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爭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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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其他人的待遇來,皇帝陛下對歷城君文武官員的賞賜可謂慷慨得驚人。但太守裴cao之和通守張須駝卻都感到有些失望。裴cao之出自關(guān)隴裴氏,與當(dāng)朝御史大夫裴蘊(yùn),黃門侍郎裴矩同屬一脈。這個龐大的家族中再增添一名勛侍,的確沒什么太值得高興的。而張須陀本來就總領(lǐng)齊軍兵馬,眼下官稱從郡丞改為通守,名字上好聽了些,實際職權(quán)卻沒有太多變化。 二人的志趣皆不在此,準(zhǔn)確地說,相比于官職的輕微變動,二人更在乎地方上的亂局。只有平息了叛亂,裴cao之才能理直氣壯地謀劃入朝一展所長。也只有地方上安寧了,張須陀才有機(jī)會到邊塞上為國開疆拓土。但朝廷的圣旨里卻刻意忽略了他們的需求,既沒有提及太守大人最為期待的外府精兵,也沒提及通守大人日夜盼望的軍械和鎧甲。 “朝中,朝中諸位大人沒說,沒說什么時候派府兵來徹底剿滅河南諸郡的亂匪么?”謝罷了圣恩,裴cao之將傳旨的中官拉到一邊,悄悄地向?qū)Ψ绞种腥藗€沉甸甸的荷包,然后不甘心地問。 “老大人客氣了。這個,這個咱家可沒聽說?!敝泄偈炀毜啬罅四蠛砂鼉?nèi)藏物的形狀,憑著重量和手指頭上傳來的感覺迅速判斷出裴cao之人品的好壞。對于知趣且聰明的地方官員,他向來不吝于給對方更多的指點(diǎn),想了想,又補(bǔ)充道:“再者說了,府兵來了,也未必有你齊郡的郡兵頂事啊。大人沒聽說么,右武侯去河北討賊,結(jié)果全軍覆沒了!” “可是,可是我這里沒有糧餉,也沒有好鐵匠、木匠去打造鎧甲兵器!”裴cao之有些心急,把本該張須駝向上差抱怨的事情一并抱怨了出來。齊郡郡兵驍勇善戰(zhàn),的確不是虛言。但那主要因為他們在家門口作戰(zhàn),沒有退路。同時,郡兵們的訓(xùn)練和裝備也比流寇略強(qiáng)。但眼下周邊郡縣越來越亂,前來sao擾的土匪們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越來越豐富,實力越來越強(qiáng)大,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盔甲也日漸精良。如果朝廷依舊像從前那樣一毛不拔的話,早晚郡兵和土匪之間的戰(zhàn)斗力對比就會掉個。到了那時候,朝廷再想剿滅土匪恐怕都力有不逮。 “我的老大人啊,陛下不是準(zhǔn)許你抄沒土匪家財了么?那流賊四處劫掠,最后就在你這栽了跟頭,不等于把糧餉給你送到了家門口了么?咱家在朝里可是聽說,光在石、裴二賊老營里抄出來的金珠,就得用車來拉?!敝泄儆檬职嶙×伺醕ao之肩膀,推心置腹地說道。 笨蛋手中才會缺錢,從先時的表現(xiàn)上,東都來的中官相信裴cao之絕對不應(yīng)該是笨蛋。自打皇帝陛下允許地方官員們隨意抄沒通匪者家產(chǎn)后,哪一位太守不是肥得流油?缺錢,笑話?隨便找個大戶人家問一問他的同宗、旁支或者佃戶里邊某些人的下落,對方還不乖乖地拿大把的rou好前來孝敬?!