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覺得這是牝雞司晨、女主奪權(quán)之兆，有的覺得事出有因、全然可以體諒，后者占了大部分——畢竟這事兒是天子準(zhǔn)允的，并非皇后為奪權(quán)一意為之。

    武則天唇間溢出一絲冷笑，將那些叫嚷著牝雞司晨的人一并記了下來。

    皇帝還在喝藥，宮中向來都是如此，沒病都得喝幾天太平方，更別說皇帝這回的的確確是燒了半宿。

    內(nèi)侍監(jiān)送了奏疏過來，皇后照常翻開一本，替他誦讀，只是他合著眼等了又等，卻始終不曾聽見皇后做聲。

    皇帝睜開眼去瞧，聲音微微沙啞著，疑惑地叫了聲：“元望？”

    皇后猛然回神，嘴唇囁嚅幾下，忽然起身鄭重的向他行個大禮，雙手將那本奏疏遞了過去。

    皇帝接過去看了一眼，臉色眼見的壞了起來，一把將那封奏疏擲于地上，恨聲道：“這群迂腐儒臣，處處與朕作對！該殺！”

    皇后神色哀戚，近前去替他順氣：“他們也是憂心天下，陛下不要動氣?！?/br>
    皇帝冷笑：“到底是憂心天下，還是以此彰顯自己的諫名，他們自己知道！父皇礙于聲名，忍了他們幾十年，若當(dāng)朕也這樣好欺負(fù)，那邊錯了！”

    他本也不是什么重病，將養(yǎng)幾日，身上已經(jīng)有了氣力，吩咐人取了筆墨過來，酣暢淋漓的大罵了半張紙，旋即便下令將上疏之人貶謫出京。

    武則天借著他這場小病，順理成章的替他批閱了幾日奏疏，盡管只是按部就班的從令稟筆，但意義卻十分深遠(yuǎn)。

    有一就有二，借著這幾日打下的底子，來日皇帝若有變故，她便可再度朱批奏疏，甚至可以甩開皇帝，自行藍(lán)披。

    她是個好獵人，有耐心慢慢等。

    皇帝這場病在這季節(jié)里十分常見，前后不過持續(xù)五六日，再加上之后將養(yǎng)的時間，也不過半個月而已，并不曾引起宮中內(nèi)外注意。

    而就在他生病的這段時間，前段時間選出來的秀女們自品階最高的德妃小李氏到品階最低、出身商家的王美人先后被迎入宮中，韓元嘉協(xié)理六宮，一一為她們安排了居住的宮殿，代行皇后之權(quán)，將這群小姑娘管束的服服帖帖。

    皇帝病愈之后，便在皇后的規(guī)勸之下開始臨幸后宮，只是他本來就不算是貪戀美色之人，一個月總共也不過去后宮十幾次，去陪陪貴妃，見見潛邸時的老人，再在新人里邊挑幾個順眼的，其余的都沒被召幸。

    武則天是正宮皇后，韓元嘉協(xié)理六宮，兩人都見到了皇帝召幸宮妃的時辰和地點，清一水兒的高門女子，只是沒有德妃。

    韓元嘉冷笑不已：“唯出身論，倒是很符合當(dāng)今的喜好呢！”

    武則天“哎喲”一聲笑了出來：“你難道是第一天認(rèn)識他？不值當(dāng)為此置氣的。”

    新入宮的宮妃們只有承恩之后才能前去拜見皇后，只是武則天這幾日安居養(yǎng)胎，除了貴妃之外，并不見人，現(xiàn)下見皇帝似乎對那些出身低微的女子們不甚有意，興許一年半載的不打算召幸她們，索性一股腦都給傳到長春宮，親自來面一面自己選進(jìn)來的這些個左膀右臂。

    消息傳了出去，六宮一時為之轟動起來，老資格的妃嬪們都不覺有什么，反倒是新進(jìn)宮的這一批，半驚半喜，隱約心憂，連夜挑了衣裳，精心準(zhǔn)備第二日的長春宮拜見。

    要是放在從前，她們多半人都是沒資格進(jìn)宮的，只是被皇后選中，方才得了這個緣法，現(xiàn)下將天子并不很看重她們，要想在宮中過得好，自然得巴著皇后娘娘了！

