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7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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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邀請您和我同乘一輛馬車嗎,我的兄弟?”國王說道。 菲利普點了點頭,“謹(jǐn)遵您的吩咐。”他說話時的每一個詞,仿佛都是從喉嚨眼里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的一般。 仆人們連忙打開載著愛德華從城里來此處的那輛馬車的車門,愛德華示意菲利普先上車,菲利普點了點頭,踩著踏板登上了馬車。愛德華跟在他身后進入車廂,坐在他對面的座椅上。 那位剛才打開車門的仆人又關(guān)上了車門,有人給羅伯特牽來一匹馬,他立即翻身上面,輕輕夾了夾馬腹,跟在國王的馬車旁,一路向城里跑去。 第103章 未婚夫 愛德華靠在座椅的靠背上,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斜著身子靠在馬車的外壁上,看上去似乎在欣賞著窗外飛速向后退去的風(fēng)景,然而事實上他的余光卻始終落在對面坐著的西班牙的菲利普身上。 平心而論,這位那不勒斯國王的長相實在是平平無奇。哈布斯堡家族來自德意志,然而經(jīng)過兩代與伊比利亞半島人的通婚,菲利普的長相看上去已經(jīng)是一副典型的西班牙人面孔,只有那標(biāo)志性的大下巴,提醒著旁人他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員。他如今不過二十五歲,然而那張胡須茂密的臉已然初現(xiàn)老態(tài),額角的發(fā)際線也一路向后退卻,如同退潮時海水退去之后的灘涂。那雙有些浮腫的眼睛看上去異常冷漠,據(jù)說只有談到宗教問題時,那雙眼睛里才會冒出狂熱的光芒,如同沉睡多年的死火山突然有一天開始向外冒煙一樣。 與瑪麗公主相同,西班牙的菲利普也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作為天主教世界的保護者查理五世皇帝的繼承人,這位年輕的君王眾所周知的夙愿就是將天主教的光輝灑遍全世界。而英格蘭作為如今最強大的新教國家,她的國王也在歐洲大陸的新教徒中享有崇高的地位,許多新教徒都寄希望于英格蘭將他們從天主教強國的桎梏當(dāng)中解脫出來。 這樣的兩個人,如今卻被迫擠在同一輛馬車?yán)铮@令人尷尬的場面無疑讓人不得不感嘆世事無常。那令人如坐針氈的沉默,如同冬日陰沉日子里那鐵灰色的天幕一般,籠罩著整個車廂,讓馬車?yán)锏膬晌怀丝投几械接行┩覆贿^氣來。拉車的馬發(fā)出的低聲嘶鳴聲,車輪與鋪路石摩擦而又碰撞的咔嘰聲,以及馬車的輪軸與車廂壁板木料的接縫處傳來的細(xì)微嘎吱聲,這些聲音如今回蕩在并不算寬敞的車廂里,實在是顯得過于響亮了。 這種沉默整整持續(xù)了近十分鐘之久,眼見菲利普顯然絕不打算主動開口,作為東道主的愛德華不得不率先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我希望您的旅程一切順利?”國王用西班牙語說了一句標(biāo)準(zhǔn)的客套話。 菲利普的身體猛地抖動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般。他有些怔忡地看了看愛德華,似乎沒有料到對方會開口一樣。過了幾秒鐘,他終于開了口,“蒙天主保佑,從尼德蘭出海后海上就平靜無風(fēng),整趟旅行令人非常愜意?!彼谛厍爱嬃藗€十字,愛德華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注意到他胸前掛著一個小小的金色十字架,看上去仿佛一位神職人員一般,“這一切都是天主的恩澤,贊美天主。”他低聲說道,同時有意無意地瞥了愛德華一眼。 國王微微皺了皺眉頭,顯然是注意到了對方那意味深長的眼神。然而他并沒有順著對方的話往下說,而是轉(zhuǎn)換了話題。 “您對英格蘭觀感如何?我希望我們的國家不至于令您太掃興。