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里除了侍人就是婢女，她們不擔(dān)心被外人看到，更不擔(dān)心會傳出去。膽子一天比一天大，竟開始明里暗里嘲諷起羊夫人。

    朝堂的局勢一樣會影響到國君府內(nèi)。

    別看羊皓身居卿位，羊氏未必安穩(wěn)。在他的主張下，羊氏幾次沒有抓住時機(jī)站隊，反而拖郅玄后腿，明擺著再難受到重用。

    羊夫人曾向郅玄示好，郅玄也曾回以重禮，可今時不同往日，羊皓的心思有目共睹，郅玄豈能不惡公子鳴。

    以己度人，加上在西原侯身邊耳濡目染，妾夫人及其身后的家族都開始蠢蠢欲動。尤其是身下有子的幾人，想到被羊夫人壓一頭的日子，心中不免憤憤，逐漸拋去對羊夫人的忌憚，行動一天比一天放肆。

    就在一個妾以袖掩鼻，對羊夫人冷嘲熱諷時，昏迷的西原侯突然有了反應(yīng)。

    蒼白的臉頰突然泛紅，肌rou劇烈抖動，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直視為他換藥的羊夫人，沙啞道：“來人！”

    帳中人都被嚇了一跳，羊夫人也不例外。

    見西原侯竟顫抖著支起胳膊，先前還滿臉諷笑的妾不由得花容失色。

    西原侯沒有理她，也沒有再看羊夫人，喚來侍人，命他立即去請郅玄。

    侍人走出帳篷，一路小跑去見郅玄。西原侯醒來的消息不脛而走，凡是在營地的卿大夫都聚集過來，等候在帳外，以期國君召見。

    只可惜，除了郅玄，西原侯不打算見任何人，連羊夫人和另外兩名妾都被打發(fā)出來，只留下兩個伺候多年的侍人。

    “更衣，梳發(fā)。”

    在侍人的服侍下，西原侯換上黑色的袍服，摻著銀絲的發(fā)梳理成髻。由于多日沒有清洗，頭發(fā)打結(jié)，散發(fā)出難聞的味道。

    侍人手持玉梳，試圖將頭發(fā)梳順，不小心拽下一縷，直接嚇得跪倒在地。

    “君上恕罪！”

    “無妨，繼續(xù)?！?/br>
    西原侯感覺不到疼痛。他的身體狀況相當(dāng)糟糕，別說用梳子梳，就是用手抓兩下都會有大片頭發(fā)掉落。

    侍人爬起來，小心為西原侯梳發(fā)，戰(zhàn)戰(zhàn)兢兢戴上玉冠。由于頭發(fā)太少，撐不住冠，只能靠發(fā)繩系緊。

    做完這一切，侍人躬身退后，西原侯命掀起帳簾，他想透一透氣。

    “諾！”

    郅玄趕到時，得到消息的卿大夫都在帳前，加上護(hù)衛(wèi)的甲士，近乎將大帳圍得水泄不通。

    侍人揚聲通稟，人群主動讓開通道，郅玄目不斜視走上前，在帳門前停下，拱手下拜。

    “玄奉召前來。”

    “君上有命，世子入帳?！?/br>
    侍人傳西原侯旨意，宣郅玄入內(nèi)。

    一同進(jìn)去的還有史官，他肩負(fù)職責(zé)，即使未得召見，也有資格進(jìn)帳。

    帳內(nèi)的味道很難聞，郅玄早有心理準(zhǔn)備，未現(xiàn)半分異狀。

    史官同樣面不改色，向西原侯行禮之后，在帳內(nèi)落座，鋪開帶來的竹簡，拿起刀筆，準(zhǔn)備記錄這場父子間的談話。

    郅玄上前兩步，俯身行大禮。

    西原侯受他全禮，其后叫他起身。

    “我死之后，傳位世子。我不能書，世子代筆上書中都，言密氏犯上作亂，車裂不恕。公子康不忠不孝，參與叛亂，依律嚴(yán)懲，以正典刑。世子玄果決剛毅，力挽狂瀾，有大功。今以王賜劍諸侯印授之，望能戒驕戒躁，忠于人王，愛惜國人，鎮(zhèn)守一方，不負(fù)先祖英名?！?/br>
    西原侯說話時，史官奮筆疾書，筆尖刻劃竹簡的聲音不斷，切實記錄下西原侯出口的每一個字。

