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里自己偷偷樂了。

    樓上已經(jīng)坐滿了人。鄧川跟著徐薇左拐右拐，才看見一張孤零零坐著一個人的桌子。桌上的鍋底已經(jīng)放進(jìn)去了，菜也已經(jīng)上齊。

    周圍的人三人四人，圍坐一桌，守著中間一個翻滾得像要開出一朵花的鍋底，笑語連連，旁邊的大哥已經(jīng)開喝，桌上空掉的啤酒瓶堆成透明的屏障。

    只有她一個人，守著還沒添水的火鍋。桌上的菜上了一圈。格格不入的樣子。

    看上去更可憐了。

    楊靜見徐薇領(lǐng)著鄧川走過來，抬起頭，精致的臉上是一種崩潰過后的疲憊：徐小姐。你知道我一個人在這里坐到現(xiàn)在有多尷尬嗎？

    徐薇嫣然一笑，說：不好意思

    沒等徐薇說完，楊靜便連珠炮似的把憋了全程的吐槽都說出口：我一個人在這里坐著，坐到服務(wù)員過來跟我建議要不要先點菜她看我就好像看一個沒有朋友或者被鴿的可憐蟲

    菜上了之后我就更尷尬了，你也看見了，周圍大家都在熱熱鬧鬧地吃火鍋，只有我一個人干坐著，我自己都覺得我好可憐，我坐在這里等你，滴階到天明啊陛下

    她喘了口氣：你為什么不回我消息？

    徐薇抿了一下嘴，松開鄧川的手腕，四兩撥千斤地說：我沒看見。

    楊靜哼了一聲，因著還有別人在，把這事暫且翻篇，見徐薇把鄧川拉過她那一邊落座。也不驚訝，不動聲色地悄悄打量起對面的高中生。

    徐薇跟她說要帶一個學(xué)生來吃飯的時候，她以為會看見一個特立獨行的小孩，畢竟上學(xué)的時候，總是叛逆的學(xué)生占據(jù)老師的大部分精力。

    沒想到徐薇領(lǐng)來一株挺拔的小樹苗。

    這便是鄧川給她的第一感覺。小朋友穿著寬大的黑色外套，顯得氣場挺酷，長得卻很干凈，眉宇間有種青春煥發(fā)的光芒。

    徐薇介紹說：這是鄧川。

    沒等鄧川回話，楊靜就主動地說：你好你好。我是你徐老師的發(fā)小，楊靜。

    鄧川便禮貌地問好，說：楊jiejie好。

    楊靜當(dāng)即挑著嘴角朝鄧川笑了笑，對徐薇的眼光表示認(rèn)可。她五官艷麗，眼妝化得亮閃閃，又帶著金色的美瞳，目光有點野，像只闖入人類社會的美洲豹。

    徐薇不大滿意地說：你怎么笑得像個女流氓？

    楊靜又正大光明地盯了一眼鄧川，嘴里回道：你見過啊？

    徐薇平靜地反問：不就你嗎。

    徐小姐，你讓我等你半個小時，現(xiàn)在就這樣對待被你傷害過的人嗎？

    你是在怪我嗎？

    楊靜微笑著說：我怎么敢怪你呢？你遲到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吧，沒關(guān)系，我愿意等你。