畢竟您的父親統(tǒng)治著遍布全歐洲的領(lǐng)地,我聽說您也踏足過它們當(dāng)中的絕大多數(shù)。對于您這樣一位見多識廣的旅行家,我們的島嶼也許會顯得過于乏味了?!?/br> “您的王國非常美麗,我一路上見識到了很多之前從未見到過的景象?!狈评湛雌饋斫K于提起了一些興趣,“尼德蘭,米蘭,那不勒斯或是德意志的土地,都各有風(fēng)韻,您的王國也一樣,然而對于我來說,西班牙總是勝過這世上的其他地方的?!彼nD了片刻,“我很高興來到您的王國,也很高興能夠與您以兄弟相稱?!?/br> “我也懷有相同的心情?!睈鄣氯A點了點頭,“我對這樁聯(lián)姻抱以很大的期待,其一自然是由于這樁婚事在外交上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象征著我們兩國的和解;至于其二,這婚姻牽涉到我的一位jiejie的終身幸福,雖然我們在政治上的觀點不同,但我依舊希望她度過幸福的后半生,我希望您能夠是那個給她不幸的人生帶來幸福的人?!?/br> 菲利普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毛,“我佩服陛下的胸懷?!彼砂桶偷鼗卮鸬?,聽上去似乎將信將疑。 “我想您一定看出來了,我的jiejie對您所懷有的感情?!睈鄣氯A的眼睛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我想這并不完全是對您的感情,更多的是對于您的家族和國家的感情——在她不幸的青年時代,您的父親和西班牙一直是她所依賴的外援?!彼蛄恐评盏哪樕拔蚁胫赖氖?,您對她懷有怎樣的感情呢?對于您而言,這僅僅是一樁政治聯(lián)姻,您并不在乎您的妻子是誰,僅僅是盡自己的義務(wù)罷了。亦或是您與您的未婚妻一樣,心中也抱著從這場婚姻中得到幸福的期望?” 菲利普有些不自然地在座椅上扭動了幾下,“我為瑪麗公主對我的感情而深感榮幸,我也愿意盡作為丈夫的責(zé)任?!彼q豫了片刻,聲音放的略微低了些,“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也希望這場婚姻能為我們兩個人都帶來幸福?!?/br> 愛德華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了,這句話如同為這場談話畫上了一個休止符一般,車廂里再次陷入了徹底的沉默。 兩人再次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仿佛是對外面平平無奇的鄉(xiāng)村景色很感興趣一般。如今雙方已經(jīng)盡了相互客套的義務(wù),他們也終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了。 國王的馬車每小時可以跑十五英里,然而這趟旅程也消耗掉了一個多小時之久。當(dāng)馬車駛抵兩位君王下榻的位于市政廳隔壁的行宮時,高掛在空中的太陽已經(jīng)西斜,而陽光也逐漸從明亮的白色變得有些發(fā)黃了。 “今晚七點,溫切斯特的市長將在市政廳舉行宴會,歡迎您的到來?!碑?dāng)馬車駛進大門時,國王終于再一次開了口。 “我感謝您和市長閣下的美意,我將非常榮幸地出席?!狈评瘴⑽⑶妨饲飞?,看上去明顯絲毫沒有興趣,僅僅是礙于禮節(jié)而不得不出席。 馬車在宮殿門前停下,車門從外面打開,愛德華看上去沒有片刻等待就馬上從車?yán)锾匠錾碜?,伸手握住已?jīng)趕到馬車前的羅伯特的胳膊,快步走下踏板。 西班牙的菲利普跟在國王身后走下馬車,他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的景色,看上去仿佛在尋找些什么。 “您長途跋涉一定是累壞了,仆人們會帶您去您的房間,您可以在那里休息并換裝。”愛德華招呼道。 他朝著門口的仆人們揮了揮手,一名仆人連忙跑到西班牙的菲利普面前,殷勤地說道:“陛下,請允許我為您引路?!?/br> 菲利普連看都沒有看那仆人一眼,他依舊看著愛德華國王,“感謝您的美意,然而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比起休息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br> 愛德華有些疑惑,“請問您要做什么呢?” 