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鶴謠低頭莞爾，算你還有點眼力。

    三分勺工，七分刀工。

    欲練刀工，必先自……那倒是不用，只是必定會切到自己的手。沒切過手的廚師，這刀工是出不來的。

    練刀功最好的食材就是自己的手，望周知。

    關(guān)鶴謠又切出一疊薄如紙的蘿卜片，而后虛虛望著屋頂切起細絲來，看得周圍人都心驚膽戰(zhàn)?？伤约合萑氍F(xiàn)世回憶，勾起個微笑恍惚道：“我以前學廚時，每日至少練一個時辰切墩，就算后來略有所成，也是有空就練，從不敢懈怠，畢竟咱們手藝人就怕手生?！?/br>
    也更怕、更怕那手直接丟了?。?/br>
    關(guān)鶴謠突然又想哭了。

    苦練的肌rou記憶全打了水漂，她現(xiàn)在頂多剩六成功力。

    這身子腕力、臂力、哎總之什么力都非常低下，就像頂級顯卡愣是配給了mp4屏幕，炫目3d渲染秒變復古像素風。家里更是沒有足夠食材供她練習，這是來了信國公府才慢慢找回點手感。

    關(guān)鶴謠幽幽嘆一口氣，竟是再不發(fā)一言，連看都不看青娘一眼，埋頭只顧著切菜。

    青娘站在原地，心虛繞著疑惑，憤懣纏著尷尬，一時竟不知該走該留，又是否該說些什么。她只覺得今日這膳房有些怪異的安靜，眾人似乎都放輕了手腳，還不時朝這邊看來。

    在這份安靜中，關(guān)鶴謠那節(jié)奏又快，聲響又脆的切墩聲就尤其明顯。

    青娘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

    她只知道自己眼瞧著關(guān)鶴謠切完蘿卜切火腿，切完火腿切鮮筍，然后是海參、魷魚、雞蛋絲……將近十樣各色食材，有軟有硬，有滑有脆，明明都是不同的質(zhì)感，卻被她完美地切成了長短一致的勻凈細絲。

    “篤篤篤篤”凌厲刀聲如快馬奔騰，一下一下踏在她心上，震得她周身如弦般越繃越緊，震得她做賊心虛的不安搖搖欲墜，震得她技不如人的不甘漸漸放大，震得她整個人幾乎要和著那節(jié)奏抖起來。

    青娘猛掐住自己手，“鶴廚娘，若沒——”

    “青娘jiejie，你看這只雞?！绷乐闹?，偏偏又擾著她，關(guān)鶴謠脆聲打斷青娘?！斑@是特意請府里備下的清遠雞，本來好好養(yǎng)著要做糟雞的。但是呢，我的糟鹵汁子被人放了臟東西不能用了，哎只能拿來燉了?！?/br>
    她右手舉著銀閃閃的大菜刀，左手拽過案邊一只肥雞，臉上笑容甜美又溫和，“對了，青娘jiejie寒食那晚做了什么？小靜說你來換她值了？”

    兀自問完，也不等青娘回答，關(guān)鶴謠手起刀落——

    “砰！”

    狠狠一斬，輕輕一推，雞頭帶著淋漓鮮血，帶著極明確的目的性，骨碌骨碌直滾到青娘腳下。

    “你——！”嚇得她驚叫著猛退一步，大睜眼睛死瞪著關(guān)鶴謠。

    而對方，正挑著一雙再無笑意的桃花眼斜睨她，“不急，想好了再答?！?/br>
    青娘額頭緩緩滴下一滴汗來。

    這響亮的刀斬聲斬斷了她最后一絲僥幸，也斬斷了屋里粉飾的一片和平，霎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到她身上。

    居然真的這么快就查到她了。青娘又急又慌，可更多的，是一分別扭的不服氣。

    憑什么？

    憑什么鶴廚娘可以這樣審問她？

    憑什么就連姑母都囑咐她莫去觸鶴廚娘的霉頭？

    憑什么鶴廚娘總被主家夸獎？

    憑什么…這人連刀工都這么好？那向來，向來是她卓青娘的拿手絕活??！

    鶴廚娘鶴廚娘鶴廚娘……火氣蒸得雙眼泛紅直上腦門，青娘叫道：“你什么意思？你懷疑是我毀了你的糟鹵汁子？！”

    “是。”

    青娘揮臂就撲了過來。

    她實是個潑辣豪橫的，就算被身邊人拽住，也是連踢帶咬，使勁掙扎著叫罵，混戰(zhàn)之中那可憐的雞頭在幾個人腳間滿地亂滾。

    “我為何害你！我們之前都沒說過話！”質(zhì)問聲又尖又厲，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憑什么說我？證據(jù)呢？拿出來呀！你沒證據(jù)，我便是到了公堂上都有理！”她的音量被孟監(jiān)司壓住胳膊怒喝一聲才稍稍低下去，卻還是“證據(jù)”“不要血口噴人”“誣告”之類叫個不停。