    徐薇滿意地嗯了一聲，伸手，示意服務(wù)生開鍋底。

    她們說話的時候，鄧川也在打量楊靜。

    她跟徐薇話說得熟絡(luò)，看著徐薇的眼神也很坦蕩，沒有什么隱忍和繾綣的情意。

    反倒是對自己多看了幾眼。

    鄧川這下徹底放心了。開始放松地看看周圍的風(fēng)景，一直以來緊繃的心弦，也感到幾分閑適。

    這時，楊靜好像發(fā)現(xiàn)了桌上還有另一個人能讓她找回場子，于是開口打趣道：徐老師，這小朋友明天是不是還要期末考，你把人拐過來是不是不太好啊。

    徐薇不動聲色地說：我相信她。

    楊靜撇了下嘴，眼珠一轉(zhuǎn)，把注意力徹底轉(zhuǎn)到坐在一邊乖乖聽她們說話的鄧川身上。開始套近乎：鄧川是吧，叫jiejie就行。

    鄧川說：jiejie好。

    比剛才的招呼真心實意多了。

    哎呀。楊靜顯然被叫得心花怒放，笑一下，又回味一會，說：

    好甜喏，怪不得你們她把涌到嘴邊的詞咽下去，干笑一聲，哈哈，都喜歡被叫jiejie。

    徐薇也咧嘴笑了一下，齒光映得滿室粲然，看在楊靜眼里，就是在磨刀霍霍。

    她往鄧川那一側(cè)坐過去一些，很感興趣地繼續(xù)問：

    徐老師在學(xué)校兇不兇？有沒有罵你們？

    徐老師的臉色頃刻間嚴(yán)肅起來。

    鄧川說：徐老師不兇。認(rèn)真地想一會，一錘定音：一點也不。

    楊靜余光瞥到徐薇揚著嘴角，心里忽然覺得她今天這場子可能是真的找不回來了。

    但她還是想掙扎一下，假裝嘆著氣，說：我就開個玩笑，別那么嚴(yán)肅嘛。

    把菜單遞過去，看看還有什么想吃的。我請客，你徐老師買單。

    她以為會看見這個鎮(zhèn)定的小朋友局促的表情，沒想到鄧川很穩(wěn)當(dāng)?shù)匕巡藛谓舆^來。嘴里禮貌地道謝，一聲jiejie喊得很甜。又仔細(xì)看了看菜單，轉(zhuǎn)頭跟徐薇商量，能不能再加一份蝦滑。

    徐薇沒理會楊靜遞過來的眼波，低頭跟鄧川研究菜單，小聲地應(yīng)她：那再加一份吧。

    鄧川說：老師要不要吃筍？

    徐薇又說：有點想吃。

    好，那也點一份。

    兩人好一會都沒抬起頭來。

    楊靜大學(xué)是是讀心理學(xué)的，她知道，人在一個空間內(nèi)大部分注意力其實只會關(guān)注自己最關(guān)心的東西，就像現(xiàn)在，碗筷，鍋底，鴨腸毛肚小酥rou，桌上的人，背景音，都組成此刻的畫面，但一個人的眼睛焦點卻只會有一個。

    她有點無語地涮了塊毛肚，覺得現(xiàn)在自己跟桌上的茶杯沒有任何分別。

    對面兩位終于加完菜，把菜單遞給服務(wù)員。

    徐薇看見楊靜已經(jīng)吃起來了，還擠兌她：你怎么不等我們？

    楊靜幾乎要翻白眼了。

    她眼珠翻到一半，忽然福至心靈，找到了破敵之法。

    趁著徐薇專心涮肥牛，楊靜幫鄧川涮了塊毛肚，放進(jìn)她碗里，笑瞇瞇地問：小朋友，你想知道，你徐老師高中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嗎？

    她滿意地看著對面小朋友的眼睛明顯地亮了起來。

    第25章

    鄧川還沒開口。徐薇就說：喂

    聲音輕輕的，臉上也看不出喜怒。

    楊靜哎呀了一聲，說：又沒什么。

    又說：你怕你給我洗衣服的事情被別人知道嗎？

    還是別人給你表白你讓人家等，結(jié)果一路把人家領(lǐng)到老師辦公室門口的事？

    徐薇低頭把那塊肥牛放在料碟里沾了沾，平靜地說：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了。

    哈哈哈哈哈。楊靜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然后一秒變臉正經(jīng)道：對不起。