菲利普并沒有直接回應(yīng)愛德華的話,而是反問道,“這宮殿里有禮拜堂嗎?我剛才一直在尋找,然而并沒有找到禮拜堂的所在?!?/br> “遺憾的是這只是一座行宮,因此并沒有準(zhǔn)備這類設(shè)施,十分抱歉?!睈鄣氯A回答道,其實這座行宮設(shè)計時是附帶了一座小禮拜堂的,然而在國王的要求下,原先應(yīng)該是教堂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漂亮的意大利式小花園。愛德華六世對宗教的缺乏熱情眾人皆知,甚至連出席整個宮廷每周末的禮拜時,國王都是虛應(yīng)故事。這一點雖然招來了不少議論,但對于一個被宗教沖突折騰的四分五裂的國家而言,一位對宗教缺乏興趣的君主總好過一位對宗教充滿熱情的君主,至少前者能夠做到平衡各個宗教的利益,盡力做到不偏不倚。 “真是遺憾,您知道,在西班牙,所有的皇家宮殿都是以禮拜堂為中心修建的,在我們看來,宗教應(yīng)當(dāng)是人每天生活的中心?!狈评沼幸鉄o意地看了愛德華一眼,“尤其是對于一位君主而言,如果他不愿意與天主交流,又怎么能在人間貫徹天主的意志呢?” “您的虔誠真是令人感動?!睈鄣氯A皮笑rou不笑地說道,“如果您真的必須現(xiàn)在去和您的天主交流一番的話,兩英里外就是天主教徒的聚居區(qū),那里應(yīng)當(dāng)有天主教的禮拜堂,不過可能要麻煩您和那附近的平民百姓一起排隊了,那里的居民主要是附近紡織廠的工人,這個時間他們剛剛換班,想來會比較擁擠一點?!彼噶酥敢呀?jīng)偏西的日頭,“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就先失陪了,請您自便?!闭f完他頭也不回地走進宮殿的大門,羅伯特也跟在他身后,留下菲利普一個人站在原處,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菲利普惡狠狠地環(huán)顧了一圈看上去正在辛苦地憋笑的仆人,他尷尬地站在那里,進退兩難。就在這時,瑪麗公主的馬車也出現(xiàn)在院子的門口,于是菲利普只得立即走進宮殿,免得和自己的未婚妻單獨碰面。 在他上面兩層樓的地方,愛德華剛剛走進自己的房間,他煩悶地?fù)]了揮手,示意除了羅伯特之外的人都從房間里出去。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愛德華立即煩躁地甩了甩胳膊,“這實在是一場折磨,簡直比我所預(yù)想的最差情況還要令人難以忍受。我之前還覺得瑪麗虔誠的過了頭,如今和她的這位丈夫比起來,連她都算得上是離經(jīng)叛道之徒了。我從沒見過那樣無趣的人,坦白地說我實在不知道和他談些什么好?!?/br> “幸運的是他不會待太久?!绷_伯特說道,“不過是兩三個月的時間,過了圣誕節(jié)他就會離開?!备鶕?jù)雙方的婚約,瑪麗長公主在婚后將依然在英格蘭居住,而西班牙的菲利普則將在龐大的哈布斯堡領(lǐng)地當(dāng)中巡游,獲取當(dāng)?shù)禺?dāng)權(quán)者的支持,為自己未來接替父親查理五世做準(zhǔn)備。在這一點上,雙方都沒有什么異議——瑪麗公主自然不愿意舍棄她如今在英格蘭培育的龐大勢力,而菲利普對于這樁婚事也并沒有什么興致,不過是盡政治婚姻的義務(wù)罷了。 “那看來圣誕節(jié)我們要和一位耶穌會會士一起過了,但愿他不要和那些瘋子一樣,在宴會廳的中央跪在地上祈禱,或者脫下上衣用鞭子抽打自己。”愛德華冷笑著說。他煩躁地脫下自己的手套,把它們?nèi)喑梢粓F,隨手扔到墻角,“如果不是瑪麗堅持,我早已經(jīng)對這樁婚事喪失興趣了?!?/br> “我不明白瑪麗公主殿下為什么對于這場聯(lián)姻如此堅持,”羅伯特有些疑惑地問道,“在年齡上,她和她的這位表侄子完全不匹配;如果考慮到政治上的影響,她更加應(yīng)該嫁給一位英格蘭的大貴族,她的許多黨羽也都是這么想的,難道她真的指望有朝一日西班牙人為她火中取栗嗎?” “只要皇帝還活著,那她就不必指望西班牙人了?!睈鄣氯A輕輕哼了一聲,“皇帝年輕時候也許會為了宗教或是榮譽干一些費力不討好的事情,現(xiàn)在可不會了。”