    關(guān)鶴謠確實沒有證據(jù)，這也是青娘敢做下這事，又能如此囂張的根本原因。

    她死不承認，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輕輕推開護在她身前的阿虎，關(guān)鶴謠上前幾步，“證據(jù)馬上就有了?！?/br>
    青娘一噎，愣怔著停下叫囂。

    “青娘jiejie可知，這糟鹵里有十幾味香料，是我家傳秘方，味道是獨一無二的?！?/br>
    “那又如何？”青娘冷冷偏過頭去，“知道鶴廚娘手藝好，不用與我炫耀！”

    “非也非也，我不是這個意思?！标P(guān)鶴謠給大家展示重新扎起的糟鹵袋子，“大家看，我這一壇整酒糟混著好幾斤酒吊著，如同個西瓜似的，得雙手才能提起來?！彼匾獍崖曇衾L，“犯人呢，犯案時要把袋子提出來妥帖放好，再解開繩子，再放入臟東西，再扎好口吊起來。繩子本扎得緊，里面又是糊狀，一不小心就要撒。這么一番功夫下來，加之心虛慌忙，犯人袖上身上必然要沾上一些汁子。”

    走到青娘面前直視她雙眼，關(guān)鶴謠隨手就拿現(xiàn)世的先進經(jīng)驗詐她，“你可知，府衙中都會馴養(yǎng)捕犬？那鼻子可靈了，任何氣味只要聞過一次，就能順藤摸瓜找到與之相關(guān)的犯人。但凡你衣衫上沾染了一絲糟鹵味道，糟鹵汁子又留味最久，就算洗過了它們也能聞出來！我已經(jīng)讓人去你房中把你所有衣物拿過來，咱們這就去見官！”

    青娘被她左一句“犯人”，右一句“犯案”唬懵了，驀然聽到“見官”更是慌不擇言，“怎么你說見官就見官？鶴廚娘太大驚小怪！”分明已經(jīng)忘了剛才明明是她自己先提什么“公堂”。

    與她滿面驚惶相比，關(guān)鶴謠倒是輕松自在得很，她重回案前斬雞。大刀直斬，斬一刀說一字，于是這四個字被她說得殺氣騰騰，“你、投、毒、??！”

    “投毒？！”天大的罪名砸得青娘扯著嗓子喊，“什么投毒？！不過是一把泥——”她猛然收聲。

    滿室死寂，旋即嘩然。

    “你怎么知道是泥？！”

    “自出事這膳房就不許人進出，鶴廚娘可全程未提一個‘泥’字！”

    “怎么不是投毒？今日是一把泥，明日就是一把毒！”

    “哎我早就知道這青娘心氣太高，沒想到她……”

    青娘慘白著臉張張嘴，喉嚨中赫赫作響，但再說不出話來。

    關(guān)鶴謠終于又笑了。

    智商這么低，氣性這么大，就不要學人家宅斗了。

    和你斗，草履蟲都能活到大結(jié)局。

    她那曾染冷霜的眸子化了凍，蘊著愉悅和狡黠與齊院公和孟監(jiān)司對視一眼。

    水落石出。

    齊院公氣得翹著胡子訓斥青娘，孟監(jiān)司跟著敲打屋中眾人，還有那青娘的哭喊和眾人的竊竊私語。

    但這些都和關(guān)鶴謠無關(guān)了，她終于能安靜做菜了。

    她處理好雞rou讓阿虎拿去吊湯時，在地上撒潑打滾的青娘也終于被降伏，由三個婆子架走了。

    關(guān)鶴謠長出一口氣，換了刀案，按住一根黃瓜。

    “沒想到?jīng)]想到啊，鶴妹子，你是真有辦法。”孟監(jiān)司咂咂嘴，像是第一天認識關(guān)鶴謠。

    關(guān)鶴謠說想要親自和青娘對峙時，她還擔心關(guān)鶴謠應付不來。明明是個年紀輕輕、矮她大半頭的小娘子，現(xiàn)在看來，當真不能小覷啊。

    關(guān)鶴謠抿嘴一樂，手上蓑衣花刀法使得飛快，“是她自己沉不住氣?！?/br>
    不過是玩了點心理上的小手段，聲音干擾，語言誘導，逼著青娘越來越緊張焦躁，也正好趕上她那個暴脾氣，這才奏效。

    關(guān)鶴謠手中刀干凈利落地剞下。

    切而不斷是為“剞”，頃刻之間，黃瓜上已被梳齒般細密地剞了一百多刀，刀刀均勻，深而不透?？吹妹媳O(jiān)司又贊好，“哎只是可惜了你的糟鹵汁子，放了那么多料?！?/br>
    “其實只放了酒糟和酒，什么獨門秘方，捕犬聞味都是騙她的?！?/br>
    “啊？”

