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添香 第29節(jié)
她面前的男人是個獨闖軍營,折斷人的脖頸不費摧毀之力的狠辣角色。 就算他與反賊勾結,也是堂堂大魏的皇族,悄無聲息地弄死個平頭百姓,并非難事。 落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作他想,只盼著自己乖乖受死,能撇干凈弟弟,喚起世子惻隱之心,顧全了弟弟的周全,讓他平安出了世子府。 她就算看不見,也能想象得出韓世子現(xiàn)在盯看自己的猙獰樣子——大約是上下打量,想著如何殺人不見血,收拾起來也方便吧…… 人在將死時,心里想的都是憾事。 落云在生死轉念之間,背靠著亭柱,既遺憾無法看到弟弟平安成家,生兒育女,還舍不得自己那賺錢如流水的鋪子,她剛做出點起色,證明自己不是完全的廢人。 而這黑暗甚久的日子,也才剛剛有些奔頭…… 想到這,蘇落云只能心有不甘地閉眼,等待著韓臨風的發(fā)落。 她并不知,自己此時緊閉的雙睫上掛著晶瑩的淚,睫毛如不安的蝶翼輕顫,顯得脆弱而惹人憐惜…… 若是幫助曹盛的消息走漏,干系太大!韓臨風自然不會冒險。 最保險的法子……當然是徹底封住這女子的嘴。 他外表看似溫柔隨和,其實卻是硬冷慣了的心腸,了無痕跡處置這女子的法子,也有很多,甚至不必他親自動手。 但是那些法子太血腥,再想到是加諸在這不幸女子的身上,又增添了幾許不妥。 他慢慢抬起了手,伸向了她纖細的脖頸。那脖子太細,不堪一折……最后,大掌終究沒有落下,只是捻動指頭,撩開了她被冷汗貼付在臉頰上的碎發(fā)…… 就在這時,書房里有人走了出來。 韓臨風不露痕跡地收回了手,淡淡道:“此間人多不甚方便,請小姐謹言慎行,我隨后再與你談……” 方才不過寥寥數(shù)語間,蘇落云便在刀光劍影里走了一遭。 剛從書房出來的弟弟全然不知,興高采烈地準備跟jiejie展示新得的大硯臺,而香草也抱著一個精致的葦席編成的書箱出來了,兩個人有說有笑地順著小徑朝著亭子走來。 就在這時,韓世子開口,說道:“蘇公子后日就要入考了,我便不多留二位了,請?zhí)K公子早日休息,早些金榜題名!” 歸雁連忙回禮謝過世子吉言。 落云原以為他會就此囚禁住自己,沒想到他居然如此云淡風輕地放了自己和弟弟回去。 她不但沒有輕松,反而心里一緊,疑心他要斬草除根。 若是將他們姐弟二人放回去后,夜里再來個舊宅失火,殺人焚尸,兩相得益,湮滅得一干二凈。 想到這,她有些茫然地搜尋韓臨風的方向,緊抿著嘴唇,無聲地質疑著他的話。 韓臨風卻平緩語氣道:“時間不早了,蘇小姐早點回去休息吧,若睡不著,也可以閑坐院中賞月,這兩天月夜不錯,不可辜負?!?/br> 說完這話,香草和蘇歸雁不約而同抬頭望天——今日日落時,天氣就變得陰沉,滿天烏黑一片,看起來半夜還會下雨…… 讓個盲者賞月已經(jīng)很過分了,至于雨天賞月更是離譜,看來世子的酒飲得也是有些大了。 蘇落云沒有再說什么,沉默地跟弟弟回轉了府中。 待換衣服的時候,香草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大姑娘的衣服后背居然被汗浸透了。 她驚訝道:“今日也不算熱,那花園子里涼風陣陣,姑娘您怎么出了這么多汗?” 第33章 蘇落云沒說什么,推說自己喝了酒所以發(fā)汗,又有些頭暈,想要早些睡下。 于是香草替姑娘換好了寬松便服,鋪好床榻后,便關門出去了。 此時落云躺在床上,瞪著一雙空洞的眼,心里卻已經(jīng)翻江倒海:她吃不準那個城府深沉的男人是什么意思,更猜測不到他下一步準備如何料理她。 落云雖然聰慧,但自問只是個商戶女子,也有自知之明,她在算盤賬本里磨礪出的那點機靈,在牽涉朝廷陰謀的漩渦里時,毫無用途。 她一時想到了連夜帶著弟弟逃跑,一路投奔舅舅去。 但又想到,韓臨風能劫持軍營里的反賊,必定黨羽打手甚多,若想追殺他們姐弟,簡直易如反掌,甚至連舅舅也會遭受他們的連累。 她又想到,干脆去官府舉報了韓臨風,將他劫持了反賊的事情大白于天下。 可是這事兒過去了這么久,她就算能順利舉報,也要有人肯信一個盲女不會認錯人,更肯信那假裝的紈绔有這等本事才行。 