    郅玄端正神情，聆聽西原侯教誨，脊背始終挺得筆直。

    說話間，西原侯向侍人抬手，兩名侍人心領(lǐng)神會，分別捧出一只木匣和一只劍匣。

    木匣里藏有諸侯印章，代表西原侯的身份。劍匣里是王賜劍，自西原侯登位那天起，始終不曾離身。

    遵照西原侯的旨意，侍人將諸侯印和王賜劍交給郅玄。

    郅玄雙手捧起，再向西原侯行禮。

    “密氏伏誅，六卿去其二。你登位之后無需著急，細(xì)觀之后再做決策?！蔽髟钤掍h一轉(zhuǎn)，提起朝堂局面。

    “粟虎可信，范緒可用，欒會心思敏捷，最擅長審時度勢。三人在朝，君位無憂。”西原侯常年和卿大夫斗智斗勇，對大氏族相當(dāng)了解。他毫不保留，將知道的一切都告訴郅玄。

    “羊皓此人性情搖擺，近年來更無利不圖。羊氏能用則用，不能用，我會下旨，府內(nèi)有子者皆殉葬。”

    此言一出，帳內(nèi)頓時一靜，近乎落針可聞。

    史官記錄的動作稍停，短暫抬頭看向西原侯和郅玄，其后繼續(xù)落筆，不加任何修飾，詳實記錄下西原侯的每一句話。

    “父親不必如此?！臂ば_口道。

    西原侯的做法能幫他解決許多麻煩，卻也會留下不小的隱患。

    他自認(rèn)可以面對朝堂上的風(fēng)浪，靠實力接掌諸侯印和王賜劍，無需搭上更多人命。當(dāng)然，如果有人主動找死，他也不會客氣。

    “你想好了？”西原侯聲音低沉。

    “是?！臂ばh首。

    “當(dāng)年之事，想必你已經(jīng)知曉。即使如此，你也不改心意？”西原侯說話時，目光緊盯郅玄，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郅玄抬起頭，迎上西原侯的目光，沒有任何躲閃。

    “回君上，玄想得很清楚?！?/br>
    四目相對，父子倆望進(jìn)對方眼底，最終是西原侯先移開目光。

    “我子類我父，我不如。”

    道出此言，西原侯命侍人取來竹簡，全都交給郅玄。

    郅玄打開一卷，竟然是早就寫好的別出詔書，蓋有印章，只是名字空缺。壓在最下的，還有兩份奪氏的旨意。

    “凡不從者，有異心者，以此示之?！蔽髟畹?。

    按照慣例，新任國君登位之后，兄弟均要別出。郅玄情況特殊，他同公子顥成婚，注定不會有子嗣，在兄弟別出一事上難免出現(xiàn)波折。

    西原侯這幾份詔書提前替他解決麻煩。

    兄弟之間尚可以動動腦筋，放出一些風(fēng)聲，父親下的詔書，兒子如不遵從，天大的理由都站不住腳。

    郅玄放下竹簡，心情頗有幾分復(fù)雜。

    來之前他設(shè)想過多種情況，眼前這一種，實在沒有想到。哪怕這幾份詔書最初不是為他準(zhǔn)備，他也要領(lǐng)這份情。

    西原侯看向史官，后者明白其意，當(dāng)即起身退出大帳。

    國君傳承錄下，接下來就是父子敘話，內(nèi)容可記可不記。西原侯有所求，他也不是死腦筋，無妨通融一回。

    史官離開后，侍人也走出大帳，放下帳簾，一左一右守在帳前，不許任何人靠近。

    帳內(nèi)只剩下父子兩人，西原侯像是失去所有力氣，無法繼續(xù)坐正，身體向一側(cè)栽倒。

    “父親！”