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這些貓膩,宮里的人誰愿意大老遠(yuǎn)地往地方上跑?一路上風(fēng)吹日曬得,還要時刻提防著被流寇劫了車駕,不就圖的是從地方官員手中分一杯羹么? 流賊如果那么有錢,還用四處劫掠么?裴cao之氣得直打哆嗦,真想命人把賬本搬過來,讓該死的太監(jiān)好好看一看府庫現(xiàn)在已經(jīng)空虛到了何等地步。但他還是盡力壓住了內(nèi)心的沖動,為官多年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已經(jīng)足夠讓他能做到唾面自干了,輕易不會在人前失態(tài)。“流賊經(jīng)過地方,破壞甚大。光事后撫慰百姓,安葬死者,就花光了全部戰(zhàn)場所得。況且他們之所以四處流竄,也是因為窮瘋了,手中根本沒什么積蓄。不瞞公公,就連將士們的軍餉,都是百姓們湊的。”他向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但百姓們家底有限,一直這樣湊下去,恐怕會心生怨恨!” “這個,咱家回去自然會在皇上面前替你分辯一二。但眼下東征在即,估計兵部和戶部也顧不上河南!”看在荷包中的金錠面子上,東都來的中官決定給裴cao之交個實底?!叭舨皇谴筌妰沙鲞|東都勞而無功墜了威風(fēng),想必流寇也沒膽子造反。待高麗臣服了,看哪個反賊還敢繼續(xù)囂張!” “什么,陛下立刻就要東征!”雖然曾經(jīng)從李旭口中聽說過相同的話,但裴cao之依舊被嚇了一跳。大隋朝已經(jīng)虛弱到一陣風(fēng)來即要被吹碎的地步,李郎將只有十八歲,他因為立功心切看不出來,難道滿朝文武沒一個看到這點(diǎn)么?大伙即便拗不過皇上,至少也能把東征之舉向后拖上一兩年,待國力稍稍恢復(fù)了,再從長計議啊! 想到這,素來有膽小怕事之名的裴cao之終于有些忍不住了,用一串低而急促地聲音來表達(dá)自己的不滿,“可各地民壯剛剛返家啊,他們已經(jīng)連續(xù)兩年沒好好種莊稼了。再去一次遼東,秋天回來他們吃什么?” 他作為地方大吏,老太守清楚地知道流寇的起因絕不是朝廷兵馬在遼東墜了威風(fēng)。那些平頭奴子在沒吃上飽飯之前,不會在乎面子。但你真的將他們活下去的希望都弄沒了,他們絕對可以讓你變得灰頭土臉。 “咱家,咱家也覺得太守大人說得有道理??沙米h政,哪有我們這些公公的插嘴的份兒?況且文武百官都贊成了,誰還敢再胡亂伸舌頭?!敝泄俦慌醕ao之濺了一臉吐沫星子,厭惡地直皺眉?!耙?,您老寫一份奏折,我替您面承皇上?也許陛下看了您老的奏折,會放棄東征之舉呢!” 這種不咸不淡的回答只為了點(diǎn)明對方的身份。要不是眼前這個老家伙出手還算闊綽,此刻他早已拂袖而去了。果然,裴cao之聽完了他的話,立刻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 “蔫”了下去。再度抱拳施禮后,老太守喘息著說道:“下官也是一時心急,公公見諒。地方上的難處,還請公公能如實稟報陛下知曉!” “好說,好說。你是民之父母,為民請命也是份內(nèi)之舉!”東都來的中官拱手還了個半禮,仿佛很理解裴cao之剛才為什么失態(tài)。 “多謝公公成全!”裴cao之笑臉相謝,心中卻開始問候?qū)Ψ降淖孀诎舜??!皼]卵子的東西,就知道收錢,見識卻比女人還短!”想起剛才對方話里提及的百官公議,他的滿腔怒火立刻轉(zhuǎn)換了目標(biāo),“一群只懂得爭權(quán)奪勢的廢物,難怪被人比成褲襠里的虱子。