更何況她有更大的可能是沒等將狀紙呈上去被馬車當街撞死,或者跟丫鬟一起勒死在街角巷尾…… 若是將此事告知漁陽公主,請她主持公道? 一邊是皇家的侄孫,一邊是無關輕重的香料商人。公主大約會秉承家丑不宜外揚的準則,先三尺白綾將自己賜死,再關門解決家丑吧…… 如此細想,真是條條大道通往黃泉彼岸啊!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突然聽到有貓兒在窗欞處喵喵地叫。 這阿榮怎么半夜也過來覓食了? 她慢慢坐起身來,倒是想起了那男人最后說的話——月夜不可辜負……似乎話里有話。 落云簡單披了衣服,趿拉著繡花便鞋,伴著一陣乍起的雷聲推開門,來到院中“賞月”。 此時已經(jīng)暮夜時分,蘇宅的其他人已經(jīng)酣然入睡了。 當她摸索來到北墻邊時,指尖還沒觸到磚墻,就聽墻頭有人開口說道:“白日閑雜人等太多,我與小姐說話不甚方便?,F(xiàn)在夜深人靜,正好你我深談一番,如何?” 這話若是那個紈绔世子說出來的,不過是輕佻的調(diào)戲良家之詞。 可是蘇落云現(xiàn)在聽他說出這番話,倒像是黃泉邀約,催命鬼符。 她深吸一口氣,既然左右都是一死,與他談一談也無妨。若能置死地而后生,那便是上蒼垂憐他們姐弟,給了他們一線的生機…… 想到這,她披散著長發(fā),半抬起頭,小心問道:“世子要騎在墻頭與我談?” 話還沒有問完,她的腰際已經(jīng)被抱住,轉瞬間就飛身越過了高墻,又回到了世子府里。 落云疑心他后悔了,想要擄她殺人滅口。 可是韓臨風引著她沿著小徑前行,似乎不急不緩。 再往前走時,她似乎被引著來到一處平坦的武場,腳下鋪著細沙。 她一不小心,便撞到了掛著刀劍的架子。 那冰涼的觸感,還有不小心掛到的鋒芒,都顯示著這些可不是花樣子的裝飾,而是一件件可以殺人剁rou的利器…… 韓臨風及時抓住了她的手,不讓刀劍傷到她嫩蔥般的手指,然后拿起一把劍,拔出劍鞘審視著寒芒道:“這把劍跟隨我甚久,我也用得最順手,它的劍身雖短,翻轉起來更加自如,方寸之間,便可削鼻斷腸……” 蘇落云嗅聞著鼻息間的寒芒鐵味,覺得自己現(xiàn)在應該是被恐嚇了。 如此嚇唬她,她反而鎮(zhèn)定了下來,垂眸說道:“民女深知世子武功高強,就算落葉斷草,在您的手中都可變成殺人武器。而我這樣的弱女子,也不配臟污了世子的劍,大約一根繩子便夠了……” 若是難逃一死,相比于被開膛破肚,她還是覺得留得全尸更好。 世子聽了她垂死掙扎的吹捧,輕笑了一下,似乎懶得再嚇唬她,又引著她來到一處暖閣,席地坐下,接下來便是倒水烹茶的聲音。 他一邊燙洗小茶盅一邊道:“在下想著你今夜大約睡不著,不如一同飲茶聊一聊,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海涵?!?/br> 蘇落云不知他想聊什么,只能板直跪在香席上等著他開口。 韓臨風替她倒了一杯茶,然后道:“我原先想著京郊有一處別院,也還算清凈,想要勞煩蘇小姐在那暫住幾日……待我安排好了,便護送你們姐弟去梁州暫住幾年?!?/br> 韓臨風語調(diào)未變,平和而有禮的說道,將這軟禁說得像只是邀她去春游小住一般輕松愜意。 蘇落云當然覺得不好。她如今的店鋪剛剛穩(wěn)住了腳兒,弟弟也馬上要考學了,若是被韓臨風脅迫送走,一切都要成空。 而且那梁州地界,毫無親人依靠,他們?nèi)チ素M不成了待宰的羔羊? 可眼下,她哪有選擇的權利?唯有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 蘇落云只能先謝謝世子惻隱之心,同時又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不去? 弟弟馬上就要考學,又跟此事毫不相干,請世子明鑒,放了他這一碼,最起碼不要讓他也去了梁州。 韓臨風似乎早就想到了她的不情愿,只坐在她的對面,看著她披散著的長發(fā),還有那素凈的臉,淡淡又道:“這是我原先的想法,可是想到你大約不愿意,便又改了主意?!?/br> 落云聽到這,心又提了起來,他是不是覺得,還是殺人滅口來得干凈利索? 