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 第6節(jié)
讓她絕望的,除了高進武的折磨,還有旁觀者的冷漠和嫌惡。那何嘗不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如今,葉齡仙才明白,拯救一個人的皮囊容易,拯救一個人的靈魂,卻只能靠她自己。 新編戲唱完,“紅臉王”抱拳下臺。觀眾們卻意猶未盡,一遍遍喊著關(guān)長生的名字,要求他返場。 “紅臉王”也要休息,保護嗓子。接下來,只有普通演員登臺,輪番演繹經(jīng)典唱段。 女知青們想繼續(xù)看戲,又要去逛供銷社,還計劃去浴池洗澡,權(quán)衡了一下,不舍地站起身。 葉齡仙仍舊坐在凳子上,盯著戲臺,如饑似渴。 “齡仙,你不去供銷社嗎?”同伴喚她。 “我想看完戲再去。”葉齡仙聲音哽咽。 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她看戲看哭了。 “哼,有什么好哭的,戲子就是矯情?!敝旒t霜嘟囔著,“我們先走了,下午在來處匯合。你要是遲到,我們可不等你。” 幾組選段唱完,觀眾陸續(xù)走了一半。 葉齡仙卻越聽越激動,原來現(xiàn)代戲也這么精彩。如果可以,她真想留在龍虎班,好好學唱戲呀! 想到這里,她不禁站起身,往戲班后臺走去。 演出接近尾聲,演員們都在后臺換裝?!凹t臉王”等主演,有專屬的隔斷,等閑人是看不見的。 當然,對后臺好奇的,不止葉齡仙一個人。還有不少年輕的男孩子、女孩子,都擠在葉齡仙身邊,好奇地往后臺探腦袋。 突然,一股大力,抓住葉齡仙的肩膀,把她從人群里提溜出來?!靶⊙绢^,看啥看,不準看!” 葉齡仙被推得打趔趄,穩(wěn)住腳,才看清眼前的彪形大漢。 這人五大三粗,一臉麻子,身上掛著一串鑰匙,應(yīng)該是戲班的司機,或者看護行頭、道具的。 過去,見到這樣兇神惡煞的,葉齡仙一定會嚇得跑開,可現(xiàn)在,為達目的,她必須直面這個男人。 “這么多人,別人都能看,憑什么我不能看?”葉齡仙不服氣道。 黃麻子笑了笑,其實,他早就盯上了她。 這姑娘模樣水靈,身材瘦弱,褲腿還打著補丁。又窮又美,想必是個好欺負的。 “這片我說了算,我不讓你看,你就不能看。” 黃麻子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猥瑣地推搡她。 他下手不重,卻都落在女孩子的臉、脖子,等敏感部位。 他是故意的。葉齡仙太熟悉這種表情,她臉色蒼白,泛起一陣惡心。 她知道,這種情況,示弱求饒,只會讓男人變本加厲。 “我警告你,別再碰我。”葉齡仙攥著衣服口袋,冷冷道。 “警告我?”黃麻子像是聽到笑話,反而肆無忌憚,伸向葉齡仙的胸口。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警……” 話沒說完,男人就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 是葉齡仙,從衣服里掏出了一把剪刀,狠狠刺破了他的咸豬手,鮮血一直流到手腕。 剪刀是葉齡仙出門前,特意藏在身上的,自從“夢醒”,她就多了這個防身的習慣。 她的動作很快,黃麻子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 “救,救命,臭丫頭殺人啦……”黃麻子躺在地上,捂著手心、手腕,痛苦地哀嚎。 前臺的戲還在唱,遮住了他的喊叫。只有后臺的人,聞聲匆忙跑過來。 葉齡仙踢踢地上的男人,“別裝了,皮外傷,死不了?!?/br> 她鄙夷道:“你繼續(xù)叫,最好把派出所的人也叫來。在場的人都能證明,是你先欺負我,對我動手動腳的。我要讓公安,先治你一個流氓罪!” 這話很管用,旁邊有不少小孩子,幫葉齡仙說話,“沒錯,麻子活該,是他先摸漂亮jiejie的!” 黃麻子見狀,立即爬起來,壓低嗓子哼哼:“胡說,我又不是故意摸她?!?/br> 戲班里有不少女演員,都被他開黃腔調(diào)戲過,是不是故意,大家心照不宣。 僵持中,一個五十出頭,身材發(fā)福的中年人,站出來打圓場。 “咳咳,既然是誤會,老黃,你先去衛(wèi)生所包扎一下吧,當心傷口感染?!?/br> 胖男人向葉齡仙作了個揖。單看動作,他搖頭晃腦,也是個唱戲的行家。 “女同志,實在對不住,老黃就有這破毛病。但你也傷了他,這事能不能算了?別再麻煩公安了吧!” 胖男人擦了把汗。那個黃麻子,是“紅臉王”的親外甥,因為有這層關(guān)系,才會留他在戲班打雜。 平時只要不出格,大家對黃麻子都睜只眼,閉只眼。