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紅的橘rou盛在白瓷碟子里，由段博腴推給太后。太后纖纖玉指捻起一團，這個聞著男人汗臭就要掩鼻扇風(fēng)的女人，吃哥哥親手剝出的甜橘，貝齒紅果汁，笑意盈盈，眼風(fēng)如那二月春風(fēng)里的柳絲、六月水波里的楊花。

    “我的父親到底是誰？”

    段延祐想起小時候問段博腴的話。他生活在那樣一種環(huán)境里，背后沒有一個人不傳他閑話，當面沒有一個人不甩他臉色，好像他是最多余的，是背倫誕生出來的腌臜玩意兒。

    “是我?！?/br>
    “你的父親是我?！?/br>
    “你要叫我爹?！倍尾╇檎f。

    “不坐一會兒就要走？”太后不滿意兒子。段延祐匆匆起身，一只手藏在身側(cè)，緊抓住不離身的天子劍。

    “還有政務(wù)處理，兒子告退……”

    走出池臺時他按耐不住回頭，垂幔遮住了他的母親，只有段博腴投來一眼。他敢肯定段博腴一定沒想到自己會回頭，否則不會用這樣露骨的、如同對待小貓小狗的眼神，接著他看見了一旁的段延陵，這時他才明白段博腴是個多么精明的人。

    他教了段延祐二十年，把他面子上教得與自己如出一轍，骨子里最像自己的卻還是親生的大兒子。即使面對帝王也感到輕蔑不屑，段博腴藏得很好，段延陵偶爾會流露出來。

    段延祐的情緒像被澆灌了滾油，熊熊沸騰起來。

    侍衛(wèi)在前面等他。

    “陛下交代的事，查段相與解綾館的關(guān)系……”待要回報此事不好查，解綾館年前被一把火燒干凈了，主君匆匆打斷他。

    “不能留……”

    段延祐面色鐵青：“膽敢私藏骨戒，朕決不能留他！”

    從前段延陵會思考，如果梁珩擁有段延祐的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自己是他的表哥，丞相是他的舅舅，不管面對怎樣的艱險，都有親人可以依靠借力。即使是閹黨權(quán)勢滔天的時局，也不至于陷入孤局。

    但當他從父親手中接過武帝骨戒時才明白，不管是誰，坐上那個位置都一樣。

    太后親切地請他自己剝橘子吃，段延陵拒絕了，心生煩悶，準備出去走走，忽然父親輕聲在耳邊道：“別走遠了，要在我視線范圍之內(nèi)。”

    “怎么？”

    “皇帝今天不對勁?！?/br>
    段延陵嘲笑道：“你是心中有鬼，看誰都不對勁?！?/br>
    段博腴道：“我養(yǎng)他二十年，沒人比我更知道他，學(xué)什么都只學(xué)個表面功夫。他那張假臉騙騙你可以，想騙本相可不夠。朝中最近起了流言，編排我的出身，我擔心皇帝心懷不滿。他和他父親一個樣，都是卸磨殺驢之人，你我可要特別謹慎行事?！?/br>
    “父子倆在說什么悄悄話？”太后微微而笑。

    “叫延陵把他的閣衛(wèi)帶遠一點，”段博腴笑道，“知道娘娘厭煩那些外男?！?/br>
    太后掩嘴道：“哎呀，兄長這可見外了，本宮怎么會和延陵計較?！?/br>
    段延陵起身離去。他根本沒有將閣衛(wèi)帶到長樂宮來，他知道父親叫他將人帶遠一點的意思其實是將侍衛(wèi)帶過來。

    遠遠的他看見池水邊有幾個人的身影，認出來那是段延祐直轄的影衛(wèi)，心中頓時起了警惕，腳下步伐加快。

    池塘里花冠雀仍在無憂無慮地嬉戲。

    誰坐這江山之主都一樣，梁珩也好，段延祐也罷，章儀宮里只有腥風(fēng)血雨。

    第115章 人不寐

    段延陵在為什么而郁結(jié)，梁珩全然無所知，傷養(yǎng)好后他搬進了嶂山深林里避世，暫住在董賢家中。最近他有另一個煩惱。

    董賢原本想為沈育牽線搭橋，推薦他去嶂山郡計劃新建的書院做講師，但是說好出錢買宅子的鄉(xiāng)紳因為兒子賭博破產(chǎn)了，官府又不愿出這筆錢，于是建院的事情便擱置不提。搞得亟待做出成績的郡守大人，與無業(yè)游民沈育都很頭疼。

    “我要有錢，我就把這片山頭都買下來做后院了，你看我像有錢的樣子嗎？”董賢犯愁地說，并將一根手指伸進十年沒換的破鞋里摳腳。

    丁蔻從旁提議：“我還有些本錢，借你湊一湊建書院?！?/br>
    沈育忙說：“丁姐，你的錢我不能要?！?/br>
    董賢道：“呃，該說不該說，其實崔老頭家挺有錢的，別看和你家都是做讀書人生意，家底可豐厚了……”

    沈育：“崔家的錢更不能借了！”

    “你看，”董賢道，“一提錢就急，和你那腦子一根筋的爹一模一樣！有什么不能借的，你救了他親孫子，他送你一座宅子，不是很公平的買賣嗎？”

    “那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你會賴賬嗎？”

    兩人各執(zhí)一詞，爭論個沒完。丁蔻聽得耳朵起繭子，邀請梁珩跟她一起去準備晚飯吃食，沈育吵架里偷空提醒：“他還在養(yǎng)身體，別讓他干重活?！?/br>
    “知道了?！倍∞⒒匾园籽邸?/br>
    丁蔻帶梁珩去一里地外的湖泊打水回來絳菜，晚霞由紅漸紫，倦鳥歸巢，林中熱鬧起來。

    “你是崔老先生的孫子？”丁蔻隨意問道，“他家那位公子，好像不是做你爹的年紀?！?/br>
    梁珩道：“你說的是我小叔，我是……我是長房的兒子。”

    “我聽沈公子總是叫你珩兒，你的名字是崔珩？”

    “……”

    丁蔻笑道：“崔公子，你和沈公子這么要好，不如借他一點錢創(chuàng)辦書院？你別看他不肯跟人開口求助，其實人在困難的時候，總是需要別人拉一把的。一人獨自維生是很艱辛的，所以大家群聚而居，互相照拂，沒有父母可以依靠的時候，不就只能依靠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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