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得很保守：“還好，胡律最近……比較忙?！?/br>
    “鼎潤的事我也有所耳聞。何律師出事之后，鼎潤要洗牌，想也不輕松。不過李陽鳴案我關(guān)注了，你們新合伙人是個人物，再過幾年更要了不得。也不知道你們胡律師是從哪兒挖來的這么個寶貝?！?/br>
    提到裴雁來，我心跳失序地跳了幾下。

    與有榮焉，我大言不慚回：“裴律只比我大一歲?！?/br>
    高凱一詫：“我確實聽說是位青年才俊，但沒想到才二十八九。還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br>
    “他真的很厲害?！蔽液攘丝邗r榨的橙汁，沒忍住多夸一句。

    “對了，小山。”

    高凱頓了頓，突然這樣問我。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在鼎潤也做了四年助理。有沒有……更進(jìn)一步的打算？”

    第38章 百分百和十五分之一（下）

    玻璃杯底碰到大理石臺面，橙汁晃了幾下，液面復(fù)歸平靜。

    我讀懂了高凱的暗示。他是說，他可以走動走動，然后讓我從鼎潤的律助，變成鼎潤的律師。一字之差，薪資和社會地位就完全不同了。

    老胡不是沒動過這個心思，但鼎潤學(xué)歷最差的律師也是國內(nèi)法學(xué)頂尖名校出來的研究生。我本科學(xué)歷，畢業(yè)就入職，即使學(xué)校是首都較知名211，在五年內(nèi)，我的“轉(zhuǎn)正”都是難以服眾的。法律這行就是吃資歷，沒什么話說。

    不知道該不該慶幸，高凱沒像當(dāng)年那樣不打聲招呼就通知我去律所報到，給我留了推脫的權(quán)利。

    “慢慢來吧?！蔽艺J(rèn)真地拒絕他：“我還需要積累經(jīng)驗?！?/br>
    高凱一愣，似乎感到意外，但他沒多說：“也好。”

    氣氛有點尷尬，我媽適時嘆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你重讀那會兒，在學(xué)校門口跟我吵架的樣子像在眼前一樣……都長這么大了。”

    “嗯?！蔽尹c頭：“是很快?！?/br>
    這件事如果她不提，我都快沒有印象了。

    復(fù)讀那年我壓力很大。裴雁來和我斷了所有聯(lián)系，最開始那一個月我整天活得像游魂。從迷茫到麻木，我花了快三個月過渡。

    高四第一學(xué)期的期末考，我的分?jǐn)?shù)只比畫下來的本科線高幾分。

    復(fù)讀學(xué)校要求按這次的成績模擬填報志愿，但我死心眼，初版依舊全填了首都的一本，和半年前一樣。

    沒想到老師興師動眾的聯(lián)系了我媽。

    那天傍晚，她在校門口停車，面色罕見得不善，來勢洶洶，如此負(fù)責(zé)的家長模樣讓我感到陌生。

    這是印象里她唯一一次對我冷臉。

    她質(zhì)問我，說，林小山，半年前你高考落榜就是因為填報志愿不合理，全都忘了是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你不能這么任性。

    我一聲不吭。

    裴雁來在燕大，燕大在首都。他不見我，我只能自己去找他。

    這就是全部的理由。

    沉默幾秒后，她又問，寶貝，你告訴我，首都有你什么人？

    我猛地抬眼看她，反問說，你什么意思？

    她不回答我的問題：“你撞南墻撞死之前，至少想想我還是你媽，你的學(xué)費生活費，這些零零總總都是我的投資。你揮霍自己的人生，不愧對自己，也不愧對我嗎？”

    她離開后，我在陰冷的校門前獨自呆了很久。

    直至手機(jī)鈴響，高凱發(fā)來兩條短信。第一條里，他說我媽一個多月前流產(chǎn)了，最近情緒不穩(wěn)定，如果起爭執(zhí)，希望我順著她來，別讓她煩心。

    第二條，只有兩個字，謝謝。

    我沒回復(fù)，但第二天交上去的模擬填報改頭換面。天南地北的適分一本，第一志愿換成了西北某高校的外語系。

    我媽后來給我打電話，我只當(dāng)沒聽見，直到鈴聲消弭。

    好在我第二次高考發(fā)揮得很不錯，得償所愿進(jìn)入首都某211的法學(xué)院。

    我和我媽沒有什么往昔可以回憶，話題很快掀過。

    十點多，高凱端上來幾盤餃子，有葷有素，餃子皮用了三種顏色不同的蔬果汁揉，捏得飽滿又好看。

    我一眼就看出這是我媽包的。

    “需要醋和辣油嗎？”

