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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極人臣在線閱讀 - 第226節(jié)

第226節(jié)

    朱厚照坐在她身側,聞言道:“不好玩嗎?”

    月池偏頭看向他:“要換您輸一下午,您還覺得好玩嗎?”

    朱厚照挑挑眉:“那要看是輸給誰,怎么玩了。你的力度始終拿捏不對,要么是用力太輕,還不及壺口就掉了下去,要么是用力太重,雖入壺口也被逼出來?!?/br>
    他的雙眼亮如點漆,意有所指道:“唯有不輕不重,方能投準。這里頭的門道,可不比為官做宰簡單。”

    月池秀眉微挑,她道:“這不過是您落入窠臼之想。如您準我來定玩法,投中這壺也似為官一般,易如反掌?!?/br>
    他一愣,月池道:“您是不敢了?”

    朱厚照眼中又盛滿興味:“壺就在那里,你又能如何?”

    月池笑而不語,她起身拿起箭矢又擲了出去。這次不待朱厚照開口,一旁的小太監(jiān)都嚷嚷道:“偏了偏了!”

    箭矢擊中機關,發(fā)出一聲悶響。月池嘴角噙著清淺的笑意,仍對著壺下的“秋千”發(fā)力,她準頭極好,又堅持不懈,不出幾下,“秋千”就被她打歪?;蝿硬灰训膲匾幌戮屯嵩诘厣稀P笨诔@邊。

    他驚詫之余,又覺好笑:“沒見過這么耍賴的?!?/br>
    她只是一哂:“黑貓白貓,能抓住老鼠就是好貓。您是萬乘之君,難道還要管到貓抓老鼠的細處?!?/br>
    她忽然揚手,將剩下的箭悉數(shù)投了進去。在座之人只聽砰砰砰一陣亂響。她手上的所有羽箭全部沒入壺中,連里頭的紅豆都擠了出來,滾落了一地。

    她拍拍手道:“這下數(shù)數(shù),中了幾何?!?/br>
    小太監(jiān)們個個張口結舌,是數(shù)也不是,不數(shù)也不是。朱厚照怔愣片刻,而頃放聲大笑。把定規(guī)矩的權柄握在自己手中,怎么嬴都是她說了算,誰還管你落不落出來呢。

    他笑過之后,又問她:“可你這么霸道,除了朕以外,誰還會跟你玩?”

    月池道:“想在新規(guī)矩下嬴的人,自會前仆后繼地找我玩?!?/br>
    周東的奏疏,就是在這個時候,送到了朱厚照面前。他在奏本中,痛哭流涕,承認了自己的私連欽犯、胡亂攀咬的罪狀,充分表達了對冒犯李尚書的愧悔之情,他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懇求皇上從嚴從重處置。

    朱厚照面露訝異之色,月池看罷奏疏,也是一愣。她笑道:“往日,竟是小瞧了他。能做到這個位置上,又豈是糊涂人?!?/br>
    朱厚照道:“那么,李尚書,你待如何?”

    月池道:“人家巴巴送上門來陪我玩,我若是連這都要打出去,豈非太不近人情?!?/br>
    朱厚照扯了扯嘴角:“那他的罪過,你也想輕輕揭過?這就是你掌刑律的手段?”

    月池難掩譏誚:“嚴謹?shù)哪硬粔蜢`活,靈活的您嫌不夠嚴謹。你怎么不想想,要是真依著《大明律》,這滿堂朱紫,又能留下幾個?”

    一席話把朱厚照噎得啞口無言。她這才道:“不聾不啞,不做家翁。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您是法王轉世,更該慈悲為懷,如此方能使眾生歸附?!?/br>
    他又忍不住笑:“你以前可不是這么說得。道理算是被你一個人都說盡了。”

    月池面上的笑意褪去,她道:“就像你逼不了我喝藥,就拿游戲來叫我聽話一樣。我跟隨您這么多年,總該學長進些?!?/br>
    氣氛又一次凝滯。他定定地看著她,仿佛要看透她的內(nèi)心:“你如果真能這么想,那就再好不過了。”

    月池忽然道:“萬壽節(jié)時,您抽空一趟鎮(zhèn)國府吧?!?/br>
    朱厚照一愣,月池道:“來了,你就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周東在衙門內(nèi)急得如火上房,最終等來的是一樁嚴加申斥,但準他戴罪立功的圣旨。天使走后,他握著這明黃色的卷軸,一時泣不成聲。趙陽趕緊上前來恭賀他,周東一行哭一行謝他,他道:“他們這般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會不會有后招?”

