “就在房中走走，你先睡下便好。明日里還要趕路。”折枝輕聲答道。

    秋夜里的風(fēng)已有些微涼，她便松松披了件如意云紋的對襟外裳，獨(dú)自走到敞開的長窗前。

    一輪圓月懸在中天，往窗楣上籠銀輝如水。

    是與盛京城里一般好的月色，令她想起蘆花深處，那瀲滟而去的滿江清輝。

    折枝立在窗楣前，靜靜想著——

    戰(zhàn)馬神駿，此刻應(yīng)當(dāng)早已出了銀江城了吧？

    她托腮想了一陣，終是輕輕搖頭。

    錯(cuò)了。

    他們一個(gè)向南，一個(gè)向北，又豈會(huì)是同一個(gè)方向。

    -完-

    第90章

    ◎“盛京城里可有來信？”◎

    折枝在馬車上顛簸了月余, 直至覺得夜里闔眼都是清脆的馬蹄聲時(shí)，馬車才終于在一日清晨駛進(jìn)了荊縣的地界。

    折枝隔著簾子聽見街上熟悉的俚語聲入耳，立時(shí)便散了睡意, 挑起車簾往外望去。

    一別數(shù)年，荊縣里似乎并無多大變故。仍舊是熟悉的街巷，甚至記憶里的一些老鋪?zhàn)?，亦還在街邊開著。

    羅莊見她醒了, 便一壁駕車一壁問道：“姑娘，到荊縣了, 如今要往哪去？”

    折枝挑著簾子給他指個(gè)方向：“羅大哥往城南走，待看見一家酒肆便停下。那家酒肆里的酒價(jià)錢公道，又不往里頭摻水，城里的牙郎無事時(shí)便愛聚在那里吃酒。”

    “好嘞。”羅莊應(yīng)了一聲，馬鞭清脆一甩, 駿馬便往折枝所指的方向揚(yáng)蹄而去。

    荊縣是座小城, 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 馬車便行至折枝所說的那間酒肆跟前停下。

    羅莊照例去給馬匹喂水與草料, 蕭霽便出面尋了一位牙郎出來。

    “不是我跟各位夸口，荊縣里想轉(zhuǎn)手的宅子, 就沒有我袁武不知道的！”那牙郎拍著胸脯道：“各位想要什么樣的宅子，盡管發(fā)話便是?！?/br>
    折枝在途中早已想好了此事, 聽牙郎問來, 便也徐徐道：“宅子不必太大，一進(jìn)一出的院落便好, 院子盡可能寬敞些, 最好能種下一些花木。宅子也不拘在城中何處, 只要有捕快巡街的地方便好?！?/br>
    “姑娘的要求不多, 好找的很。”牙郎笑道：“城南離此處不遠(yuǎn)便有一處宅子出手，諸位隨我過去看看？”

    折枝自然應(yīng)下。

    不過這尋宅子可是件細(xì)致活計(jì)。

    一連看了好幾處，不是賣家的要價(jià)太高，便是宅子太過老舊，甚至還有一戶便宜出手的，卻是一家兇宅，折枝三個(gè)姑娘家，自不敢住。

    直至走到黃昏日落了，折枝累得連橘子都交由半夏抱著時(shí)，這才終于自湘水河畔的甜水胡同里尋到一處宅子，正合折枝的心意。

    彼時(shí)已近宵禁，眾人便又到客棧里住了一宿，直至隔日才將賣家約出來。

    賣家也是個(gè)爽快人，談好價(jià)便立時(shí)立了契書，帶折枝往衙門里交了銀子，改了房契上的名字。

    總算也是在晌午前，將此事落定。

    房內(nèi)一應(yīng)家什都是全的，只是因著數(shù)月無人居住，落了不少灰，打掃出來還需要一些功夫。

    折枝便先將此事放下，請眾人到城內(nèi)最好的聚八仙里開了一桌席面，還特地點(diǎn)上了許多荊縣里特有的小菜，給將要啟程回京的羅莊踐行。

    菜過五味后，眾人擱箸。

    折枝親自起身將一些備好的土產(chǎn)交與他：“這些時(shí)日里多謝羅大哥的關(guān)照，這些是昨日我讓半夏她們?nèi)ベI的荊縣里的土產(chǎn)，還望羅大哥收下?！?/br>
    羅莊下意識(shí)地接過，視線一掃，有些吃驚道：“這許多？”他說著忙又將東西放下：“這可不成，我家表嬸早年間受過你母親的恩惠，這才托我送你往荊縣里走一趟。怎么好再收你的東西？”

    折枝搖頭道：“我在盛京城里開繡品鋪?zhàn)拥臅r(shí)候，秋草嬤嬤也幫過我許多。且這盛京城到荊縣里，千里之遙，若是連些土產(chǎn)都不讓羅大哥帶回去，那便是秋草嬤嬤聽了，也要說我失禮。”

    羅莊撓頭道：“那我給我家表嬸送過去?！?/br>
    折枝彎眉：“秋草嬤嬤那，我已另遣托驛使送去了。想來羅大哥回盛京城的時(shí)候，驛使應(yīng)當(dāng)也該送到了。”

    羅莊是個(gè)樸實(shí)漢子，見推脫不得，便也拱手道：“那便謝過桑家妹子了?！?/br>
    “是戚家妹子?！闭壑πχm正：“往后我在荊縣里，便用‘戚穗穗’這個(gè)名兒了。若是秋草嬤嬤寄信過來，可千萬別寫錯(cuò)了。不然可尋不著人?！?/br>
    “那我給表嬸捎口信過去?！绷_莊一口答應(yīng)下來，又起身道：“戚家妹子，若是你有什么要幫忙的，只管往盛京城里捎信過來。我便先回去了，趁著沒宵禁，得趕緊出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