    我為徐老師的形象道歉。

    徐薇加了一筷子豆皮給她：如果真的感到愧疚就多吃點，別說話了。

    楊靜眉毛挑得像是要飛起來，徐薇假裝沒看見。

    鄧川好奇地問：為什么徐老師要給jiejie你洗衣服啊？

    因為高中生嘛，不知道你們現(xiàn)在流不流行啊，我們那時候很流行在校服上畫畫，用水筆或者水彩筆，畫動漫人物什么的，穿著花里胡哨的校服感覺格外地不同，走路都帶風(fēng)

    你看我現(xiàn)在就知道了哈，我一直都是時尚弄潮兒的，所以我也把我的校服畫得可花，每天穿著感覺自己特酷炫。但是你徐老師特別特別受不了，她覺得我很非主流。

    徐薇慢條斯理地夾了一塊鴨血，說：這難道不非主流嗎？丑死了。

    現(xiàn)在是覺得丑，以前覺得好看啊。

    我從來不覺得那樣好看。

    行這不，終于有一天下晚自習(xí)，大家回到宿舍在床上躺著，你徐老師就偷偷把我那件校服洗了。

    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被她用漂**洗得不能再干凈了。

    鄧川歪了下頭：那jiejie你當(dāng)時是什么反應(yīng)？

    我呵呵我能有什么反應(yīng)，當(dāng)時大家壓力都挺大的，我害怕她是每天都看見我那件花里胡哨的校服，精神壓力驟增，所以最后才忍不住洗了，所以我就沒敢說話，怕刺激她，她洗完之后，我還主動接過來把那件外套晾了。

    楊靜說完，終于騰出嘴來，吃了口豆皮。

    鄧川呆了一下，就聽見徐薇有些無語地問道：為什么你還記得這種事

    我必須記得哈，這是你高中三年以來做出的最人設(shè)崩壞的事情。

    她沖著鄧川眨了下眼睛。

    你們徐老師平時是不是很淡定，很處變不驚，完全看不出會做出這種狂躁的事情？

    鄧川點了下頭。

    徐薇垂著眼，朝筷子上的毛肚輕輕吹著氣。頓了頓，又解釋：我是有點強(qiáng)迫癥

    你不是純粹的強(qiáng)迫癥，你只是希望周圍事情都按照你順心的來呈現(xiàn)。楊靜說。

    徐薇輕飄飄地說：可能吧。

    又不露聲色地夾了一筷子生菜堆到她碗里：辛苦你還記得這種事情，多吃點。

    楊靜碗里已經(jīng)被菜堆滿了，她一邊笑，一邊低下頭說：哎呀，這就是有小朋友一起吃飯的待遇嗎？

    不然，你以前幾時夾過菜俾我啊？

    這是楊靜整頓飯最快樂的時候。

    因為在這之后，對面兩個人又開始把她當(dāng)茶杯了。徐薇沒吃多少，很早就放了筷子，專心地幫鄧川撈蝦滑。

    后來便漸漸發(fā)展成撈牛rou，撈筍片，燙肥牛，燙魷魚。

    鄧川的碗里逐漸堆起了一座小山。

    在徐薇給她剝蝦的時候，楊靜終于忍不住了，開口說：你這是真當(dāng)做小朋友在照顧呢？

    這話傳到鄧川耳朵里。鎮(zhèn)定了一個晚上的小朋友終于不好意思了。她的耳尖悄悄地紅了，并有點高興，又有點害羞地開口說：我自己來吧。

    徐薇沒理會楊靜的話，也沒接受鄧川的拒絕，只說：你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沒準(zhǔn)還能長高。