    趙陽搖了搖頭:“您可聽過,千金市馬骨的故事。”

    古有君王,欲以千金求千里馬,卻三年不得。宮中內(nèi)臣毛遂自薦,卻花五百金買了匹死馬的頭回來。國君聞訊大怒,他要這死馬有何用,還白白費了五百金。內(nèi)臣道:“大王對死馬尚且舍得花錢,何況活馬。天下人一定認可大王對買馬的誠心,日后還怕沒有千里馬嗎?”果然不出三月,就買到了兩匹千里駒。

    周東也是科舉考上的,如何不解其義,頓覺牙酸:“那我就是那馬骨?”

    趙陽訕訕道:“您是一個和解的標志,只要您不做得太過分,誰會來找您的麻煩呢?”

    周東長吐一口氣:“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以后人家要怎么樣,我聽話就行了?!?/br>
    自周東得恕之后,朝堂上劍拔弩張的氛圍果然一松,不少人都心思浮動起來。要是能不拼個你死我活,誰愿意提著腦袋上呢。這時霸州文安縣的治農(nóng)官傳來喜訊,言說從海外引進的帕帕,畝產(chǎn)千斤。

    papa是西班牙語中土豆的意思。佛朗機人在聽說大明皇帝有意再開通商口后,為了獲得交易的機會,卯足了勁送禮。為了美麗的絲綢和瓷器,一些花草種子算什么。而月池對這些外邦人宣揚的,就是皇上特別喜歡奇花異果。

    于是,時春那邊收到了各種各樣的花卉。康乃馨,矢車菊、香石竹等都有人獻上,其中就有這種名為papa的美麗花卉。當歐洲人都把它們當作觀賞品時,有誰能想到,把這花拔起來,底下會是一個一個的塊莖?,F(xiàn)代人把這稱之為土豆呢。

    當時被差遣到文安縣的治農(nóng)官馬卿,是萬萬都想不到,他同榜的同學李越竟會送他這樣一份厚禮,足夠讓他青云之上,飛黃騰達。

    第355章 一場寂寞憑誰訴

    他跨進鎮(zhèn)國府的大門,觸目所及是懸紅掛綠,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華夏一直都有引進外來作物的傳統(tǒng)。宋時就曾大規(guī)模種植的“占城稻”, 這種早熟耐旱且耐瘠薄的作物,是福建商人從占城引入的,在旱災時活人無數(shù)。但土豆的情況, 又和占城稻不同。占城稻在海外已經(jīng)被作為糧食作物, 廣泛種植。所以,福建商人在引入種子和經(jīng)驗后, 就能夠推廣。但是目前還被叫做帕帕的土豆,在歐洲都還是作為觀賞花卉。土豆該怎么種,能不能種活,都要自己來實驗。這樣的事,非踏實務實之人, 不能勝任。

    霸州文安縣的治農(nóng)官,一關乎新政, 二關乎當?shù)匕傩盏陌捕āT鲁厍羧f選,選中了馬卿。那還是他們剛高中時,朱厚照在太液池設宴,這群新任庶吉士初生牛犢不怕虎,勸皇帝撤回鎮(zhèn)守中官。馬卿在那時就表現(xiàn)出,他熟知法典,注重實務的特點。而他后來又任工科右給事中, 也是勤勤懇懇。月池因此對他印象頗佳。

    而在月池告知他,希望他去霸州治農(nóng)時, 他在思忖之后,也是應了下來。月池問他:“給事中位卑權重,又是在京為官。而治農(nóng)官卻是地位尷尬, 又在剛剛發(fā)生了叛亂之地, 你若是心有不愿, 不妨直言。”

    馬卿笑道:“高官厚祿,誰人不愛??梢侨巳硕枷胫吖俸竦?,民生疾苦又有誰來管呢?!?/br>
    月池這才闔首,她道:“你放心,我們乃是同僚,豈會不為你的前程考慮?!嫌辛⒌?,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敬臣才華橫溢,難道就不想著書以傳后世嗎?”敬臣是馬卿的字。

    馬卿略一想就明了:“您是想我著一本農(nóng)書?”

