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出來阿史那骨托魯在收買人心，但在這一刻，卻沒有人能夠鄙視他。虛偽有時候也需要用一些勇氣來支持，留下斷后的人需要面對從中原各地趕來的勤王兵馬。最近這幾日，來自南方的號角聲就沒間斷過。大隊大隊的士卒或進入屈突通與那個姓李將軍所搭建的營壘，或者大張旗鼓地在附近安營扎寨。每天夜里，他們打起的火把都能照亮半邊天。

    ‘即便骨托魯汗不主動請纓，始畢可汗也會留下他斷后！’更多的伯克們心里反而對骨托魯?shù)呐e動報以同情。一個狼群里擁有強壯的公狼太多并不是件好事，作為狼王的始畢適時地撲死某個隱藏的挑戰(zhàn)者也天經(jīng)地義。但彼此地位相對照，某些權(quán)力和領(lǐng)地都稍大的伯克們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所以，他們在經(jīng)過骨托魯身邊的時候，都盡量表達了一下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謝。

    “回到草原后，如果需要我火撥幫忙，盡管開口！”領(lǐng)地與骨托魯只有一水之隔的土屯官火撥低聲許諾。

    “謝謝火撥兄弟，我去年得了個女兒，聽說你去年也得了個兒子。等他們都長大一些，我們兩家可以親上加親！”骨托魯仿佛還沉浸在自己虛構(gòu)出來悲壯氣氛中，開始安排自己身后之事。

    “承蒙骨托魯兄弟看得起，你女兒就是我女兒！”火撥用右拳輕捶胸口，以示不負所托。

    骨托魯握拳，先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然后再將拳頭遞向火撥，與對方的拳頭在半空中輕輕相碰?！暗饶慊氐讲菰蹅円黄鸷染?！”另外幾個部落頭領(lǐng)也湊上前，用拳頭輕磕骨托魯?shù)娜^。根本不在乎始畢可汗已經(jīng)發(fā)黑的臉色。

    前提是他能活著回到草原！與火撥并肩而行的伯克阿失畢用看死人的目光看了一眼骨托魯，心道。他更關(guān)心的是對方的妻子，那可是一個草原上有名的美人兒。如果骨托魯戰(zhàn)死了，而他的弟弟和兒子們又恰恰無法繼承他的女人……想著這些，阿失畢輕輕地擦去即將流出來的口水。

    揣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各部頭領(lǐng)們陸續(xù)離開。他們在半夜時分悄悄拔營，將已經(jīng)被血染紅的孤城雁門拋在了身后。

    第一個發(fā)現(xiàn)聯(lián)軍表現(xiàn)異常的是城墻上的守軍，在將近一個月的殘酷戰(zhàn)斗中，他們幾乎學會了豎起耳朵睡覺。只要城下稍有風吹草動，當值的將士立刻醒來，箭尖探出射孔，用身體頂住城墻垛口。

    “乖兒子們，又送霄夜來了！真準時！”校尉吳儼低聲笑罵。趁守軍疲憊時開展偷襲是攻城者的慣用伎倆，幾乎每天夜里都要來上這么一、兩回，大伙見慣了，已經(jīng)不覺得新鮮。

    半個月來，沖入雁門的雄武營弟兄在城墻上與異族武士展開了生死博殺。每天都有無數(shù)人倒下。但這支曾經(jīng)在黎陽城下硬扛住了叛軍攻擊的隊伍再次證明了自己的勇悍，幾乎每一個弟兄的性命都需要三個以上的胡人性命來交換，從來沒有人后退過半步。很多在當年雄武營一建立時就加入的百戰(zhàn)老兵倒下了，很多在黎陽城內(nèi)才被收編的新丁取代了他們的位置，成為百戰(zhàn)老兵。

    老兵們對付敵人的夜襲有很多辦法，但今夜他們的辦法一個都沒能用上。半柱香之后，塞上聯(lián)軍營地里的嘈雜聲繼續(xù)，而城墻根下卻寂靜無聲。和往日一樣的火把及箭雨都沒有按時出現(xiàn)。敵人還在移動，朦朧的月光下可以看到長龍般的影子，但不是向南，而是向北。

    “突厥人要退兵了！”都尉王七斤猛然醒覺，興奮地叫道。忽然間，他覺得渾身發(fā)軟，每一塊肌rou都提不起半分力氣。勝利來得太突然了，幾乎像是在做夢。對于自從沖進來那天起就沒打算活著下城的他們來說，這從天而降的好夢簡直過于奢侈。

    很多垛口都傳來了低低的議論聲，大伙不能確定所看到的情景是不是敵軍故意裝出來的，所以不敢輕言開城追殺。但很多人憑直覺感受到，大伙挺過了這場滅頂之災，離衣錦還鄉(xiāng)的日子再不遙遠。

    衣錦還鄉(xiāng)的承諾是皇帝陛下親自給出的，在守城的最危急時刻，兩眼熬得通紅得陛下曾經(jīng)親自走到城墻上為大伙搬運矢石。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如果這次能平安回到洛陽，就再不提征遼的事情。并且還親口許諾，只要守住此城， “無官直除六品，賜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陣亡者蔭其子，官府厚養(yǎng)其家！”

