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均補(bǔ)充：“但我問過郊外居住的獵戶，山下的林子因?yàn)榭拷俚溃緵]有大型獵物出沒，也沒人會去那里打獵。我想，應(yīng)該不至于誤認(rèn)。”

    沈育又說：“城門值班的衛(wèi)兵，早上看見單光義兩手空空出城去，回來時馬背馱著個血跡斑斑的袋子。一行人有說有笑，衛(wèi)兵還以為是打獵滿載而歸。若是誤傷，哪里還能笑得出來？”

    周紆痛苦地大喊，沈育擔(dān)心他暈過去，將人架起來。沈母瞧著可憐，叫兒子帶他去屋里歇會兒，臨走前沈育看了父親一眼。沈矜較起真來，面上反倒看不出分毫，只有眼神中透露著思慮。

    凡是在書院中讀書，熟悉沈矜為人的，沒有人會質(zhì)疑他的態(tài)度。周紆只來哭過一次，與其說懇請沈矜秉公執(zhí)法，毋寧說是一腔苦水特來向老師傾訴。晏然不擔(dān)心，陳恢也不會擔(dān)心。

    廉范更不必說，他自認(rèn)自己與老師秉性都筆直如弦：“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br>
    很快單光義下獄，在學(xué)生們意料之中，大出汝陽百姓意料之外。單光義與前任郡守路甲朋比作jian，此前皆是道路以目不敢言說。

    學(xué)生們談?wù)撈鸫耸拢兜溃骸皼]什么好說的，按律處置即可。只是可憐了那姑娘，人死不能復(fù)生?！?/br>
    一連數(shù)日，周紆是三魂去了七魄，不是發(fā)瘋亂喊，就是枯坐發(fā)呆。陳恢不厭其煩陪他說話，才知約定私奔那日，周紆早到了城郊，等待許久不見人來，以為盈盈騙了他轉(zhuǎn)身另嫁別家，于是心灰意冷，想著怎么樣也要送她出嫁，才返回安井坊。未料回來見到的已是黃泉彼岸之人。

    想是盈盈赴約路上，于郊野撞上單光義一行人。天蒙蒙亮，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孤身獨(dú)行，遭受輕薄調(diào)戲，而無法反抗，老天見了可憐，便將她收了去。

    晏然難過道：“我聽說魚販去了育哥兒家，找先生千恩萬謝，說他給女兒報了仇。育哥兒，你怎么說？”

    沈育則很凝重：“下獄是一回事，真正處置起來，卻沒這么簡單。”

    望都城時，沈育也曾抓到過牛、仇二家的把柄，苦于手中無權(quán)，只能交由別人處置，好賴沈矜是一郡長官，能做主將人關(guān)押起來。只是關(guān)押起來也不頂用，參考仇千里的下場，朝廷法律時常無法發(fā)揮效用，而讓犯人逍遙法外，或被別的人以其他目的另行處置。

    只有按律懲處，才算罪行得償。

    比之王城的牛祿、仇千里，單光義更是毫無遮掩地行惡。望都城畢竟處天子腳下，汝陽郡天高皇帝遠(yuǎn)，難以想象單家究竟盤踞著怎樣的勢力。

    單光義下獄時正是初春，關(guān)進(jìn)去一段時日，竟然安分守己，不見動作。眾人私下談?wù)摚聹y是鬧出了人命，單光義也知道不好收場，本想配合郡守做出戲以應(yīng)付，不料如今卻下不了臺。不出意外，恐怕他也著急起來，目下正想法設(shè)法脫身。

    這天，宋均趕來書院，找沈育：“蠡吾侯到府衙去了！”

    汝陽郡蠡吾縣的萬戶侯，單官，單光義那煊赫一時的族舅，終于出面了。

    沈育與宋均匆匆前往郡守府。路上，沈育心中設(shè)想單官是個怎樣的人。

    單官從前跟在桓帝身邊，文神皇帝上位后，他很快衣錦還鄉(xiāng)，在蠡吾縣安養(yǎng)晚年。有關(guān)他的傳說不算很多，至少與他臭名遠(yuǎn)揚(yáng)的族侄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然而沈育知道沒那么簡單。文神皇帝身邊最器重的三個中常侍——仇致遠(yuǎn)、牛仕達(dá)與童方，皆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文神皇帝得承大統(tǒng)時年紀(jì)輕輕，外朝有韓巍韓英父子掌權(quán)，宮闈還有一位韓太后，沒有一個熟于勾心斗角、老jian巨猾的人背后指導(dǎo)，憑文神皇帝自己恐怕沒那么容易扳倒韓氏。單官想必居功至偉，否則何以獲封萬戶侯？

    這些尚在次要，縈繞在沈育心頭，鬼魂一般揮之不去的，是在望都城聽來的那首童謠——

    六一里，常有賞。四腳畜，站高堂。

    兩封沒有萬戶侯，十里挑一鬼來湊。

    籠罩王朝的不只是三只鬼，隱藏在幕后的，還有一只老鬼。

    府衙的人對宋主記與郡守公子已熟悉得很，放行無阻。府中果然有不同尋常的氣氛，大門外停著一輛篷車，織錦文琦的車簾，雕金漆銀，華貴非常。隨侍的人，或高或矮，無一例外都是身材纖細(xì)的少年，面容白凈俊俏。

    別人或許瞧不出來，沈育只消看上一眼，就了然于胸——這些都是小太監(jiān)。身形外貌，與儲宮里成天包圍梁珩的那些別無二致。

    廳堂里有人語聲。

    宋均朝沈育比個噓，招他繞道至后墻窗下。這地兒位置絕佳，正在主客榻后方，談話聽得一清二楚，又不至于被發(fā)現(xiàn)。

    一個聲音是沈矜：“侯爺駕到，有失遠(yuǎn)迎?！?/br>
    另個聲音又老又艱澀，氣管里堵著瘀痰似的：“不必客氣，沈大人，本侯上了年紀(jì)，日益是行不得遠(yuǎn)路，本來也不想折騰。離了人伺候，是一日也不成?！?/br>
    “侯爺身邊，駕車的，隨行的，把我小小一座官府門前大道占完了。豈談得上缺人伺候？”

    單官呵呵笑兩聲：“旁人伺候，怎么比得了自家人貼心？沈大人，本侯可是聽說，我那族侄，一不小心誤傷百姓，被你下獄關(guān)押。真是好大的官威。沈大人，你出生書香世家，想必不用本侯提醒，朝廷律法之中，誤傷可是不入刑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