    “真話假話摻著說才最唬人呢！就像這花刀，有虛有實嘛。”憋著笑，關(guān)鶴謠將黃瓜翻面再剞一遍，兩次刀法，一直一斜，互相交叉。

    提著黃瓜兩頭拎起來，何止一片未斷，連碎屑都沒有。這最脆生水靈的菜，卻如彈簧一般被抻開，足有之前兩倍多長。

    “孟監(jiān)司，”將黃瓜盤到玉碟里，關(guān)鶴謠軟下聲音，“之前說什么‘投毒’，不過是詐她承認過錯。您也看出來了，這只是些許嫉妒心作祟，實在沒那么嚴重。府中小懲一番也就罷了，可不值當驚擾主家，又鬧到官府去。還有那兩個小廚婢，只是被利用而已，您看……”

    青娘再可惡，也只是普通百姓，并不是她關(guān)某人的階級敵人啊。

    此世尊卑分明，青娘只是貴族家的仆從，千萬別因為這么點事兒被下大獄了。

    “行啦，知道你心軟，放心吧，我有數(shù)?！?/br>
    孟監(jiān)司笑著瞟她一眼，就盯著那如碧蛇盤臥的黃瓜移不開視線了，嘖嘖稱奇著端去與別人看。

    第52章 菊花茄子、素燕窩   整道菜如同一位來自……

    信國公府里主要的五間大膳房, 廚司獨占三間，果子局和蜜煎局共用第四間，香藥局和茶酒司共用第五間。

    關(guān)鶴謠一進果子局的膳房, 就被蒸青團的騰騰熱氣糊了一臉。

    蜜煎局章監(jiān)局不在, 只果子局李監(jiān)局在。她最是眼尖，笑呵呵從里面走出來迎。不過幾日未見，李監(jiān)局的臉竟又圓潤幾分，想來寒食沒少吃。

    見人人忙碌，關(guān)鶴謠一時稍顯局促, “來得不是時候，打擾了。”她奉上備好的桔紅團，“只是給您送些零碎吃食來?！?/br>
    寒食節(jié)前, 好幾個司局給她送了節(jié)禮，因不想欠人情, 她便抽空來走一趟，多少回禮意思意思。

    “不打擾?！崩畋O(jiān)局拆開一個團子，“這不是明日清明么，按例要做青團發(fā)給府中大伙兒, 飲福宴也準備得差不多了?！?/br>
    時人清明祭祖完畢，便直接將貢品吃了, 稱作“飲?！? 取個先祖庇佑的好兆頭。

    既作貢品, 除了牲畜那樣的大件，剩下的多是果品、點心一類方便擺放的。

    李監(jiān)局邊吃邊說：“府中三位不愛甜膩，平日里索喚不多，我們兩局本也清閑，趕上這時節(jié)祭祀才忙一些, 不打緊?！?/br>
    這點關(guān)鶴謠也發(fā)現(xiàn)了，太夫人愛辛香，三娘子好清淡，關(guān)策則是有rou就行。三人鮮果用得不少，可對蜜餞甜品之類確實沒什么興趣，每日食單上只寥寥數(shù)樣充數(shù)。

    三兩口吞了一個桔紅團子，李監(jiān)局贊不絕口，直說她們的青團比這個差遠了，慚愧，慚愧啊。

    關(guān)鶴謠剛經(jīng)歷一場因妒生恨的職場危機，聽不得這話，正欲裝傻，偏李監(jiān)局哪壺不開提哪壺，靠過來低聲問：“哎哎——我聽說你一邊做菜，一邊就把那青娘也給做了？”

    做了……哪有那么兇殘……

    關(guān)鶴謠汗顏。

    真是壞事傳千里，一會兒功夫怎么大家都知道了。她不想糾結(jié)這個問題，三兩句話糊弄糊弄，再用一個現(xiàn)成的話題岔過去——拿出之前在果子行訂黎朦子的票據(jù)，把這事與李監(jiān)局說了。

    “這果子實在難尋，妾見到就自作主張訂下了。您局里采買若是順路，什么時候捎回來可好？定錢已經(jīng)付了?！?/br>
    李監(jiān)局自是應下。

    同大隊伍一起前去侍膳時，關(guān)鶴謠發(fā)現(xiàn)廚間眾人看她的眼神明顯變了。她不禁喜憂參半，喜的是不會有人再當她是hello kitty，憂的是矯枉過正，怕是直接把她當成膳房一霸了。

    她明明如此通情達理，溫柔可親??！看來接下來要夾著尾巴，扭轉(zhuǎn)一下風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