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他，臉上已看不出半點怒火，僅眼底殘存些許寒意。

    因方才用力過度，手臂上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仿佛在暗示他雄虎已經(jīng)老去，幼虎正茁壯成長，伺機亮出獠牙咆哮山林。

    西都城外，臨時搭建的營地中，郅玄在帳內(nèi)召見九名商隊領隊。

    九人被帶入賬中，全都低著頭，俯身行大禮。被叫起后也不敢抬頭，更不敢直視郅玄。

    “坐。”郅玄讓幾人落座。

    經(jīng)過這些時日觀察，他對幾人有所了解。

    這九人帶領商隊走南闖北，熟悉各諸侯國，掌握大量有用的情報和生意渠道。在為人上，九人稱得上精明強干，卻也免不了商人會有的通病。

    對郅玄來說，這算不上大問題。

    只要劃下一條線，控制界限之內(nèi)，這幾人依舊可用。

    “召爾等前來是為兩件買賣。”

    郅玄聲音不高，語速也不快，商人們聽得極其認真，生怕漏掉一個字。

    “牦牛數(shù)多，留下兩百頭，余下交給諸位售賣。所得五成換糧，一成為諸位酬勞，四成換成麻，運到邊地，我另有報酬。”

    “公子要換麻，而非麻布？”狐商最先反應過來，開口問道。

    “然。”郅玄頷首。

    “公子只要這一批？”另一個商人問道。

    “三年內(nèi)，密氏封地出產(chǎn)之麻盡可運來，價亦可高?！臂ば咭晭兹?，沉聲道。

    西原國，密氏封地，麻。

    商人們心中琢磨，暫時猜不出郅玄的用意，僅知眼前這位公子和密氏不睦，這么做定然不會是給對方送錢。

    不過這也無妨。

    他們有意投靠郅玄，機會送到眼前，不抓住的是傻子。管是什么后果，也無需揣摩用意，按照公子玄的要求照做就是。

    明了郅玄的要求，商人們當即領命，隨后退出帳篷，各自下去安排。

    郅玄獨坐帳中，估算句炎入城的時間，如果不出意外，不用多久他就會被召入城內(nèi)，再一次見到西原侯。

    對于這次會面，他早有幾分期待。

    不是為了父慈子孝，也不是為了虛與委蛇，而是要讓對方清楚明白，今時不同往日，該給他的不能少，如果不給，他不介意自己動手搶。

    既然大家都不講武德，就別怪他亮出獠牙，逮住就咬，更要狠狠咬下一塊rou來。

    第六十七章

    回到西都城，郅玄發(fā)現(xiàn)一切熟悉又陌生。

    馬車穿過長街，途經(jīng)數(shù)個國人坊，均能看到有人在路旁駐足，目送經(jīng)過的隊伍，滿臉都是驚奇。

    不怪眾人驚訝，郅玄此次入城，同行護衛(wèi)達到五百人。即使是六卿出戰(zhàn)歸來，也未有過這般聲勢。

    五百甲士全副武裝，手持長戟腰挎短刀，背負一架連弩，箭匣壓滿，另有兩匣備用，用獸皮纏裹掛在腰間。

    郅玄乘坐的馬車經(jīng)過改造，車輪比尋常高出三寸，車廂更為寬敞，車壁涂抹漆料，即顯得華麗又能保護造車的木料。

    車前橫桿以整根木料制成，表面光滑，涂上漆料后如金屬一般。

    拉車的馬是就封途中套住的野馬，打頭一匹就是馬王，肩背比軍中戰(zhàn)馬高出一截，脖頸和四肢極為粗壯。長長的鬃毛披在脖頸，跑動時如水波流動，緞子一般。

    隊伍入城時，城門守衛(wèi)一度不敢放行。國君府的侍人往來通傳，耽擱小半個時辰，才帶來西原侯旨意，允許郅玄率五百甲士入城，余者盡數(shù)留在城外。

    車輪壓過長街，五百甲士跟隨在后，行動整齊劃一，連腳步聲都如同一人。

    “這才多久，公子玄竟練出如此強軍？”

    當初郅玄帶走數(shù)千名庶人，消息根本瞞不住。即使西原侯想方設法消除影響，幾座空蕩蕩的庶人坊擺在城內(nèi)，證據(jù)就在眼前，事情如何壓得下。

    如今郅玄回到西都城，眾人又想起他就封時的種種，議論聲驟起。大大小小的坊內(nèi)都流出公子玄的傳聞，部分氏族坊也沒能例外。

    隊伍一路前行，穿過兩條長街，抵達國君府。

    駕車者拉住韁繩，戰(zhàn)馬停下腳步。

    跟隨車隊的侍人迅速上前，恭候在車旁，等待郅玄下車。

    郅玄走下馬車時，甲長下達號令，五百甲士同時轉(zhuǎn)身，面朝國君府原地待命。

    甲胄摩擦聲和長戟頓地聲交織在一起，讓候在府門前的侍人陣陣心驚。

    國君府守衛(wèi)不甘示弱，同樣挺直脊背，虎目圓睜。奈何數(shù)量和武器裝備實在不如，氣勢稍遜一籌。

    在甲士的注目下，郅玄邁步登上臺階。

    國君府的侍人低頭彎腰，在郅玄經(jīng)過身邊時，頭皮一陣陣發(fā)緊。

    一年時間而已，公子玄竟強橫如斯！

    府門前發(fā)生的一幕早有人報知西原侯，對于郅玄的表現(xiàn)，西原侯既意外又不意外。若沒有這份膽氣，如何能做出之前的事情？

    想起被逼到示弱的密氏，看向擺在案上的婚書，西原侯深吸一口氣，愈發(fā)清楚的意識到郅玄已是今非昔比。

    郅玄入府的消息很快傳遍府內(nèi)，眾人反應不一。

    密夫人得知消息，僅是冷哼一聲，便不置一詞。在婢女和侍人以為她會發(fā)怒時，密夫人卻轉(zhuǎn)身回到榻上，側(cè)躺著閉目養(yǎng)神，好似對這件事半點不關心，也不在意公子康和密氏兄弟會有何種反應。