    小李氏聽聞這消息時正伏案翻書，聞言隨之亮了眼眸。

    從面相上來看，她并不是絕頂漂亮，細(xì)長眼，柳葉眉，耳邊戴一對兒珍珠耳環(huán)，蓮青色的宮裝，帶著書卷氣的清冷，只是氣度斐然，清華難掩。

    隨從她一道入宮的婢女見她怔神，不禁道：“小姐，小姐？您聽見奴婢說的話了嗎？長春宮打發(fā)人來傳話……”

    小李氏回過神來，微笑著打斷了她：“我聽見了?！?/br>
    繼而吩咐她：“去把那件天青色的宮裝取出來，明天穿著去長春宮?！?/br>
    “??？”婢女聽得愣了，小聲說：“那可是二夫人找江南最有名的繡娘給您做的，說得是見陛下的時候才能穿呢?！?/br>
    小李氏眼底飛快的閃過一抹厭惡——誰想見那個賤男人！

    我所俯首稱臣、誓死追隨的陛下，從來都只有一個人而已！

    第74章 別宮斗了，來宮變吧5

    武則天在長春宮見到了新晉入宮的一干妃嬪，德妃以下諸人她都曾在選秀時見過，唯有德妃是走了皇帝的路子進(jìn)宮，今日倒是頭一回見。

    小李氏人生的清冷，身上天青色宮裝仿佛也透著一股子寒氣，往臉上看，并非絕代佳人，卻自有一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fēng)儀。

    這次選秀最終中選十三人，其中有四個已經(jīng)侍寢了，比例倒不是很高，只是小李氏被冊為德妃，位分最高，皇帝卻越過她寵幸了旁人，格外的折損了她的顏面。

    李妃落寞，雖為當(dāng)今潛邸之時的正妃，卻不得追謚皇后，而后宮之中，中宮與貴妃風(fēng)頭正盛，小李氏入宮之后眼見著不得天子寵愛，尚宮局里頗有幾個眼皮子淺的為了討好皇后，刻意在份例上貶損于她。

    小李氏還未有所動作，韓元嘉便處置了那幾人，之后小李氏特意打發(fā)人往翊坤宮去向貴妃致謝，別的時候便始終在永壽宮閉門不出。

    被選進(jìn)宮的宮妃們皆是精明強(qiáng)干之輩，入宮之前便將中宮姐妹與李家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探明清楚，猜測今日一見說不定就是天雷撞地火，哪成想皇后神色和藹一如殿選之時，而小李氏同樣神態(tài)自若，不卑不亢，倒好像從前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似的。

    處在漩渦中心的兩個人不露異態(tài)，其余人自然不會貿(mào)貿(mào)然煽風(fēng)點火，這個說一句近來天氣真熱呀，那個便開始約著姐妹們一道游湖泛舟，氣氛融洽，賓主盡歡。

    其余人武則天都是相看過的，唯獨小李氏是頭一次見，先前幾次觀她言行舉止，皆非凡俗之輩，至于是敵是友，便不可知了。

    她是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見狀卻也不怵，笑吟吟的同眾人說了兩刻鐘的話，叫互相認(rèn)了臉兒，敘過身份之后，便推說天熱，打發(fā)她們早些回去歇著。

    皇后之下便是貴妃，緊接著便是小李氏這個德妃。

    韓元嘉另有些事情須得同嫡妹商議，便不曾急著離開，哪曾想小李氏竟也是不動如山，向貴妃頷首致意之后，又微笑著同底下等待高位妃嬪先行離去的宮妃們道：“我有些話要同皇后娘娘講，你們?nèi)羰菬o事，只管先行離去……”

    短短一句話，倒惹得眾人心頭起了波瀾，只是饒是心頭癢得要命，也沒人敢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非得把耳朵留在這兒聽個清楚，行禮之后，依從品階先后退下。

    韓元嘉眼眸微瞇，目光落在小李氏身上，神色莫測，而后者不以為意，淡淡向她一笑，目光坦然。

    如此一來，韓元嘉倒有些看不透她了，心念微動，旋即起身告辭：“尚宮局那兒還有些事情沒有料理清楚……”