    月池道:“正是?!?/br>
    正是因揣著這個念頭,馬卿到達霸州之后,便專心農(nóng)事,潛心向老農(nóng)請教,每每書信,都言之有物。而也是因他這樣的踏實,月池才放心將土豆的種子,斗送給他一份。然而,土豆這一在現(xiàn)代人印象中,特別好種的作物,在五百年前卻由于衰退、病變等原因,種植得較為艱難。月池因此賦予了馬卿極大的自主權,命他在民間廣泛地搜尋見多識廣的海外商人和老農(nóng),派去了上林苑嘉蔬署的人,前往協(xié)助。

    而這群人,在不斷地翻閱資料后,居然找到了鄭和下西洋時發(fā)現(xiàn)土豆的記載。當時,鄭和指揮由4個船隊組成艦隊,于永樂十九年初出發(fā),橫跨印度洋,繞過好望角,經(jīng)大西洋,到達了世界各大陸。其中,一個艦隊的指揮官名叫周滿,帶著他的船隊到達了南美,再經(jīng)秘魯向西至澳大利亞,過菲律賓,于永樂二十一年返回。周滿在回到京城時,就帶回了土豆,但仍是因衰退乃至病蟲害,這些土豆最后又死去。那時沒有人知道它的重大糧食價值,也就不會有人再花費巨額款項,再將它們從南美洲帶回來。

    此時,也唯有月池,因著一點先知,愿意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從西班牙人手中換回種子,讓他們?nèi)ト硇你@研土豆的種植法。在過去的失敗經(jīng)驗的基礎上,經(jīng)過近三年的試種,馬卿等人總算找到了門道。他在書信中寫到:“帕帕有紅白二種,性喜潮濕,最宜陰坡沙土黑色虛松之地,不宜陽坡干燥赤黃堅勁之區(qū)。栽種之法,南山多在清明天氣和煦之時,北山須俟谷雨地氣溫暖之候。先將山地鋤松,拔去野草,揀顆粒小者為種子,大者切兩三半,慎勿傷其眼窩。刨土約深四五寸,下種一二枚;其切作兩三半者須將刀口向下,眼窩向上,撥土蓋平。每窩相去尺許,均勻布種。白者先熟,紅者稍遲,須分地種之。俟十余日苗出土約一二寸,將根傍之土鋤松,俾易生發(fā)。一月以后,視出苗長五六寸,將根傍野草拔去,鋤松其土,壅于根下約二三寸。至六月內(nèi)根下結實一二十個不等,大如彈丸,即可食矣?!渍呓Y粒較大,一斗可收二三石。食用不盡,并可磨粉,可切片曬干……【1】”

    月池看到這樣詳細的種植辦法,喜不自勝。在此時,馬卿能將這些土豆運到京都,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政治籌碼。因連年的天災,朝廷上下都在發(fā)愁,猛然有人能發(fā)掘出這樣的作物,無異于久旱逢甘霖。

    而馬卿也一躍為朝廷上的紅人。不少人都在竊竊私語:“還說他是被李越坑了,這樣看來分明是李越在有意栽培他?!?/br>
    不妨有人嫉妒之心,惡意中傷:“什么帕帕,聽起來就怪里怪氣的。我還不信,洋人的東西,會比我們的好。”

    “人家都把東西切片,曬成干、磨成粉送到京城來了,這還有什么可說的。”

    “誰知道這其中水分有多少!”

    “管他有多少水分呢,皇爺愿意信,愿意賞,就是人家的本事?!?/br>
    這話一出,將一眾人堵得啞口無言。不多時,馬卿就被委任山東布政司的勸農(nóng)參政,還有諸多賞賜,大加褒獎。這樣的升職速度,堪比坐火箭了。不少人都眼熱心熱起來,聽話的人能上位,不聽話的人就要滾蛋,既如此,干嘛放著向上爬的路不走呢?既然有斷尾求生的機會,就不必拼個你死我活。

    是以,在月池拋出橄欖枝后,她府上是又是門庭若市,宴飲通宵達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入京這么久,居然有這么多的同仁,這么多的好友。在這樣的局面下,再開庭審案,就要順利得多了。

    閔珪之子閔純得了月池的囑托,加班加點地將老父帶回老家。月池給他們的方子,是朱厚照命太醫(yī)院專門調(diào)配的安神方。這藥喝一頓下去,幾天都是昏昏沉沉的。等閔珪再次清醒后,他都已經(jīng)在前往老家湖州的船上了。

    他在大驚之后,就是大怒。閔純等人無奈,只能跪地請罪,苦苦地哀求他回鄉(xiāng)去養(yǎng)老。

    閔純苦口婆心道:“爹,您的官都辭了,京中傳來消息,李越都已經(jīng)接了您的位置了。您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這時,閔純心里也有疑惑,李越名義上為他爹著想,實際說不定就是想他騰出位置來,所以才安排了那一出好戲。不過事到如今,他早就不求富貴榮華,只求平平安安了。所以,在他爹面前,他還極力為月池說好話:“要是換做旁人,您不放心,可那是您的得意門生,您難道也不放心嗎?”