他停頓片刻,“但是他的兒子就不好說了……如果我突然去世,他恐怕是按耐不住通過他的妻子為哈布斯堡家族多獲得一頂王冠的沖動的?!?/br> “別說這種話?!绷_伯特的臉色變得有些陰沉。 愛德華被他的語氣嚇了一大跳,“好吧,好吧,只是一句玩笑話而已,你怎么啦?” 羅伯特?fù)u了搖頭,“我不敢想象那種事情?!?。 愛德華笑了笑,轉(zhuǎn)移了話題,“我想對于瑪麗而言,西班牙已經(jīng)不僅僅是她母親的母國了……在她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時候,只剩下那位皇帝的老大使尤斯塔斯騎士還在為他奔走,那是她唯一能信賴的人,我想她對這位老人的一部分感情轉(zhuǎn)移到了西班牙身上,或者更確切的說,轉(zhuǎn)移到了菲利普身上?!?/br> “如果她有了兒子,你會立那孩子為你的繼承人嗎?”羅伯特湊到國王耳邊,低聲問道。 “我不知道?!睈鄣氯A的聲音比起羅伯特還要小,“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話,這孩子不但是我的王位的繼承人,也會是哈布斯堡家族龐大領(lǐng)土的繼承人,到那時英格蘭就僅僅是哈布斯堡家族擁有的龐大一串頭銜當(dāng)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如同勃艮第,米蘭或是那不勒斯一樣,成為西班牙的附庸……”他看向羅伯特的眼睛,“如果她有兩個孩子,我也許可以選擇第二個孩子,讓他來繼承我的王位,如此一來這島嶼的獨立就得以保證了……然而考慮到她的年齡,恐怕她連一個孩子都不會有。”西班牙的菲利普與前妻所生的卡洛斯王子孱弱多病,且患有嚴(yán)重的精神問題,許多醫(yī)生都斷定他活不到成年,因此菲利普與瑪麗公主的長子大概率將成為西班牙龐大帝國的繼承人。然而瑪麗公主今年已然年屆四十,對于她而言生育不說難過登天,但也算是概率低下,這也是西班牙對與瑪麗公主聯(lián)姻所最為猶豫的一點,也是皇帝企圖把聯(lián)姻對象由瑪麗公主更換為伊麗莎白公主的最主要原因,即便后者一直以一位虔誠新教徒的面目示人。 “這樣王位最終就會落到伊麗莎白公主和她未來的孩子頭上,”羅伯特瞥了國王一眼,“當(dāng)然是在您沒有子嗣的情況下?!?/br> “如果這種情況出現(xiàn),瑪麗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國王仿佛沒注意到羅伯特的后半句話一般,“在這樣的利益面前,沒有人會退讓?!?/br> “所以您要好好活下去,您是這個國家與內(nèi)戰(zhàn)之間僅存的一道防線了?!绷_伯特伸手握住了國王的手,愛德華渾身顫栗了一下,但并沒有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您會長命百歲,當(dāng)您真的要選擇繼承人,也是幾十年后的事情了,到那時我相信您已經(jīng)解決了一切的威脅,您的意志就是法律?!彼恼Z氣里有一種令愛德華陌生的激情。 “謝謝你對我的信心,我也希望如此?!睈鄣氯A朝著羅伯特笑了笑,他的身影沐浴在窗外射進來的陽光里,羅伯特一時感到有些刺眼,卻也說不清耀眼的是明亮的陽光,還是國王臉上的微笑。 “我對此深信不疑?!彼斐錾嗉?,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感到一股烈火在自己的胸腔里燃起,讓他感到口干舌燥。 “距離晚上的宴會已經(jīng)沒多久了,”他聽到自己用低啞的聲音說道,“我不再打擾您的休息了,再過一個小時我會叫仆人來為您換裝的?!?/br> “如果您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彼f著就要離開。 “你要去哪兒?。俊睈鄣氯A的眼睛瞪的圓圓的,如同小鹿一般,讓羅伯特的心臟又開始嗵嗵直跳起來,“你也在這里休息吧,到時候我們一起換裝去參加宴會。” “我回去還有些事情需要安排,抱歉只能婉拒您的邀請了。”羅伯特深鞠一躬,如同逃跑一樣,不顧身后愛德華疑惑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跑出了房間,直到走到外面的走廊里才平復(fù)下來,然而那幅愛德華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的畫面卻縈繞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我真是發(fā)了瘋。”