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物接連吞掉了四個香噴噴的誘餌，然后打著飽嗝，拍著肚皮，在踏入陷阱之前揚長而去。這種荒謬的結(jié)果氣得李密幾欲抓狂。為了全殲遠道而來的官軍，他提前準備了足足有一個多月。但官軍卻突然改變了方向，沒有像他事先預(yù)想的那樣氣勢洶洶直奔瓦崗，而是轉(zhuǎn)頭南下，入定陶，穿濟陰，在外黃附近順手抄了王當仁部的老營，然后帶著戰(zhàn)利品，押著俘虜，大搖大擺地走向陳留。

    “強盜，這伙強盜。連老人孩子的口糧都要搶！”王當仁站在李密身邊，跳著腳大罵。外黃石嘴寨是他經(jīng)營了多年的巢xue，在河南這旮噠，除了瓦崗山外，就是他的石嘴寨建得最結(jié)實，積攢的家底最雄厚。結(jié)果打了小半輩子劫的人不小心被官軍黑吃黑了，多年來的積蓄蕩然無存。那是他打算在瓦崗軍混不下去的時候，單獨樹旗立鼓時的備用物資。這回，東山再起的老本兒徹底沒了，他只好跟著瓦崗群雄一條路跑到黑。

    “那張須陀本來就是個土匪，弟兄們落到他手里，不是被殺，就是被賣給人家當牲口使，反正落不到好下場！”齊國遠曾經(jīng)有過和王當仁同樣的切膚之痛，湊上前，咬牙切齒地幫腔?！懊芄?，你可得為弟兄們把這口氣找回來??！要不是沖著您老人家，我們還真未必來此地呢！”

    這馬屁拍得有些太囂張，導(dǎo)致屋子里很多豪杰都皺起了眉頭。李密是個能成大事的，這一點眾人誰都不否認。但說眼下瓦崗群英都是為了李密而來，卻未免有些把翟大當家沒放在眼里。畢竟偌大的基業(yè)都是翟大當家和徐四爺?shù)热诉@些年慢慢積攢起來的，若沒有他們這棵梧桐樹，憑其余諸君的實力，未必能招來李密這位九頭凰。

    “國遠不要胡說！”聽得弟兄的嘈雜之聲，李密豎起雙眉，狠狠地瞪了齊國遠一眼，喝道。他天生得蠶眉鳳目，又長于大富大貴之間，因此不必動怒便自有一番威嚴?！叭缃裉煜麓髞y之時，正是我等同心協(xié)力謀取富貴之機。來到瓦崗山，大伙就是一家人。沖誰來的，原來誰的實力強，以后任何人都休要再提！能把楊廣的花花江山奪下來，救民于水火，我等還用愁不能名標史冊么。若是天天分著你的，我的，不用官軍來剿，大伙自己就把自己弄散了，還能成什么大事？！”

    “這，這，既然密公如此說，齊某日后不胡說就是！”齊國遠鬧了個老大沒趣，拱了拱手，悻然道。

    “不是胡說不胡說，而是眼光要看長遠些。咱們都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斤斤計較。當然，大伙最近遭受的損失，我會想辦法慢慢給予補償。我在河?xùn)|還有幾處產(chǎn)業(yè)，最近已經(jīng)派人變賣了。下個月便會有一筆財貨會送上山，大概值二十萬貫左右。當仁和國遠各分三成，其余四成給最近幾次受了損失的將軍們分。大伙拿著這筆錢去募兵，應(yīng)該還能補上近來損失的缺額！”

    “多謝密公仗義！”見到李密自散家財為弟兄們謀福，先前被齊國遠的話激怒的幾名將領(lǐng)也甚覺感動，上前幾步，七嘴八舌地說道：“密公自己留一些吧，我等寨子里還有些積蓄。況且弟兄們只是被打散了，實際傷亡并不大！”

    “對啊，如今命賤如草，給口吃的就有人跟著走，根本用不了這么多錢！”

    “弟兄們還是把錢收了吧。我李密從上山那一刻起，就沒把自己當外人?！崩蠲芩南鹿笆?，提高了聲音回答?！皼r且錢財乃身外之物，無需看得太重。咱們今天花出去，明天奪了楊家江山，連本帶利都能賺回來！”

    “密公指點極是！”王當仁剛才還為老寨被劫而rou痛，此刻卻有些不好意思了?！凹热淮蠡镎f了不分彼此，我那份就不要了。咱們一起征兵，一起造他娘的反！”

    “當仁，這可不行！咱瓦崗軍規(guī)矩分明，公就是公，私就是私。爾等為天下人謀福，卻也不能讓自家子孫永受窮厄不是？”李密笑著搖頭，制止。

    群雄們都是些磊落漢子，如果要求他們都像李密一樣為了大業(yè)散盡家財，估計其中一半以上人肯答應(yīng)。但李密知道自己不能提這樣的要求，光憑幾句好話帶來的熱情不會維系長久。他記得上一次舉義失敗的教訓(xùn)，當一帆風(fēng)順時，也許振臂高舉，響應(yīng)者就會像云一樣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蓻]有些實際利益的話，他們稍遇挫折，也會像云一樣飄走，根本不會有任何留戀。

    君子動之以義，小人動之以利。真正圖不測之事時，還是要依靠那些目光短淺的小人。李密抬起頭，目光從三十多名將領(lǐng)臉上一一掠過，他看到了不同的表情，有的振奮，有的感動，有的卻冷靜如冰。