誰料今天,他想捏軟柿子,偏偏碰了個硬釘子。 如果真鬧到派出所,整個戲班也不光彩。 對方想息事寧人,葉齡仙偏不讓他們?nèi)缫?nbsp;。 “我要找你們班主,請他出來見我?!?/br> 葉齡仙收起剪刀,扯來一把椅子。 “否則,除了公安同志,誰也別想打發(fā)我?!?/br> 她穩(wěn)穩(wěn)坐下。 第5章 戲班 葉齡仙提出要見班主,后臺的人都樂了。 方才作揖的胖男人,笑瞇瞇解釋:“女同志,這里沒有班主。現(xiàn)在又不是舊社會,不興江湖班賣藝了。我們龍虎班,是公社宣傳隊統(tǒng)一組織的,宗旨是為人民服務(wù)!” 葉齡仙見他說話客氣,便站起身,自報了姓名。她禮貌問:“師傅您貴姓?” 胖男人答:“在下馬金水,是個唱丑兒的?!?/br> “丑角?那你就是戲班的老大哥!”葉齡仙篤定。 “這話怎么說?”馬金水饒有興趣。 葉齡仙:“因為,戲班不是都要‘尊丑’么?” 這,還真不是拍馬屁。葉齡仙學戲時,先生說起戲曲淵源,重點講過唐明皇李隆基。 這唐明皇,不僅愛聽戲,還喜歡編戲,演戲。戲班在皇宮的梨園演出,他不僅在臺下看,還要跑到臺上客串。 而且,這皇帝專門扮滑稽、演丑角,逗得下面的人,想笑又不敢笑。 得益于這位皇帝,民間的戲曲文化快速發(fā)展。因此,不少跑江湖的戲班,都把唐明皇奉為“戲神”。戲箱里放著神像,每次開場前,都要打開,燒香拜一拜。1 連皇帝都演丑角,久而久之,“尊丑”的習俗也就延續(xù)了下來。比如,開飯丑角先吃,行頭丑角先挑等。 不少江湖班,丑角藝人的威望,比當紅的花旦、小生還高。 當然,所謂無丑不成戲。丑角演員唱念做打,舉重若輕,論工夫、技藝也是一流的。 馬金水笑成一朵花,“你這小姑娘,懂的還挺多?!?/br> 葉齡仙也不忸怩,彎腰請求道:“馬師傅,我學過唱戲,您給個機會,留我在班里,做個學徒吧?” 旁邊有人撲哧一笑,“這姑娘,倒是勇氣可嘉?!?/br> 說話的人三十多歲,盤著發(fā)髻,畫著乞丐妝。模樣分明是個老旦,說話卻是洪亮的男聲。 “您是……祥林嫂?”葉齡仙意外,怎么是個男的。 那人笑:“我是祥林嫂,也叫蔣崢云,如你所見,是個男旦?!?/br> 剛剛在臺上,這位蔣師傅,把祥林嫂演得惟妙惟肖,賺了觀眾不少眼淚。葉齡仙竟然沒有看出來,他的真實性別。 可見,這龍虎班,果真是臥虎藏龍。她更加堅定了,想要留下來的決心。 蔣崢云又道:“知青小同志,今兒你算找對人了。老馬雖然不是班主,卻是公社宣傳隊的隊長。戲班招人留人,確實歸他管?!?/br> 葉齡仙期期艾艾:“馬隊長……” 馬金水咳嗽一聲:“呃,你都會唱什么戲?” 葉齡仙如報家珍:“《木蘭從軍》、《桂英掛帥》、《艷容裝瘋》、《鶯鶯拜月》……這些我都會?!?/br> 馬金水卻搖頭,“這些都是古裝戲,破四舊以來,都不能唱了?,F(xiàn)代戲,你會唱嗎?” 葉齡仙沉默了,自從下鄉(xiāng)當知青,她只聽別人哼過幾句《劉/胡蘭》、《娘子軍》,并沒有系統(tǒng)地學習過。 “那我就愛莫能助了?!?/br> 馬金水指指外面一堆圍觀的小孩,“這些孩子,都想進戲班。他們唱現(xiàn)代戲,張口就來,我們可一個都沒收吶!” “不就是現(xiàn)代戲嗎?我也會唱!”葉齡仙不服輸?shù)膭蓬^又上來。 她看著蔣崢云,“我會唱《祥林嫂》,就是蔣師傅您中間唱的那段。” 馬金水和蔣崢云對視一眼,心里都很驚訝。 《祥林嫂新編》是他們上周才排出來的戲。今天戲班第一次公演,外人絕沒有聽過,葉齡仙不可能會唱。 這姑娘的眼神太過靈動,像是會說話,溢滿了渴望和請求。但凡是個愛戲的人,一定會被她打動。 “讓她試試吧,反正都唱到送客戲了?!笔Y崢云表態(tài)。 所謂送客戲,是指大戲唱完后,觀眾沒聽夠,不肯走,要求主角返場。戲班通常會讓學徒、新人登臺。觀眾們一聽,水平不佳,不滿意,也就陸續(xù)離場了。 馬金水嘆氣,指指入場處的門簾,對葉齡仙道,“請吧,葉師傅。” 前一段送客戲剛唱完,九龍口的師傅就接到了新曲牌令,敲敲打打,演奏起來。 時間太倉促了,根本來不及準備??设尮木褪敲?,葉齡仙沒有化妝、換戲服,就被人推了出去。 直面觀眾,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自幼學戲,卻從來沒有做為主角,正式對外演出過。站上戲臺這一刻,她才知道,“遺世獨立”,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好在,葉齡仙從小記憶力就好,唱詞和曲調(diào),都學得很快。有時候,教戲先生唱一遍,她就能記個七七八八,跟著哼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