他用拳頭猛地捶了一下墻壁,低聲說道。 第104章 夜宴 晚上六點半,距離市政廳的晚宴開始,還剩下半個小時。雖然太陽已經(jīng)落山一個小時,然而市政廳前的廣場上卻亮的如同白晝一般,無數(shù)手舉著火炬的仆從,如同幾千個小月亮,將整個廣場照的透亮。平民們擠滿了廣場,他們通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今天他們也打破了平時的習(xí)慣,天黑了依舊攜家?guī)Э诔鲩T,就如同是狂歡節(jié)一般。 見多識廣的倫敦市民們對于王室慶典可以說是已經(jīng)司空見慣,然而對于溫切斯特的老實民眾們,這樣的場景他們許多人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見到了。因此從三四歲的幼童,到已經(jīng)頭發(fā)全白,牙齒松動的老人,幾乎全城的人都不愿意錯過這場盛事。 一輛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排著隊駛到市政廳門前,那里的紅地毯盡頭,恭候著的仆人們打開那些裝飾著各式各樣徽章的車門,那些用金粉畫在車門上的城堡,盾牌,獅子和和候鳥,在火光下閃爍著,看上去如同陽光下的水面上泛著金波。 馬車?yán)锏某丝蛡兎鲋腿说募绨蜃呦埋R車,男人整理一番自己的領(lǐng)子,女士們則捋一捋她們的裙擺,而后他們抬起頭,如同沖鋒的騎兵們一樣昂著頭,徑直沖進那名利場里。 在大門口的樓梯前,他們將手里的邀請函遞給一位少年仆人,那孩子接過邀請函,看看上面的名字,然后沖著站在他身旁的那位高個子男人大聲喊出“某某先生/女士到”。 那高個子男人是城里劇院的當(dāng)紅臺柱子,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穿的比平時上臺表演要體面的多,看上去就如同一棵橡樹把自己的根扎進了臺階大理石的縫隙當(dāng)中。聽到那孩子的聲音后,他猛地吸一口氣,中氣十足地大聲唱名,仿佛是在報幕一般。 “某某先生/女士大駕光臨!”那聲音的末尾還帶著些許的顫音。 如同一顆石子被丟進水里,濺起的漣漪向四周擴散一般,人群交頭接耳著傳遞著他喊出的信息,用不了多久,連擠在廣場角落,墊著腳朝市政廳大門口張望的那些不走運的觀眾,也知道了剛剛從紅色馬車?yán)锵聛淼哪俏欢d頭胖子是某位爵爺,那頭上插著的鴕鳥毛隨著她的走動與她身上的肥rou一起搖擺的女人是某大臣的夫人,而那留著山羊胡的滑稽小老頭則是某國的大使。 市政廳是一座巨大的哥特式建筑,幾百年的時光讓那原本是米黃色的墻壁已然變得發(fā)黑,上面的紋理看上去如同攀援而上的爬山虎,覆蓋了整個墻面??腿藗冄刂佒t地毯的臺階走到入口處,他們在那里受到市長大人的歡迎。 溫切斯特的市長是一個面色紅潤的矮胖子,此刻他穿著對他而言顯得過于笨重的禮服,帶著自己的所有勛章,看上去就如同一顆粗矮的柳樹在風(fēng)中揮舞著它的枝條。他朝著每一個來賓露出程式化的微笑的微笑,而當(dāng)面前的來客的地位極為顯赫時,那已然僵硬的肌rou抽動的幅度也就更加明顯一點。他朝著進門的客人們鞠躬致意,看上去就如同一個上了發(fā)條的機械玩具一般,嘴里說著那幾句翻來覆去的客套話。做完這些以后,他就轉(zhuǎn)向跟在后面的下一位客人,再重復(fù)上面的這一套動作。 與市長寒暄之后,客人們走進已然人聲鼎沸的大廳。如同其他的哥特式建筑一樣,大廳的天花板很高,枝形吊燈高高地掛在上面,燭火在威尼斯水晶的反射下看上去比實際上更為明亮。墻壁上掛著法國塞弗爾生產(chǎn)的壁毯,這華麗的裝飾是市政府從本郡某位老爺?shù)恼±镒鈦淼?,上面畫著阿波羅和繆斯們在山林間徜徉,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看上去仿佛就要從墻壁上走下來一般,讓市政廳的官員們不由得感嘆一句這筆錢花的物有所值。 大廳當(dāng)中擺著一條呈門字形狀的長桌,桌子上鋪著絲綢桌布,上面每隔一段距離就擺放著一座雕花的銀質(zhì)燭臺,上面插著如同嬰兒手臂一般粗的鯨油蠟燭。