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主一仆舉止古怪，惹得眾人哈哈大笑。當(dāng)即，掌柜的取了筆來，讓管家把契約簽了。然后，把保人的名字也工工整整地寫在了契約一角。李旭把契約收好，然后取了錢，酬謝牙房掌柜。掌柜得卻自認(rèn)為辦事不利，說什么也不肯收。

    旭子見牙房掌柜老實，索性把雇傭廚子，花匠的事情也交給了他。掌柜的喜出望外，連聲道著謝跑了出去。

    李(趙)無咎立刻上任，跟著掌柜身邊忙前忙后。他做過珠寶店的帳房，閱人的眼力自然非同一般。片刻之后，已經(jīng)替李旭把人選好，領(lǐng)上前，等待家主最后定奪。李旭為人素來隨意，見管家堪用，微笑著接受了他的建議。

    管家、廚子和花匠都不算完全的奴仆，所以要通過牙行來介紹。剩下小廝、雜役則是完全賣身給李家的，不屬于牙行經(jīng)營范圍，要到城外棚戶區(qū)挑選。李旭令管家、廚子和花匠各自回家收拾，第二天下午來李府報到。然后牽了馬，準(zhǔn)備出城去購買小廝。

    “讓小人跟著您去吧，小人家沒什么需要安排的。老爺對小人恩重如山，小人不敢偷懶。”管家一邊替李旭拉韁繩，一邊請求。

    “也好，你跟在馬后慢慢走！”李旭正愁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點頭答應(yīng)。

    出了東門不遠(yuǎn)，便是歷城的窩棚區(qū)。比起旭子沿途見過的窩棚區(qū)，此地的窩棚區(qū)更大，里邊的“人市”也更熱鬧。很多人都是逃難過來的，租不起城里的客棧，只好于城外湊和著搭窩鋪居住。待他們花光了積蓄后，又找不到合適營生可做，下一步只好插草自賣，給本地富戶為奴為婢。

    秦、羅、獨(dú)孤三位都是大戶人家子弟，對眼前景象沒什么看不習(xí)慣的。管家趙無咎如果兩個月之內(nèi)找不到雇主，少不得也淪落到這里，所以更沒什么同情心。只有旭子，看著眼前這人世間的悲哀，想想南來時一路上所見，心神不覺有些恍惚。

    “陛下算個明君么？”李旭一邊走，一邊在心里追問自己。這個問題他不敢深究，但每次看到周圍衣衫襤褸的人群，心里就會涌起莫名的難過。那些人，十個中有八個與他的出身相似，是因為朝廷不懂得體恤，才導(dǎo)致他們失去家，失去了做人的尊嚴(yán)。如果當(dāng)初不出塞，沒有劉弘基的引薦和李淵的提攜，旭子知道自己和自己的父親、舅舅，難免會成為其中一員。和“人市”上的貨物一樣，頭插草標(biāo)，滿臉菜色。

    “可陛下待我不薄，朝廷待我也不薄！”同樣的答案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心里。馬上取功名，是他年少時的心愿。如今，這個心愿已經(jīng)基本上達(dá)到。是大隋，是陛下東征高麗的舉動給了他這個機(jī)會。喝著井水的他，實在無法扭過頭罵那個下令挖井的人。哪怕井口不遠(yuǎn)處，就堆滿了掘井者的尸骨。

    幾個人徐徐前行，像挑蘿卜一樣挑選著奴仆。小半柱時間后，有八個看著手腳麻利，模樣齊整的少年被管家領(lǐng)到了李旭身前。這算是一筆大交易，人販子又誠心討好秦叔寶，所以給旭子算了七折，本來一千六百文的身價，一千一百文成了交。望著那一摞賣身契，旭子心里更加慌亂，拿出錢了付了帳，又從馬背上取了一吊錢塞入管家手里：“你帶著他們先回府吧，路上給他們買些吃的，再賣身衣服！”

    “你們這些走運(yùn)的小子，這回遇上貴人了，還不快給老爺磕頭！”人販子一邊解拴在“貨物”脖子上的皮索，一邊喝道。

    幾個被買下來的小廝立刻跪倒，沖著李旭叩頭，口里稱頌恩德不止。旭子看得心慌，趕緊命管家?guī)麄兓馗?/br>
    “你這個管家眼力不錯，這些半大小子，養(yǎng)大了最為忠心?！蹦克椭芗易哌h(yuǎn)，秦叔寶拍了拍旭子的肩膀，評價。