    小李氏起身送她：“貴妃娘娘慢走?！?/br>
    請安結(jié)束，眾妃先后散去，武則天含笑看小李氏一眼，起身往內(nèi)殿去安置，小李氏自然緊隨其后。

    武則天已經(jīng)是將近六個月的身孕，肚子顯而易見的隆起，腳也有些浮腫，順勢往塌上落座，便有宮人近前去為她脫掉腳上的鳳頭履，又又醫(yī)女取了木槌輕輕為她敲擊小腿上的xue道。

    她倚在軟枕上問小李氏：“德妃有什么事想同本宮講？若是宮務(wù)相干的事項，該去尋貴妃才是……”

    小李氏聞言便隨之笑了起來。

    她生就一副清冷端方的面龐，寒暄似的的一笑，便如風(fēng)吹水面，淡起漣漪，然而此時她周身上下都縈繞著一股柔情與敬慕，倒叫那絲笑意盡數(shù)綻開，隔離了疏遠(yuǎn)，顯露出重重溫柔來。

    小李氏自袖中取出一張折了三折的信紙，雙手遞了上去：“娘娘看過之后，便可盡知?！?/br>
    武則天眉頭微動，以目示意，近侍忙去接了來，雙手呈到她面前去。

    她展開看了一眼，便見上邊只一行字而已：“皇長子尚在人間，可是主君出手保全？”

    武則天瞳孔猛地緊縮一下，心跳隨之加快，抑制住馬上轉(zhuǎn)過頭去看她的沖動，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著。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小李氏的言外之意，是指此時皇長子該當(dāng)辭世嗎？

    她知曉前世之事？

    她是重生之人？

    前世她也入宮了嗎，同韓元望是敵是友？

    現(xiàn)下她主動暴露身份，再加上那句主君——

    武則天心頭漸漸有了猜測，將手中信紙合上，擺擺手，打發(fā)侍從們退下：“我同德妃說幾句貼己話?！?/br>
    礙于皇后與李妃之間的關(guān)系，近侍有些遲疑：“娘娘？”

    武則天道：“沒關(guān)系，退下吧。”

    近侍們這才默不作聲的退了出去。

    武則天耳聽著他們退將出去，閉合門扉，神態(tài)反倒輕松起來，順勢往軟枕上一靠，手肘支著身子，怡然自若道：“此刻你盡可以開口了?！?/br>
    小李氏遂起身離座，鄭重其事的向她行了大禮：“臣尚書令李玉蘅拜見陛下。”

    抬起頭時，她淚濕眼睫：“臣如何也想不到，人死之后竟有來世，也是蒼天開恩，令我有幸再為陛下之臣！”

    武則天見到紙上那句話后，便隱約有所猜測，現(xiàn)下聽她如此言說，不過是將猜測落到實處罷了。

    她面上微露詫色，又難掩欣慰與快意：“原來前世我亦有野望，看樣子，也的確成功了?！?/br>
    李玉蘅滿面崇敬：“陛下開萬世之先，以女子之身登臨帝位，為天下女兒張目，使無數(shù)須眉膽寒，真不世出之英主！”

    武則天聽得微笑起來，幾瞬之后，又正色問她：“前世，皇長子此時故去了？”

    “是，”李玉蘅道：“前世陛下有孕之時，皇長子便染了病，沒過兩個月，竟不治而死。娘娘腹中皇子還未降生，陛下與貴妃便因翊坤宮失火而喪生，細(xì)查此案之后，方知乃是九江王暗中潛伏在宮內(nèi)的細(xì)作所為……”

    武則天眉梢?guī)撞豢梢姷膭恿艘幌隆?/br>
    前世韓元望做事夠麻利的啊。

    韓元嘉前腳把皇帝捂死燒了，后腳她就把韓元嘉身上的罪責(zé)洗清，轉(zhuǎn)手將這口黑鍋扣在了九江王身上。

    唔，估計還得給韓元嘉個追封……

    心里邊這么想，果然聽李玉蘅道：“其時陛下尚未生產(chǎn)，當(dāng)今并無其余子嗣，便有朝臣鼓吹迎立宗室之子為新君，是陛下聯(lián)合定襄王府力排眾議，降旨問罪九江王、發(fā)兵南下，又追尊貴妃為皇后，堅持等待陛下腹中胎兒落地，再定新君人選，陛下足月生產(chǎn)之后誕下一子，遂將其立為新君。”