燭臺之間放滿了各式各樣盛開的鮮花,讓這桌子看起來比起餐桌更像是花壇。一些從沒出過本郡的土地主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嘀咕,以為宮里的宴會只給賓客們吃花。在國王御座的對面,擺著一座巨大的冰雕,一只晶瑩剔透的天鵝正振翅欲飛,那仿佛還帶著紋理的冰做成的羽毛上還冒著白氣。 自然而然地,來賓們都把自己打扮的如同圣誕樹一樣,整個大廳如同一座勛章,寶石和珍珠構(gòu)成的海洋,那些胸前掛著的華麗勛章讓男人們顯得比他們實際上更加位高權(quán)重,而女士們胸前的項鏈和耳朵上掛著的鉆石耳墜也讓她們顯得比實際上更加貌美了。 在典儀官的帶領(lǐng)下,賓客們按照自己的地位高低就坐。自然而然地,距離御座越近,則這位客人的地位越高。唯一例外的是溫切斯特市長,他的座位就位于國王的左手邊,但這僅僅是由于他作為東道主要在晚宴開始之前致辭的緣故。 客人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如同新來到某個家庭里的寵物犬一般,好奇地左右張望一番,和看到的認(rèn)識的人點頭致意,而后與自己左右的餐伴互相問候。做完這些以后,他或是她就把目光牢牢地鎖定在那依舊空空如也的御座上,仿佛那椅子長了嘴,唱著塞壬的歌謠,會把聽到這歌謠的人都吸引過去一般。一旦某樣?xùn)|西沾染上了一絲權(quán)力的氣息,它就如同圣物一般被當(dāng)作權(quán)力的化身崇拜,這世間的荒謬莫過于此。 在他們頭頂上是一座巨大的鐘塔,當(dāng)那大鐘在他們上方敲了七下時,門外傳來一陣號角聲,隨之而來的是外面廣場上如雷的歡呼聲。 并沒有人命令,屋子里的賓客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椅子的拖動聲,裙裾的摩擦聲和靴子的磕碰聲混雜在一起,幾乎要把外面的歡呼聲蓋住。 過了幾分鐘的時間,今晚的主角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大廳的入口處。西班牙的菲利普動作僵硬地挽著自己未婚妻的胳膊,雙眼直視前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上去仿佛是在夢游一般。他看上去如同一個游離在這一切之外的局外人,似乎對于身邊的一切景象和聲音都不感興趣似的,這當(dāng)中自然也包括他的那位未婚妻,此刻她正拉著菲利普的胳膊,時不時瞥一眼對方的臉。她的腳步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虛浮,臉上的紅暈在明亮的燈光下十分明顯,看上去如同喝醉了酒似的。 與他們并排走著的愛德華六世國王,同樣挽著自己的另一位jiejie伊麗莎白公主的胳膊。國王穿著一件淡藍色的天鵝絨禮服,走在他身邊的伊麗莎白公主則身著白色宮裝,和菲利普與瑪麗二人的黑色繡金線禮服和石榴紅宮裝對比鮮明。 愛德華國王微笑著朝人群點頭致意,而他身邊的伊麗莎白公主一直帶著恬靜的微笑,時刻注意著不搶去陛下的風(fēng)頭。她身上并沒有帶太多的珠寶,那反倒會沖淡她自然的美感。許多人將她比喻為美麗的天鵝,那修長優(yōu)美的脖頸和優(yōu)雅展開的裙擺,讓她看起來的確如同一只振翅欲飛的白天鵝。那些看到伊麗莎白公主風(fēng)采的人,看向那對未婚夫婦的眼神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許多人看向菲利普的目光中都混雜著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 瑪麗公主的長相,曾經(jīng)也算得上是美的,然而那美感總被她那種男人似的剛厲氣質(zhì)所掩蓋。比起她的西班牙母親而言,她看上去更像自己的父親亨利八世,只有那一頭黑色的秀發(fā)來自阿拉貢的凱瑟琳的西班牙血統(tǒng)。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如同流水將花崗巖磨成沙礫一般,歲月也讓她的美貌逐漸逝去,而留下的僅僅是嚴(yán)肅和冰冷,讓她的臉看上去如同一個男人的臉。她的過去充滿了悲傷,不幸和敵意,而正是這一切塑造了如今的瑪麗長公主。