    鄧川卻說：現(xiàn)在這么高也夠了。

    只比她高出一點點，站在一起就已經(jīng)很合適了。

    徐薇笑了一下。

    楊靜飯吃到現(xiàn)在，只吃了一肚子的生菜和豆皮，真的很想告訴她們，飯桌就這么大，就算壓低聲音說話，她也能聽見。

    但楊靜是個聰明人，她十分努力地忍住了，并化悲憤鄙視為食欲，成功地再添了兩盤手切羊rou上桌。

    吃完這頓火鍋，第一節(jié) 晚自習(xí)都上了一半。

    楊靜漂亮的卷發(fā)被火鍋熏得失去造型，耷拉在臉側(cè)，一進(jìn)停車場，她立刻瀟灑地一揮手，沖徐薇說了一句晚點再聯(lián)系，就跑了。

    鄧川注視著她開的車駛出路口。

    徐薇把車開過來，按了下喇叭，示意她上車。

    回程的路上挺安靜，火鍋溫馨的氛圍仍在。也許是空氣中的空白太擾人心魂，徐薇按開了音響。

    女歌手低吟的沙啞聲線飄出來，像一層砂紙，摩擦著生活里的另一層反面：

    you somethin to admire，

    Cause your shihin like a mirror，

    And I 't help but notice，

    You refle this heart of mine.

    歌聲勻速，車速勻速，呼吸心跳也勻速。

    路燈映亮車內(nèi)兩個人的臉龐。

    她們都容貌漂亮，神色平靜，全身上下都很妥帖?？稍谶@樣的歌聲，這樣的路燈，這樣的沉靜中，有什么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冒出了頭，她們兩人都察覺到了它的軌跡。

    她們都不約而同保守了這個秘密。

    這是和平靜的生活，平靜的工作和學(xué)業(yè)截然不同的東西。但它出現(xiàn)得如此自然，仿佛一滴鼓脹的水珠融入大海。

    鄧川年輕的心在歌聲中鼓脹著，仿佛不堪承受，她閉上了眼。

    音樂仍在緩緩淌著：

    Show me how to fight for now，

    And I'll tell you， baby， it was easy.

    橙黃的路燈一直矗立到遠(yuǎn)方，車如水馬如龍，連綿的車流尾燈，由遠(yuǎn)及近，組成閃爍的星河，天空卻一無所有，黑得能把人吸進(jìn)去，一輪白而亮的月亮，掛在天際。

    她們在這樣的月光下驅(qū)車，穿越星河，駛向深邃的地平線天際。

    到學(xué)校的時候，正值第一節(jié) 晚自習(xí)下課。

    徐薇鎖車的聲響好似一聲恰到好處的提醒音。

    鄧川即刻從剛才的狀態(tài)中驚醒，她感受著校園空氣中那淡淡的緊張氣息，學(xué)習(xí)的狀態(tài)也被隨之喚醒了。

    她一邊調(diào)整著呼吸，一邊隨著徐薇踏入教學(xué)樓。

    期末考前的復(fù)習(xí)夜，緊張和狀態(tài)不佳的人格外多，幾乎每一層都有學(xué)生抱著書，獨自一人坐在樓梯上，靜靜地垂頭復(fù)習(xí)。連那片入冬后因為太冷，被閑置的自習(xí)區(qū)域，也星星點點地亮著學(xué)生們自帶的臺燈。

    雖然是下課，氣氛依然緊繃而安靜。

    徐薇把鄧川送到教室門口，就領(lǐng)著一群帶著問題的學(xué)生往辦公室走了。

    鄧川在座位上坐下來，心如止水，心無旁騖地復(fù)習(xí)了整整兩個小時。

    到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她才從全神貫注的學(xué)習(xí)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但她沒有立刻離開教室，而是隨著大家一起，磨蹭到了教學(xué)樓徹底熄燈，才跟著大部隊往回走。

    教室里的門窗是她檢查的，燈也是她關(guān)的，門也是她關(guān)的。

    徐老師并沒有來。

    好吧。鄧川想，但今晚已經(jīng)夠了。

    那些距離，笑容，秘密，和月光，她留到考完試的夢里去回味。

    期末考的兩天里，下了一場小而長久的雪。

    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天上飄落，正如鄧川的筆尖落在試卷上，沙沙作響。

    考場是按年級排名分的，里面大部分都是熟面孔。第二天考完試，監(jiān)控老師還站在講臺上整理試卷，封訂。鄧川坐在座位上收拾東西。便看見吳傅武正往外走，后面還跟著一個余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