    “七斤哥，你算過沒有，如果突厥人真撤了，你能做到幾品？”校尉吳儼爬到王七斤身邊，低聲詢問。

    半個多月沒下城墻，他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汗臭味兒和血腥味兒。王七斤被熏得直發(fā)暈，臉上卻露出了nongnong的笑意?！拔也恢溃噬险f以次增益，卻沒說怎么個增法。不過即使按正常方式論功，我至少也能升上兩級！你呢，這半個月一共殺了多少敵人？”

    按大隋軍律，殺死三個敵人即可策勛一轉(zhuǎn)，策勛三轉(zhuǎn)軍職則向上升一級。自打在宇文士及將軍的帶領(lǐng)下闖入重圍以來，雄武營至少頂住了突厥人五十余次進攻。按每次進攻陣亡一千士卒計算，至少有五萬敵軍死在雁門城下。目前雄武營僥幸活下來的士兵大約有九千余人，平攤到每個人身上的首級數(shù)大約是五個。作為奉命指揮一側(cè)城墻防守的都尉，王七斤還有指揮得當?shù)墓诳深I(lǐng)。若各種戰(zhàn)功能如實累加上報的話，他升遷后的軍職至少是個鷹揚郎將。

    “我能分到的功勞肯定沒你多！”吳儼想了想，帶著滿臉憧憬回答。“我記得第一天的時候，我從城頭上砍下去三個。還推翻過一次云梯，但不知道上面的人摔死沒摔死。接下來幾天就顧不上數(shù)了，多是用箭在射，看不到對方傷在哪。但三天總能蒙上一個吧?！?/br>
    他掰著手指，唯恐遺漏?！叭偌由衔鍌€，再加兩個！我至少殺了十個突厥人唉！”他大叫。興奮過后，又約略覺得有些遺憾，“可惜我已經(jīng)是校尉了，頂多再升一級。他們那些沒有官職的就好了，皇上說直接升到六品，一下子就是校尉！”

    “別胡說，你這官迷！簡直長了幅豬腦子?；噬险f升到六品，不一定全都升到校尉。整個大隋才多少官軍，九千多個校尉，咱雄武營往哪放！”王七斤笑著捶了吳儼一拳，喝道。

    吳儼訕訕地回頭，四下張望。其他幾面城墻上也有值夜的士兵被城外的響動驚醒，刀尖在月牙下閃著點點微寒?！翱刹皇敲?，九千多校尉，那得多少兵才夠帶？”這是個無比龐大的數(shù)字，吳儼的手指不夠用。良久之后，他拍了拍冰冷的頭盔，嘆道，“可能皇上也沒想到咱們最后能有這么多弟兄活下來吧！”

    剎那間，天空中瀉下來的星光居然有些冷。凍得周圍幾個唧唧喳喳做著升官發(fā)財好夢的士卒全部閉上了嘴巴?！皠e胡說，當心被人聽見！”半晌之后，王七斤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疲憊不堪。

    皇上原來又在忽悠我們，或者他巴不得更多的人戰(zhàn)死！雖然大伙都緊閉雙唇，憤怒卻火焰般蔓延開去，傳遍整個城墻。大伙忽然很后悔當初為什么要那樣奮勇，這樣的昏君，讓他被突厥人捉去也罷，省得他再繼續(xù)造孽！

    ‘皇上沒有想到最后能有這么多弟兄活下來，所以他信口給大伙封六品官。當他發(fā)現(xiàn)有這么多弟兄活下來，肯定會反悔！’所有人都猜到了最后的結(jié)局，但敢怒不敢言。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士卒，平素連御輦的影子都見不到。更甭說向楊廣去抗議。隨便一個官員下令，就可以將他們抓走，鞭打，甚至就地處決。他們手中的刀保護得了這個國家，卻保護不了自己。

    “如果李將軍還在的話就好了，他肯定盡最大可能替大伙去爭！”有人嘆息著放下弓箭，仰面朝天地躺下。他能看見塞上所特有的夜空，因為月亮只有一個芽兒，所以星大如斗。正北方有一顆最耀眼的星星，幾乎令浩瀚銀河全部失去了顏色。

    “李將軍在雄武營時，輕易不做承諾，但從來不騙大伙兒！”吳儼也收起兵器，躺到了城頭上。戰(zhàn)役結(jié)束了，大伙對朝廷的用處也暫時告一段落。至于朝廷怎么兌現(xiàn)當日的承諾，弟兄們誰都干涉不了。所以與其想這些，不如先睡上一覺。至于城下的突厥人，他們跑遠就跑遠吧！與咱們這群當兵的何干？

    心情瞬間從興奮的高峰跌入沮喪的低谷，讓很多人疲憊不堪。他們陸續(xù)躺了下來，不再關(guān)心城外的敵情，也不準備向上司稟告塞外兵馬退卻的消息。很多人又想起了當日的黎陽守衛(wèi)戰(zhàn)，據(jù)說李將軍就是因為私自將軍糧作為獎賞分給了弟兄們，才被宇文述趕出雄武營的。兩年多了，當年的那批將領(lǐng)們離開的離開，戰(zhàn)死的戰(zhàn)死。如今雄武營的核心，幾乎全是宇文家的奴才，一個比一個面目可憎。

    “我有個辦法，也許能讓李將軍回來！”城垛口下，突然有一個比蟋蟀大不了多少的聲音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