    冷靜如冰的人能看穿他的小伎倆，但阻止不了他凝聚群豪。李密笑了笑，最后將目光落在謝映登臉上，“大伙難得到的齊，謝將軍，你可否來介紹一下張須陀老賊的最新動向。他到陳留后繼續(xù)向西去了，還是掉頭向北？”

    謝映登是原來的瓦崗寨哨探統(tǒng)領(lǐng)，現(xiàn)在與李密麾下的張亮共同掌管瓦崗軍的情報收集傳遞事宜。比起李密在楊玄感麾下所創(chuàng)立的那種在車、船伙計，游商、行客中間安插細作的方式，謝映登的手段更為細致，收獲的情報也更準確。但其經(jīng)營的范圍只涉及到瓦崗周邊的五個郡，遠沒有張亮的手腳伸得那樣長。

    見到李密借商議大事而轉(zhuǎn)移話題，謝映登心里先暗叫了聲佩服，然后笑著越眾而出?！氨娢恍值苷埩耍　彼琅f用江湖豪客的方式跟大伙打了個招呼，而不是用山寨中逐漸風(fēng)行起來的官腔?！皳?jù)昨日山寨安插在梁郡的探子回報，張須陀把輜重和打劫來的錢財都裝上了船，順著通濟渠發(fā)向滎澤。有兩千多騎兵在運河兩岸護送，帶隊的是李旭和羅士信。其余的大隊步卒沿官道向西，走的是大梁、管城方向。每天大概行軍四十里！”

    “確定么？”李密的眉毛又微微跳了一下，追問。

    “確定！幾個受咱們保護的村寨都送出信來，說的內(nèi)容差不多。并且提醒咱們小心，信中說，張須陀的齊郡兵比他們先前看過的任何一支軍隊都守規(guī)矩！”謝映登點頭，證實。

    軍紀是一支隊伍的立身根本，周圍的大小當家們雖然動輒擁兵數(shù)萬，但謝映登卻不怎么將他們放在眼里。比起李密到來后縱橫捭闔的喧鬧，謝映登更欣賞徐茂功掌軍時的穩(wěn)扎穩(wěn)打。在他看來，那才是一條干大事的道路，而眼前的這些人與其說作戰(zhàn)，不如說在趕集。

    “這無膽老賊，嗅覺果然靈敏！”李密遺憾地搖搖頭，苦笑。

    “既然輜重運走了，想必人也會盡快跟過去！”雍丘營統(tǒng)領(lǐng)，壯武將軍李公逸的話里怎么聽都帶著些慶幸地味道。他的老營在雍丘附近的黑松嶺，距陳留城不足百里，地勢比王當仁的石嘴寨平緩得多。如果被張須陀得知具體位置的話，肯定會一并給抄了。

    眾位將領(lǐng)議論紛紛，有些人為不能如愿擊殺張須陀而感到惋惜，有些人則為沒和官軍硬拼而慶幸。還有一部分人則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微笑不語的徐茂功，臉上的神情頗為不忿。

    “如果還是徐軍師來負責(zé)掌控全局，他絕不會玩得雷聲大，雨點小。”一些老成的將領(lǐng)，特別是屬于瓦崗山本部的將領(lǐng)暗自嘀咕，對李密的能力很是不屑。

    “圖來！”正當眾人議論紛紜的時候，李密突然一伸手，威嚴地命令。

    朝請大夫房彥藻帶著兩個遠道來投的幕僚應(yīng)聲而上，推開一側(cè)桌椅，在聚義廳的墻壁上掛起一張由數(shù)塊羊皮連綴而成的地圖。細軟潔白的金州軟皮做面，干凈淡雅的揚州薄錦縫邊，鋪開去，整個瓦崗周圍的形勢立刻躍然眼前。

    一瞬間，連老寨在黃河北岸的將領(lǐng)都看清楚了齊郡郡兵此刻正處于哪個位置?！暗降资枪倩氯思业某錾淼模瑹o論干什么都透著大氣！”眾將心中暗贊，剎那間，心底下對李密的佩服又多了幾分，懷疑又減了數(shù)寸。

    蒲山公李密清了清嗓子，搖了搖手中鵝毛羽扇，指點江山?！肮佘姶朔瑏淼悯柢E，去得也怪異。十五天前他們已經(jīng)到了甄城，李某本欲誘其深入，一舉為眾位洗雪多年被老賊欺壓之辱，但誰料，老賊居然狡詐如狐！沒等走到穙陽，便突然南折去了定陶。待某聞訊，欲再調(diào)兵追之，已經(jīng)來不及！”

    “末將以為，這樣也好，如果官軍退入滎陽，我等剛好有了更多時間整頓士卒，去蕪存精！”謝映登想了想，笑著建議。李密不說自己料事不中，卻先談起張須陀跟大伙之間的仇怨，明顯是一種轉(zhuǎn)移視線的手段。但眼下大伙為共同的目標而努力，謝映登及不想拆他的臺，并且愿意再給他個臺階下。

    “不然！”李密搖搖頭，嗓音陡轉(zhuǎn)，“張賊乃大隋柱石，若此番殺了他，朝廷震動，天下必將分崩離析！”說話間，他咬緊牙，兩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