當(dāng)這樣一個人擺出一副小鳥依人的姿勢,臉上泛起害羞的紅色時,自然在旁人眼里就顯得不倫不類了。 眾所周知,比起已然人老珠黃的瑪麗公主,西班牙人更傾向于伊麗莎白公主作為菲利普的未婚夫,然而不但國王對此不滿,伊麗莎白公主也堅決地拒絕了這門婚事。meimei棄若敝履的,卻被jiejie視若珍寶,這件事情的諷刺意味令許多人都不由得在心里重新考慮對于兩位公主的態(tài)度。 國王帶頭在裝飾著王室徽章的御座上落座,他的左邊坐著西班牙的菲利普,而右邊則是溫切斯特的市長。此刻,這位肥胖的市長正掛著傻乎乎的微笑,直勾勾地看著愛德華,仿佛國王是餐后的草莓布丁一般。 隨著國王坐下,剛剛為了歡迎陛下而站起來的眾賓客又重新做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愛德華朝著市長點了點頭,“真是一次盛大的晚宴,我要感謝您的盛情款待,市長閣下?!?/br> “溫切斯特的全體市民,委托我轉(zhuǎn)達對陛下的敬意?!笔虚L看上去似乎要被自己的領(lǐng)子勒死一般,大口喘著氣,“我們十分榮幸兩位陛下造訪溫切斯特,也祝那不勒斯國王陛下和瑪麗長公主新婚快樂?!?/br> 菲利普淡淡地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而瑪麗公主則熱情地感謝了市長的祝福,她難得一見的好心情讓許多看到這一幕的人都大吃一驚。 市長轉(zhuǎn)過頭來,從口袋里拿出一塊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的絲綢手絹,朝著身后的一位仆人輕輕揮動了幾下。 過了半分鐘的時間,號角聲再次響起,賓客們?nèi)纪V沽私徽?,一個個看向御座的方向。 市長從座位上彈起身來,首先朝著國王鞠了個躬,看上去仿佛飯店的領(lǐng)班在問候客人一樣,而后他終于看向賓客們,手里握著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幾張演講稿。 “諸位先生女士!歡迎大家今晚大駕光臨!”他分別用英語和西班牙語說了自己的開場白。他的西班牙語顯然是宴會前速成的版本,那口音讓許多會說西班牙語的人忍俊不禁。 在接下來的五分鐘里,市長用抑揚頓挫的聲音,表達了溫切斯特人民對國王陛下的崇敬之情。毫無疑問,他強調(diào)說,在英格蘭歷史上的任何時代,人民的生活都比不上如今這樣平安富足,而這一切都?xì)w功于偉大的“愛德華大帝”。按照他說的,即使走遍全國的近一百個郡,也找不到如同溫切斯特這樣熱愛他們的國王的地方。每一個市民都愿意為國王拋頭顱灑熱血,人人都敬奉國王和上帝。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在說這句話時把上帝放在了國王前面,從國王臉上的表情來看,他的這一句話無疑算得上是畫龍點睛之筆。 在這之后的五分鐘里,他又贊揚了西班牙的菲利普和瑪麗長公主這對神仙眷侶。在他看來,毫無疑問他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在他們剩余的人生中,等待他們的只有無窮的幸福。 最后他舉起酒杯,“讓我們?yōu)閻鄣氯A六世國王陛下的健康干杯,為瑪麗公主與那不勒斯國王陛下的聯(lián)姻干杯!” “國王萬歲!”來賓們拿起手里的酒杯一飲而盡,而其中的男士們則用力敲擊著桌面,表示對這番話的贊同。除了西班牙的菲利普以外,他只是用嘴唇輕輕碰了碰酒杯里的液體,就把它原樣放了回去。在他的手邊放著一杯清水,他伸手拿起來,喝了一大口,仿佛是要把粘在唇邊的些許酒液徹底洗掉一般。 仆人們開始上第一道菜,白瓷餐具里盛放著熱氣騰騰的湯。上菜的順序是從國王開始,按照地位高低依次上菜。而當(dāng)上到最后一個人的時候,國王盤子里的菜肴已經(jīng)基本被用完了,然而只要國王放下餐具,那么屋子里的每個人都必須停止用餐。因而君主們總是在用餐完畢后還略微拖延一會,仿佛自己依舊在用膳一般,這樣那些聊陪末座的小人物還有時間狼吞虎咽幾口。 愛德華拿著手里的勺子,微微在湯碗里晃動著,向站在身后隨時準(zhǔn)備撤掉這道菜的仆人表示自己還在用餐,他看了看大廳的盡頭,似乎坐在桌子最末端的人剛剛開始享用他們的湯,于是他決定再等待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