    “哦？”武則天眉梢微動，低頭去看自己隆起的肚腹：“是皇子？”

    李玉蘅神色有些微妙，頓了頓，方才道：“是皇子。”

    武則天了然道：“他長大之后，同我反目了嗎？”

    李玉蘅顯然沒想到她如此洞察先機(jī)，一時怔住，回神之后有心細(xì)講，武則天反倒一抬手，止住了她的話頭。

    “路總是自己走的，早早知道結(jié)果，又有何益？皇長子不也被保全下來了嗎？前世的他，未必就是今生的他?！?/br>
    武則天廢過兒子，也逼死過兒子，權(quán)力的大道上，注定沒有人能夠一路同行，她從來都不會害怕，也更加不會膽怯：“不必告訴我前世我們母子二人的最終結(jié)果，叫我自己邊走邊看，不也很好嗎？”

    李玉蘅欽佩道：“陛下豁達(dá)，臣自愧不如。”

    武則天則將目光轉(zhuǎn)到她身上：“前世你也入宮了嗎？”

    再見她同自己言談時一改先前端柔之態(tài)，挺胸抬頭，目光凜凜，又不禁含笑贊道：“好威風(fēng)的尚書令！”

    李玉蘅神色中浮現(xiàn)出一抹追思，卻搖頭道：“臣前世并不曾入宮?！?/br>
    “jiejie剛剛嫁入端王府時，也曾與端王琴瑟和鳴，只是后來祖父去世，父親被貶謫他方，jiejie很快也失了寵，失去了腹中五個月的孩子。那時候jiejie腹中胎兒已經(jīng)成型，遲遲落不下來，差人前去延請御醫(yī)，卻被端王的妾侍阻攔，jiejie生熬了一晚，終于落了胎，但也就此傷透了身子，經(jīng)年下紅不止，別說是再次有孕，多走幾步都要喘息大半日?！?/br>
    說到此處，她眼底恨色一閃即逝：“事后端王下令杖殺了那個妾侍，可僅僅一個妾侍，哪里來的膽氣如此妄為？再之后的事情，陛下便知曉了，貴妃作為側(cè)妃進(jìn)了王府，jiejie雖為王妃，可誰又將她看在眼里呢？好容易熬到了先帝駕崩，端王卻容不得她了……”

    武則天神情中流露出幾分憫色，憐惜的看著她：“那段時間，你很不好過吧？”

    李玉蘅微微一怔，繼而苦笑道：“是啊。端王成了新君，卻不曾追謚jiejie，李家的境遇何等難堪！彼時我父母俱喪，叔父做主將我許了人，那是我父親的學(xué)生，叔父以為他會好好待我，不曾想他竟是個人面獸心之輩，眼見李家敗落，便很輕看于我，屢有羞辱，之后他回京述職，路遇定襄王的族弟，對方知曉我的身份之后，點名要我侍奉，他竟也將我推了出去……”

    說到此地，她呼吸略略急促起來：“我趁不備將那惡人殺了，之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被子將他尸身蓋住，開門誆騙了那人過來，連同他一并殺了！”

    武則天情不自禁的說了句：“好膽氣。”

    李玉蘅眼底郁色稍散，再看向她時，神情雨過天晴：“臣?xì)⒘巳?，卻不愿引頸待戮，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勇氣，換了男裝，反鎖上門趁夜逃了，可巧陛下當(dāng)時白龍魚服，將將碰見，那時候臣只道是天要絕我，不曾想……”

    說到此處，她臉上綻放出一種明亮光燦的神采來：“不曾想陛下問明事情緣由之后，并不曾袒護(hù)族叔，秉公處置，替臣遮掩了此事。又問臣是否恨她，畢竟端王是因為她的存在，才不曾追謚jiejie，或多或少改變了我的命運……”

    武則天眉頭微動，饒有興致的問她：“你怎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