    高凱問我的時候，我正在工作群里搶裴雁來發(fā)的紅包。

    他是金窩里飛出的鳳凰，出手比老胡更大方，連甩了快三十個四位數(shù)的拼手氣紅包，到了限額才停下他的資本家行為。

    無一例外，大家都被砸暈了，點開紅包都懷疑自己看錯了小數(shù)點。

    我今晚心情挺差，但運氣卻極佳。三十個里，我大半都是手氣王，零錢包頓時變得充盈。

    起初我還覺得拿了心虛，但裴雁來面對同事們的熱情奉承，最后只無差別地簡單發(fā)了一句“新年快樂”。

    這么多年了，還是我第一次從他嘴里看到這句話。

    想法瞬間變了。

    夜總會的少爺陪笑還有小費，我任嘲任罵任咬任掐這么久，拿份勞務(wù)費總不過分吧？

    就當(dāng)破相半個多月的高額精神損失也行。

    “……嗯？不用，謝謝。”我慢半拍才答。

    我媽正往大寶二寶小碗里細(xì)細(xì)挑餃子放進(jìn)去。大寶碗里五個綠色一個黃色，二寶飯量小點，三個紫色一個黃色。

    她看見我，臉上表情有一瞬間怔愣：“什么事兒笑得這么開心?！彼龁枺骸笆遣皇钦剬ο罅?？”

    我倒是想。

    “……沒。”我摸了摸臉：“我笑了嗎？”

    我媽一本正經(jīng)答：“沒，你沒笑，是你媽我眼花?！?/br>
    我正覺得尷尬，大寶和二寶先后從碗里唯一的黃色餃子里扒拉出一元硬幣，兩個孩子的呼聲將我從窘?jīng)r中解救。

    “mama，我又吃到了！”

    “mama，今年我比哥哥快！”

    “胡說，明明我比你快！”

    我媽很快忘了我這茬，咧著嘴笑，兩手在小孩兒臉頰上各親幾大口：“好，好，我知道啦！新的一年，我的兩個寶都好運！”

    吃完飯已經(jīng)快十二點，餐具第二天有保潔收拾，并不用cao心。

    盤子統(tǒng)統(tǒng)被端去廚房，我媽指著那間存放行李箱的屋子說，客房已經(jīng)收拾好了，有什么住不習(xí)慣的盡管說。

    我草。

    意外驚嚇。

    在心里措辭了半天，我才開口解釋：“其實我在市區(qū)訂了酒店，一直訂到初五，過年期間不能退的?；疖嚨秸咎恚覜]來及把行李放回去。”

    高凱看我媽愣在原地，接過話茬：“好不容易聚齊，我和你媽怎么好意思讓你住外面。這樣，酒店的房費不要緊，我們可以幫你出。”

    我媽吶吶道：“是呀，這都是小事……”

    她這時候又像個沒長大的少女了，但我終于學(xué)會對她說不。

    “還是不了?！蔽倚趴诤f：“明天一大早我還約了同學(xué)，收拾出門吵到孩子不太好?！?/br>
    大年初一，我跟誰約啊。

    不過提到孩子，兩人果然服軟了。

    行李箱重新被拖出來，上面沾了一層灰，大概是在火車上蹭的。剛開始我沒太在意，現(xiàn)在看卻覺得不太體面。

    我走到玄關(guān)，電視里主持人伙同一眾明星在倒計時。

    從背包里掏出一張薄本時，我甚至還有心想，裴雁來在做什么？

    現(xiàn)在煙花禁燃，他會不會偶爾也覺得寂寞。

    不會吧，不會的。

    他沒有那種情緒，我該比誰都清楚。

    他不需要我。

    我又想到剛剛的硬幣。

    大寶二寶能在被特殊標(biāo)記的餃子里找到這樣的硬幣，年年如此，被我媽安排好的，算是一年的好彩頭。

    但我沒告訴過任何人。七歲那年，一口咬中那三枚硬幣后，趁我媽哭著收拾行李，我心懷僥幸，挨個把其他十四個餃子開膛破肚。

    露出的只有滿腹rou餡油花。

    蒼天少有眷顧賜我一次險勝。

    一鍋形容相似的白胖餃子，十五選一的概率。我走向新生。

    漫長又轉(zhuǎn)瞬，存折終于遞到我媽手上。

    “這里面是二十萬的定期，和兩筆六千六百六十六的活期。后面的是給兩個孩子的見面禮，前面的……”

    我看著她的眼睛，說：“算我還您的?！?/br>
    這就是我今年必須回陵城的原因。

    省吃儉用八年。從七歲我跟她走算起，到十九歲上大學(xué)經(jīng)濟(jì)獨立結(jié)束，一共十二年。所有花銷，加上高凱幫我找工作的人情費，都在這張紙上了。

    沉默有些難捱。

    “你……”她終于開口時手在發(fā)抖：“你什么意思？”

    我猜到她誤會了，于是解釋，但一如既往的不善言辭：“您別多想，我只是想把能還的都還了?！?/br>
    我說，“您永遠(yuǎn)都是我媽?！?/br>
    倒計時結(jié)束。

    屏幕內(nèi)、屏幕外，舉國歡慶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