    閔珪斥道:“他費盡心思,所圖不小,你速去打探消息,這次再敢隱瞞,必然將你逐出家門,就當我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他這般疾言厲色,閔純也不敢不從了,誰知這不探不知道,一探嚇一跳,張家的兩個國舅,居然瘋了!

    他對著父親,期期艾艾道:“或許是他為了保住張家,故意放出來的流言呢?”

    閔珪長嘆一聲:“要是旁人,或許做得出來,可他,他絕不會如此。他這是……不想讓我去背負太后的怒火啊?!?/br>
    閔純也是一震,他努力勸慰父親:“可他畢竟有皇爺庇佑,太后又能拿他怎么樣呢?”

    閔珪這才如夢初醒,他喃喃道:“這庇佑的代價,必不會小?!?/br>
    果然,在他們回到湖州老家后,他們就得到了京中的消息,言說劉瑾、楊玉的種種苦衷,是為了為國鋤jian,這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而他們最后所稟報的jian黨名冊,其數(shù)目也是經(jīng)縮水過的。這樣在局內(nèi)人看來,無比離譜的謊話,這種所謂的真相,居然沒有幾個人站出來反對。

    對皇上來說,他保住了自己的監(jiān)督百官的勢力,保住了自己的嫡系力量。對濁流來說,李越既肯放過他們一馬,又愿意給予他們合作的機會,只拿他們中的少部分人去交差。誰會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找死,是嫌自己命太長嗎?

    而對于真正的清流而言,即便乍聽之際,他們會為月池的花言巧語所動,可隨著時間流逝,他們也漸漸回過神來,皇上或許有對他們這群老東西的不忍,但也真真切切有不舍,不舍丟掉自己多年在特務機構的經(jīng)營,不愿意削弱對百官的控制力。他們當然可以不跟著李越的劇本演,劉健不止一次想過,把表面的粉飾戳破,豁出他這條老命,把那些貪贓枉法,魚rou鄉(xiāng)里之徒,悉數(shù)除去,讓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可皇上也拋出了他們無法拒絕的籌碼,他任由李越與百官結交,更是命六部,重議考成法。對劉健這樣的三朝元老來說,他比誰都看得清楚,這是天子準備放權的信號了……

    有了新的作物,百姓可以填飽肚子。有了新的法度,官員就會依命而行。在這場大案中,首惡受到了懲處。新政的深入推行,終于有望了。可代價是,真相成為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律法成為了排除異己的工具,還有一些老百姓,他們滿懷希望地來京城希望討回公道,天下人交口稱贊的李越李青天,的確給了他們一個“公道”,給了他們足夠的銀兩回鄉(xiāng)。這些可憐人懷揣著大仇得報的心情,歡歡喜喜地回家祭拜枉死的親人,孰不知罪魁禍首仍在逍遙法外。

    可即便是劉健,也不能說李越是做錯了。李越把自己的脊梁都打斷,一點一點想撐開這天,他難道還能怪李越,不能一步到位嗎?可他也因此陷入深深的迷惘,這究竟是個怎樣的官場,生活在此地究竟還算是人嗎?

    而劉健所沒料到的是,他以為得償所愿的朱厚照,此時心中的悵惘不比他少。他跨進鎮(zhèn)國府的大門,觸目所及是懸紅掛綠,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他又一次,不敢邁進入了。

    第356章 云雨巫山枉斷腸

    這樣的誘惑,哪怕放在五百年后也毫不遜色。

    當朱厚照明白自己已然對月池無法放手后, 他就不像往年一樣,頻頻往她家中去了??v然皇爺本人一世恣意,嘴上視綱常禮教于無物, 可他畢竟還活在此世, 不可能半點不受影響。他心知肚明,那是李越和那兩個女人的家, 是他們一家三口布置的地方,縱使他萬般不愿,也改變不了人家是明媒正娶的現(xiàn)實。她們死后,能進李越的祖墳祠堂。史家工筆,會記載他們夫妻情深。而他的情感則永遠是見不得人, 無法公諸于眾的……他只靠另一種方式來填補自己內(nèi)心的空缺,他將李越留在宮中的時間越來越長, 時不時在夜間出現(xiàn)在他的臥房。他知道方氏早因此心生怨懟,可怨懟又能怎么樣,她注定只能守一輩子的活寡。