    “我不太懂，原來我家中只有一個老管家，一個幫傭！”李旭搖搖頭，有口無心地回答。

    “我家原來也沒什么下人，后來從了軍，一刀一槍地博到了現(xiàn)在這個位置，才漸漸有了田產(chǎn)，有了宅子！”秦叔寶以為旭子在感傷身世，笑著安慰。他的話中不無自豪，功名當(dāng)在馬上取，雖然今年他已經(jīng)四十多歲，但比起家鄉(xiāng)中至今還沒混到一官半職的同齡人來說，四品督尉的位置已經(jīng)令人羨慕得眼紅。并且這兩年仗越打越多，越打越順手，可以預(yù)見，不久以后，他的職位還會再向上升一升。

    “士信和重木呢？”李旭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少了兩個同伴，驚問。

    “去軍市了。那邊賣的全是壯勞力。不像這里，半大小子居多！”

    “軍市？”李旭楞了一下，追問。他隱隱約約記得在自己家中喝茶時，羅士信提過一句關(guān)于軍市的話題。還抱怨一個姓徐的動作快，出貨太急。對郡兵運(yùn)作模式一無所知的旭子理所當(dāng)然地將軍市當(dāng)作了一個處理繳獲賊贓的市場，卻沒想到這個市場也開在窩棚區(qū)內(nèi)。

    “一起去看看吧，這幾天忙，一直沒顧上跟你說說郡兵的運(yùn)作規(guī)則。圣上有旨，賊贓咱們可以自己處理的事情，你應(yīng)該知道的吧！”秦叔寶見李旭滿臉迷茫，笑著跟他解釋。

    “這個我知道，咱們郡兵也需要補(bǔ)給！”李旭點頭，回答。內(nèi)心深處，他并不贊同類似的圣旨。賊贓由地方處理，通賊者家財可以抄沒入官。如果碰到哪個貪心的官員污良為盜，百姓們可就倒了大霉。（注5）

    “那就是軍市的由來！”秦叔寶點點頭，拉著馬韁繩，帶著旭子向“人市”末端走。窩棚區(qū)的人販子和百姓們顯然對秦叔寶這個大英雄很熟悉，看到他，一邊打著熱情地打著招呼，一邊主動讓出條通道來。

    眼看著就走到“人市”盡頭，突然，一座木柵欄搭成的監(jiān)牢出現(xiàn)在李旭面前。監(jiān)牢四周，站滿了持槍橫刀的郡兵，一個個如臨大敵。監(jiān)牢的門很小，黑洞洞的，猶如一張吞噬性命的嘴巴。橫擋在監(jiān)牢門口的是一個木制的平臺，，一隊隊被繩索捆著的俘虜，被人像牲口一樣從監(jiān)牢里牽出來，依次在平臺上亮相。

    “官賣流寇，價格優(yōu)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有名身高六尺，長得如屠夫般模樣的司倉參軍站在木臺邊緣大聲吆喝。木臺下，圍滿了大大小小地人販子，喧鬧著，興奮得滿臉潮紅。

    “這就是軍市？”李旭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腳下大地也不斷地起伏顛簸。沒等秦叔寶明白他問話的意思，一陣刺鼻的焦胡味道忽然從遠(yuǎn)處飄了過來。

    李旭扭頭看去，只見一隊尚未被賣掉的俘虜被牽到幾只巨大的火盆旁。光著膀子的郡兵們拿著烙鐵，依次在俘虜額頭和肩膀上打下恥辱的標(biāo)記。

    太守裴大人有好生之德，他沒有下令誅殺從賊者。但是，他把兩次戰(zhàn)斗抓到的近萬俘虜全部變成了奴隸。賣了這些奴隸的收益，文官有份，武將有份，士兵們也有份。所以，每個人臉上都堆滿了笑容。

    有人販子帶著隨從，將重重地一袋子錢放木臺上。然后，他拉走了木臺上的所有奴隸。此人是個大主顧，但販賣人口的老徐卻絲毫不馬虎，命人將錢一五一十的數(shù)清了，入帳，才在一疊賣身契約上重重地打好官府的標(biāo)記，將其交到人販子手中。

    “官賣流寇，價格優(yōu)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老徐完成一筆交易，大聲吆喝著，開始下一筆買賣。又有一隊俘虜被牽到了臺子上，都是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當(dāng)壯年。