待外面的火燒起來,看最后誰能跑得掉!”(注1) 詆毀歸詆毀,老太守卻不得不自己想辦法應(yīng)付即將到來的難關(guān)。雖然見識比朝中某些人高了些,他也知道自己是“虱子”中的一員,并且是“褲襠”上最靠外層的那一個。禮送中官出城之后,他立刻召集屬下文官議事。 “上次打仗俘獲的輜重,還有出售俘虜?shù)氖找妫€夠應(yīng)付一次戰(zhàn)斗。但鎧甲和兵器就甭指望了,咱們第一沒那份錢,第二,也找不到那么多會制造鎧甲和兵器的匠人!”戶曹令狐威低聲匯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歷城現(xiàn)在的情況是不但沒有米,連巧婦也沒有。 “賦稅已經(jīng)收到了四成,再增下去,恐怕跳起來造反的不止是那些尋常百姓!”聞聽朝廷依舊不肯派餉,并還要從地方征集糧草和民壯,主簿楊元讓憂心忡忡地補(bǔ)充。在他面前,擺著厚厚的一大摞帳冊。有些大戶人家去年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拖欠地方錢糧,衙門里催了無數(shù)次,差點(diǎn)兒動了捕快,才在本月中旬將欠帳催上來。如果明年再增加攤派,肯定有人會鋌而走險。 “今年隨陛下征遼的士兵和民壯剛剛返家。如果剛一開春咱們就下令他們再去遼東,恐怕又要把不少人趕到王薄帳下去!”兵曹嵇有正嘆息著補(bǔ)充。王薄雖然縷縷敗于張須陀之手,但此人所做的“無向遼東浪死歌!”卻在民間廣為流傳。朝廷如此頻繁征發(fā),無異于在給王薄招兵買馬。 “咱們這兒也不太平,昨天窩棚區(qū)有人為了一袋子芽發(fā)麥子斗毆,待衙役們趕到時,已經(jīng)死了三個!”歷城縣令王守仁的表情仿佛所有同僚都欠了他不少錢,“杵作驗尸結(jié)果卻說,有兩個人身上的傷根本不致死。”(注2) “是餓過了頭!”父母官們在底下交頭接耳地議論。這是今天聽到的最壞消息,比皇上即將展開第三次東征還壞上一百倍。住在城外窩棚區(qū)的流民基本上已經(jīng)一無所有,如果他們連最后的生機(jī)都看不到了,難免會威脅到城里的人。盡管歷城的城墻修得足夠高,但實際上,在洶涌的人潮面前,它根本起不到太大作用。 “從明天起,在城門口開設(shè)粥棚,每天早晨施舍每個乞丐一碗稀粥。不管飽,但盡力別讓人再餓死!”裴cao之想了想,命令。 “那會把其他各地的流民全引到歷城來,并且,咱們的糧倉里也沒足夠的糧食!”戶槽韓夫之小聲表示反對。歷城外的流民數(shù)量已經(jīng)和城里的百姓數(shù)持平,越是有活下去的希望,來這里的人越多。人越多,治安越亂,糧價越貴,官府需要提供的米粥數(shù)量也直線增長。如此循環(huán)下去,歷城終有供應(yīng)不起的那天。 “一會我去拜會張通守,讓他在軍營隨時保留一千郡兵!至于施舍粥用的糧食,先挪一部分軍糧,然后把還沒運(yùn)往東都的糧食也暫且扣下!”裴cao之重新考慮了一番,命令。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卻嚇得幾個心腹幕僚全部跳了起來。 “大人,此舉萬萬不可!”“請大人一定三思!動了本應(yīng)上繳給朝廷的糧食,萬一被人誤解,大人百口難辯”幾個幕僚七嘴八舌地建議。 齊郡郡兵善戰(zhàn)之名已經(jīng)傳開,如果再截留朝廷的官糧,極易被人誤解為圖謀不軌。在眾人的記憶里,向來懂得明哲保身的太守大人可從沒做過類似瘋狂的舉動。 “頭疼先醫(yī)頭吧!”裴cao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xue,嘆息著吩咐。“眼下道路不靖,糧食很容易被土匪打劫!況且弟兄們要吃飯,天這么冷,大伙雖然住在城里,卻也得給城外的人留條生路!” 這是他平生做得膽子最大的一個決定,做過之后,不但沒有害怕,反而覺得心里一陣輕松。 “大人,屬下倒是有個主意,可以讓本郡渡過明年難關(guān)!”注簿楊元讓見太守帶頭違法,膽子也跟著大了起來,向上拱了拱手,說道。 “講吧,這里都是咱們自己人。即便不成,也沒人會說出去!”裴cao之點(diǎn)點(diǎn)頭,回應(yīng)。 “流民們需要糧食糊口,地方百姓不愿意去遼東服兵役!”楊元讓拿起兩本帳冊,各自代表一部分人,然后,他把兩本帳冊交疊在一處?!叭绻蹅儼褍苫锶藫Q個身份,雙方倒也能都安寧下來?!?/br> 用流民冒充該服兵役的當(dāng)?shù)厝伺阃噬先フ鬟|,讓當(dāng)?shù)厝顺黾Z食供流民的妻兒老小糊口。這是個膽大包天的想法,但確實符合裴cao之所言的,頭疼醫(yī)頭的原則。 “這么大規(guī)模,怎么可能瞞得了朝廷!”有人立刻表示反對。往年,也有大戶人家不愿子弟從軍,干過找人冒名頂替的勾當(dāng)。但那只是個別現(xiàn)象,官員們收了人家的好處,不得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果一郡之地派往遼東的兵馬全是面黃肌瘦的流民,肯定會被將軍們發(fā)現(xiàn)端倪。 “你以為其他各郡能按期派出士兵和民壯么?恐怕,到時候能把人數(shù)湊齊的郡縣都不會有幾個吧!真的追究起來,到底是缺額嚴(yán)重罪過大些,還是名姓對不上號罪過大些?!”楊元讓搖頭,反駁。 這恐怕也是實情,眼下各地局勢混亂,很多郡縣的政令已經(jīng)無法管轄到離城五十里外的村野。光憑著城里的大戶人家,不可能湊出朝廷需要的兵馬?!肮烙嫺骺ざ紩胄┓浅V撸 薄肮烙嫷綍r候法不責(zé)眾!”大伙又開始低聲議論,此事關(guān)系過于重大,他們即便心里贊成也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 “此事不可大張旗鼓。但百姓們私下勾結(jié),我們難免會失察?!迸醕ao之聽大伙議論的一會兒,最終拍板。 “是啊,百姓們長得都差不多,衙門里人手有限,不可能挨個去認(rèn)!”兵曹嵇有正小聲補(bǔ)充。 “此后東門外的窩棚區(qū),又多了一項交易內(nèi)容!”戶槽令狐威笑著搖頭。在他看來,今天的所有辦法都是飲鴆止渴。但作為良心尚在的地方官員,此時大伙已經(jīng)沒有太多選擇。 “如果可能,你盡管派人從中收稅好了!”裴cao之難得說了回俏皮話,引發(fā)了一屋子苦笑之聲。 “你們糊弄,我也糊弄吧!大伙拆了東墻補(bǔ)西墻,看大隋這所房子,還能挺上多久”老太守在心中暗自嘀咕。想想這一天的所見所聞,他不由自主地又追憶起自己剛剛由南陳入隋時的情景。那時的大隋四處充滿生機(jī),皇上圣明,百官盡力。兩個本家裴矩和裴蘊(yùn),一個有是被百官眾口稱頌的賢才,另一個以過人的文彩和正直的品格而名聞朝野。如今,一切都變了,裴矩是前兩次東征的主謀,裴蘊(yùn)當(dāng)面索取賄賂時理直氣壯。 而當(dāng)年的大隋距離現(xiàn)在的大隋,不過才二十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