    時至今日，發(fā)生變化的又何止是郅玄。

    一夕從高處跌落，國君的寵愛如鏡花水月，破碎難圓。一心維護的兒子對她諸多埋怨，本該保護她的家族也對她的遭遇冷眼旁觀。

    密夫人逐漸開始清醒，意識到自己這些年過得多糊涂。

    然而，她終究是不甘。

    這種不甘日夜纏繞著她，如烈火焚燒。表面越是平靜，心中的火就燃燒得越旺，終有一天會將她焚燒殆盡，不留半分灰燼。

    羊夫人接到消息，第一時間讓人找來兩個女兒，當面叮囑她們，接下來這段時間一定要謹言慎行，并嚴格約束身邊人，絕不許搬弄口舌，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斷不能輕饒。

    “牢記，不可輕縱。”

    “諾?！?/br>
    原桃和原鶯齊聲應諾。

    即使姐妹倆不通曉政事，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風雨，也知道朝中不太平。

    公子玄此次歸來，帶回和公子顥的婚書，除了讓她們感到驚訝，也讓她們直覺朝中和府內(nèi)都不會太平。

    沒有羊夫人叮囑，吸取之前的經(jīng)驗教訓，兩人也會約束身邊人，絕不能在這個時候犯錯。不然的話，別說為他們求情，自己都會被帶累。

    密夫人和羊夫人之外，西原侯的妾室均聞聽消息，反應出奇地一致，嚴命身邊人約束行為，在公子玄離府前，不容許靠近前殿半步。

    能在國君府生存十多年，無論是否生下孩子，也無論性情如何，絕不會是笨人。

    密夫人驕橫跋扈，更多是西原侯刻意寵出。事實上她絕不愚笨。能被家族選擇送入國君府，美貌重要，頭腦一樣不能缺。只可惜起西原侯棋高一著，密氏精心培養(yǎng)的棋子，終究還是被他廢在了棋盤上。

    郅玄穿過廊下，來到西原侯所在的后殿。

    天氣寒冷，冷風在廊下吹過，卷起郅玄的袖擺。

    殿門大敞，西原侯坐在案后，相隔一段距離，看向邁步走進來，向自己端正行禮的兒子。

    無論懷揣何種心思，也無論對西原侯是何觀感，郅玄在禮儀上一絲不茍，讓人挑不出半分錯來。

    “坐?！?/br>
    西原侯手指案前，示意郅玄落座。

    “謝君上?！臂ば侔荩鹕碜呱锨?，正身端坐。黑色袖擺振動，如鴉翼覆于身側(cè)。

    西原侯仔細打量眼前的兒子，和就封時相比，外貌沒有多大變化，氣質(zhì)卻變得很是不同。

    如果說當初的公子玄還十分內(nèi)斂，如今坐在他面前的青年猶如寶劍出鞘，鋒芒盡露，隨時都能取人性命。

    一年而已，變化竟如此之大？

    西原侯沉下目光，若有所思。

    他不做聲，郅玄也沒出言。

    父子倆對面而坐，一同陷入沉默。

    侍人守在殿外，見殿內(nèi)這般情形，更是不敢出聲，各個低眉斂目背墻而立，如木雕泥塑一般。

    良久，火盆中飛出幾點火星，傳出輕微爆響。

    西原侯恍然回神，看向面色平靜全無半分異樣的郅玄，莫名同記憶中的前代西原侯重疊，讓他不由得攥緊了手指。

    “與公子顥定下婚盟，為何不提前告知于我？”

    西原侯不開口則罷，一開口就是責問。他本意并非如此，怎料郅玄當面，讓他回憶起過往，話語脫口而出。

    郅玄心頭微動，不是由于西原侯的責問，而是覺得詫異，在他的印象中，西原侯不該如此沉不住氣。

    或許是他想多。

    渣爹本意就是要責問，也沒什么值得奇怪。

    “是兒子思慮不周?！臂ば蠓匠姓J。反正婚事已經(jīng)定下，口頭上被斥責幾句又有何妨。

    郅玄的態(tài)度讓西原侯胸口發(fā)堵。

    這讓他還怎么說下去？

    反駁可以斥兒子忤逆，辯解也可以呵斥，直接認錯還能如何？

    胸中堵著一口氣，西原侯沉聲道：“你母不在，你的婚事不該倉促決定。”

    “謝君上關懷?！甭犖髟钐岬较扇サ牧悍蛉?，郅玄胸口突然生出一股郁氣。

    “我本意為你求娶東梁國女?！?nbsp;西原侯繼續(xù)說道，“此女知書達理，美貌溫婉，類你母。不想你自定婚姻。事情只能作罷?！?/br>
    西原侯再三提起梁夫人，郅玄胸口憋悶，郁氣逐漸化為怒火。

    以西原侯早年所做的事，加上對他的防備，怎么可能容許他同母族再聯(lián)姻。之所以這么說，無非是想要攪亂他的情緒，讓他失態(tài)甚至做出出格之舉。

    郅玄一點點收緊手指，眸底泛起冷光，嘴角向上翹，牽起更加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