    郅玄起身沖上前，扶住西原侯，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西原侯重重喘了兩口氣，握住郅玄的手腕，沉聲道：“你母死于我手，若不是我，密氏不敢下毒，我也曾想殺你?！?/br>
    郅玄瞳孔緊縮，沒想到會聽到這番話。

    “你母甚好，我甚愛之。然當(dāng)初聯(lián)姻，東梁國謀我五城，至今未能奪回。你登位之后，絕不可近你舅父！”

    西原侯牢牢握住郅玄手腕，繼續(xù)道：“當(dāng)年我遇刺，密氏主謀，梁世子亦有參與。只是做得機(jī)密，密氏都被蒙在鼓里?！?/br>
    聽到這番話，郅玄喉嚨發(fā)干，一時之間心亂如麻。

    “你母無辜，你亦無辜?！蔽髟钗孀帲瑲庀⒆兊貌环€(wěn)。

    郅玄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傷口又開始流出膿血，只因衣袍是黑色，一時沒能顯露。

    “我死后，東梁國必派使者，需小心提防。你速與公子顥成婚，無需為我守孝，切記！”

    對西原侯的話，郅玄始終掛著問號，不可能全信。只是對方時間不多，沒有開口反駁。小心扶他躺下，其后叫來桑醫(yī)，讓他能在最后時刻安穩(wěn)一些。

    西原侯躺在榻上，力氣一點點消失，卻始終不肯放開郅玄的手腕。

    “西原國交于你，終交于你……”

    桑醫(yī)進(jìn)到帳內(nèi)，見郅玄守在榻邊，低著頭，看不清此刻的表情，不由得心頭一跳。

    下一刻，郅玄抬起頭，示意他不必多禮，速給西原侯診脈。

    桑醫(yī)放下藥箱，搭脈良久，才對郅玄搖了搖頭。

    “世子，君上恐撐不過今日?！?/br>
    郅玄又看一眼西原侯，后者沒有再陷入昏迷，強(qiáng)撐著力氣開口：“召諸卿?！?/br>
    “諾！”

    郅玄親自掀起帳簾，召粟虎等人入內(nèi)。

    眾人進(jìn)到帳中，看到服下一枚藥丸，又能重新坐起身的西原侯，無不臉色凝重。

    郅玄站到西原侯身側(cè)，視線掃過眾人，再看身邊的西原侯，不由得深深嘆息。這位掌控西原國二十余年的國君，早年也曾戰(zhàn)功彪炳的諸侯，功過是非，終將在今日落下帷幕。

    當(dāng)日，西都城又落下一場大雨。

    被大火烤干的溪流重新漲水，城內(nèi)的水溝再次豐盈。雨水漫過溝渠，沖刷殘留焦痕的街道，帶走散落的石塊木屑。

    雨實在太大，各坊的重建工作被迫停止。

    城民們扛著工具，紛紛躲到臨時搭建的棚子里，互相傳遞燒開后放涼的清水。

    這是郅玄定下的規(guī)矩，凡在工地干活的人再不能飲生水，也不能吃生食。

    眾人起初十分不解，不少人覺得麻煩。在桑醫(yī)找到幾名壯漢，仿效新城的做法給他們服藥后，城民們臉綠了，再沒人對此提出異議。

    就在眾人補(bǔ)充食水，不斷看著天色，希望雨水快些停時，數(shù)名騎馬的侍人奔入城內(nèi)。

    侍人皆雙眼通紅，面帶悲色。

    他們奔向四方，敲響重新立在城頭的皮鼓。

    眾人停下動作，仔細(xì)聽著鼓聲。老人們經(jīng)歷最多，明了鼓聲傳遞出的信息，不禁臉色大變。

    國君，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