于是她趕緊斡旋道:“其實梁州也還好,能生出世子這般俊秀人物的地方,一定甚是養(yǎng)人……” 韓臨風聽了她言不由衷的話,又是輕笑了一下,然后說道:“晚上酒席間,我曾問過你的舅舅在北地做什么營生,你雖然說不知,但是我卻知道。他那時在北地參加了義軍,對吧?” 蘇落云想了想,他既然盤查清楚,自己也不必否認,于是說道:“我舅舅跟世子您是一樣,都是錚錚鐵骨男兒……” 她跟所有只想過太平日子的百姓一樣,并不贊成舅舅曾經(jīng)的魯莽之舉,可現(xiàn)在恨不得自己也曾經(jīng)投靠過叛軍,給曹盛扛過大旗。 這樣大家都是自己人,關起家門也好商量。 她這點小心思,自然被韓臨風看在眼里,他嘴角微微勾起一笑,卻突然將旁邊桌子上的一塊綢布掀開,赫然顯出了魏朝北境的沙盤。 他引著蘇落云用手指輕輕撫摸那連綿起伏的丘陵山脈,淡淡道:“大魏的子弟哪里配得上鐵骨錚錚?小姐觸摸之處,皆是大魏丟失了多年的故土。在這些土地上,還有無數(shù)遺民,正遭受鐵弗國貴族的奴役踐踏?!?/br> 蘇落云當然知道當年大魏丟失國土的事情,可是她不過是商戶家的女子,平日并不甚關心國事,更不知他突然讓自己觸摸沙盤是何意思。 韓臨風繼續(xù)說道:“我以前對此也毫無印象,只覺得是一段史,一段國恥罷了。雖然會為韓氏皇族先輩的無能憤慨,可再沒有別的什么情緒。日子照常要過,不去想,自可快樂無憂地過活。直到我在十四歲那年,因為機緣巧合去了北地二十州……那一年正好鬧了旱災,大魏的遺民要將自己的牧場讓給鐵弗貴族們,而他們則失去了自己的牛羊田產(chǎn),只剩下破鍋殘帳,帶著妻兒被迫遷徙。餓殍遍野,不再是個詞,而是真切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他的聲音低沉,語帶一種遠超年齡的蒼涼憤慨,似乎又沉浸在那段深刻的噩夢般的回憶里。 落云不說話了,她雖然不曾見過,可是光想想也知那是何等震撼人心的凄慘場景。 韓臨風富有磁性的聲音繼續(xù)道:“從那時起,我才明白,為何許多志士念念不忘收復故土。也終于明白了‘遺民淚盡胡塵’的絕望無奈。然而,我等韓氏皇族如今安逸守著淮南的繁華,全然不提北地二十州。我雖也隨眾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卻暗自慚愧,覺得自己倒不如曹盛那樣的亡命徒……” “所以……世子聽聞曹盛被抓,便尋機出手相助了?”落云輕聲問道。 韓臨風說道:“是的,我素日聽聞曹義士的義舉,自愧弗如,后來又有幸與他結識,知他為人方正,揭竿而起,無關權勢,只為心頭一腔熱血。他若被押解京城,必定難逃一死。北地之后便再無人高舉義旗反抗鐵弗人的踐踏了。所以就算九死一生,我也愿意一試解救了曹義士……說起來,姑娘肯替在下掩護,也算是為北地遺民盡了一番心力?!?/br> 蘇落云自覺戴不起這等“一心為民”的高帽子,不由得苦笑道:“世子說了這么多,究竟是為何?” 韓臨風見她一直不喝茶,便替她將涼茶倒掉,又續(xù)添了一杯,坦然道:“我知姑娘你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今日直抒胸臆,并非想要博得姑娘同情,只是希望姑娘知道,你我之間的秘密,并非什么禍國亂世的歹事,而且一時意氣的義舉。我并無反心,與北地之事也無甚干系。希望你不要自覺心中有愧,徒添負擔,惶惶不可終日。” 蘇落云眨巴下眼睛。她雖是女子,平日不甚關注這些,可受了舅舅的影響,也是知道曹盛其人。 他雖然被朝廷通緝。可是在百姓的口口相傳中,卻是個俠肝義膽的熱血兒郎。 韓臨風這么說的意思,也很清楚,他救下曹盛,乃個人義舉,與北鎮(zhèn)王府無關,更沒有關系到什么謀反的陰謀。 至此之后,也無什么后續(xù),讓她不必擔憂陷入什么變天的謀反之中。 韓臨風說完這些,看著蘇落云似乎陷入了沉思,只低頭想著心事。 他一早便著人打聽了這女子的底細,也知道她有個關系要好的舅舅,那位胡先生早年投身曹盛義軍,后來因為家事南歸,可與北地的義軍似乎有些來往,是個熱血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