    這批“貨物”的成色遠(yuǎn)遠(yuǎn)好于上一批，所以無數(shù)買主涌上前，cao著各地方言，積極搶購。每名俘虜作價才二百錢，便宜。在黃河以北的人市上可不止這個價。雖然眼下愈發(fā)便宜了，但這樣的壯年勞力也要賣到四百文。販子們從歷城將他們買走，轉(zhuǎn)手倒到河北諸郡，就能賺上一倍的利。雖然眼下路上不太平，雖然會有大量俘虜死在被轉(zhuǎn)賣的半途中。

    旭子站在原地，渾身發(fā)冷。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蘇啜部，眼睜睜地看著野蠻的牧民們在俘虜們的脖子上套上鉛制或鐵制的項圈，從此把他們變做自己的私人財產(chǎn)?！疤彀?，我做了什么？”他捫心自問，覺得肚子里氣血翻騰，所有東西都往嗓子眼涌。

    “如果放了他們，他們沒法生存，要么餓死，要么繼續(xù)為盜，直到被殺。所以張郡丞所為，也算給了他們一條生路！”秦叔寶見李旭臉色青得可怕，低聲向他解釋。

    “是啊，弟兄們鎧甲，橫刀。咱們補(bǔ)給，都在這！”李旭幽幽地回答，聲音里既有憤怒，也有無奈。讓人聽不出來他到底是贊同秦叔寶的話，還是在編造理由自我安慰。

    “畢竟咱給他們留了一條活路！”秦叔寶很無奈地搬住李旭的肩膀，說道。他有些怕這個年青的郎將，對方的武功不如他，但背景深不可測。萬一此人不通清理，為了這事兒跟張郡丞和裴太守起了誤會，秦叔寶真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是啊，畢竟咱們給他們留了條活路！”李旭的回答令秦叔寶懸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安寧了些。

    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李旭的主意力并不在此。他的目光已經(jīng)被貼在軍營門口的一張舊邸報吸引了過去。被風(fēng)吹殘了的邸報上，寫的是朝廷對楊玄感叛亂從逆者的最終發(fā)落結(jié)果。

    皇帝陛下回到東都后，將家中沒有后臺的被俘將領(lǐng)脖子上套上車輪，命令文武百官以箭攢射。一直到尸體爛成rou醬，方才下令停手。

    楊玄感的族弟楊積善、一直首鼠兩端的謀士韋福嗣被處以車裂之刑，死后，尸體化骨揚(yáng)灰。

    那些投賊，又迷途知返的世家子弟被赦免，不準(zhǔn)再為官，由其父輩領(lǐng)回家中教育。

    “你愿意贖罪么？”迷迷糊糊中，旭子又聽見蘇啜附離在自己耳邊問道。他看見野蠻的蘇啜部民舉起刀，一邊唱著對長生天的贊歌，一邊切開奚族長老的喉嚨。

    他看見大隋的文武百官彎弓搭箭，將沒有根基的從賊者一一虐殺在皇帝面前。

    他覺得怒火添膺，想沖上去，撕下那張邸報，救走所有俘虜。這時候，有一只手掌輕輕拍在他的肩膀上?！澳悴皇娣?，仲堅？”

    不是徐大眼，李旭慘笑著回頭，看到秦叔寶關(guān)切的目光。

    注1：牛山，在今天山東淄博附近。濟(jì)北郡，今天山東平陰一帶。長清縣即今日長清縣，距離歷城不足百里。

    注2：秦叔寶出生于571年，書中故事是在大業(yè)九年。所以其虛歲四十三。本次戰(zhàn)斗為真實事件，具體發(fā)生在大業(yè)九年春。筆者將其挪到冬天，是小說之曲筆，行家勿怪。

    注3：史書記載，此戰(zhàn)初始，張須陀來不及召集兵馬，只帶了四個人出戰(zhàn)。后郡兵趕到，擊潰敵軍。非酒徒隨意杜撰。

    注4：隋文帝時期，斗米價格大概五個錢。煬帝征發(fā)動高麗之前，物價略有上浮，但也沒漲到十個錢。貞觀十五年，一斗米價格為兩文錢，而唐錢重量只有隋錢一半，所以為極盛之世。

    注5：賊臟歸地方處理，官員可抄沒通賊者家財?shù)闹家馐加诖髽I(yè)九年，相關(guān)記載見《資治通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