    然而,當他得知月池是女子之后,卻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們雖耳鬢廝磨,可仍沒有到云雨之情。他明知道, 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得到李越了,只要他要, 只要他肯再信她一次,她會甘心把一切都奉上。他從年少時就萌發(fā)的瑰麗夢境,會一個一個變成現(xiàn)實??烧娴搅舜藭r, 他卻做不到了, 他無法在紫禁城內(nèi), 像對待玩物一樣對待她。不論如何,他已然娶妻了,而她出于那點道義的束縛,竭盡全力地保住夏氏的性命乃至皇后之位,卻讓他們之間的關系淪落到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

    他甚至比她本人還要了解她。他知道,她會克制不住地愧疚、羞恥、痛苦,可時至今日,她依然面色如常,仍對他笑顏相待,甚至期盼著他們能締結更親密的關系,來確保更穩(wěn)固的同盟。一個女扮男裝,真刀真槍廝殺十六年的女子,如今卻連容色都能作為武器,身軀都能放上賭桌,只求實現(xiàn)一點點的期盼。他在驚詫于她掙扎至此時,這才發(fā)覺自己早已把她逼到絕路,即將大獲全勝了。

    縱使她有千般智謀,可她終歸是女兒身,加諸在她身上的束縛太多了。只要他再沒良心一點,讓她懷上他的骨rou,有了孩子作為捆綁,她便再也無法站上朝堂,永遠離不開他。他只要再邁出一步即可……可他做不到,他有時自己都覺得好笑。

    他看中了空中翔鳥,于是將鳥翼系上黃金,鎖入金籠。鳥兒因此眩視憂悲,奄奄一息。他要是真放下,就該任她大鵬一日同風起,他要是真狠心,也可直接金絲燕雀困樊籠??伤甲霾坏剑葻o法讓自己相信她,又無法徹底占有她、馴服她。他們就這般懸在半空,她得不到自由,他得不到解脫,互相折磨,直至地久天長。

    他有時甚至想,即便這樣也好,他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因為她的不甘和他的任性綁在了一起,這么多年了,早已如骨中骨,rou中rou,要么一同毀去,要么就只能繼續(xù)妥協(xié)扭曲。

    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直以來咄咄逼人的他,在學著慢慢收手,逃避至今的李越,反而不甘于現(xiàn)狀。他沒料到,她居然會做到這個地步。鎮(zhèn)國府,是她送給他的生辰禮物。這里沒有方氏、沒有時氏、沒有夏氏,沒有外間的風風雨雨,紛紛擾擾,有的只有他們兩個。他們兩個人的家,被她布置得如喜堂一般……

    他繞過粉壁,穿過回廊,立在桂花樹下,心中五味雜陳。短暫的喜悅過后,就是猶疑和折磨。他聽見了她身上的環(huán)佩,在風中輕鳴,宛如銀鈴。他看到了她紅色的絲履,鞋尖的珍珠微微晃動,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他甚至還看到了她裙擺上金線的紋飾,如綠樹下金色的斑點。他正是在此刻,急急轉過身去,落荒而逃。

    月池叫住了他,她含笑道:“你日思夜想,恨不得把我的心剖出來看看,可如今,心已捧到你面前,你卻為何還要逃呢?!?/br>
    他的腳步一頓,仍是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他還想逃避,她正色道:“你難道想這么不上不下地和我過一輩子嗎?”

    他的肩膀微微顫動,依然想走。她又問道:“你就這么想和我這互相折騰,互相防備,熬到死的那天嗎?”

    他終于停了下來,月池長嘆一聲:“你受得了,可我受不了了?!?/br>
    她鬢間的步搖輕輕晃動:“我以為我的誠意已經(jīng)足夠了,雖不足以彌補過去的欺騙,可至少能為我們換來一個新的開始?!?/br>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們已經(jīng)在同行了。”

    她道:“可我猶嫌不足?!?/br>
    她緩步上前:“你的心還籠罩在陰影之中,你仍忘懷不了過去,并非是真心與我同行。”

    又是真心,他壓制不住心中的怨氣:“你往日哪怕有半點真意,也說不出那樣的彌天大謊。事到如今,又來問我要什么真心?!”

    這里也是他一生都難忘懷的傷心地。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難收。她打得粉碎的東西,招招手就想恢復如初,又豈是那么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