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旭緩緩地抬起頭。他感覺到自己瞬間長大了，瞬間變得強(qiáng)壯無比。哪怕是草原上的暴風(fēng)雪突然而至，他亦可挺直身軀，給懷中人一個無風(fēng)、無雪、世界上最寧靜、最溫暖棲息之地！

    “附離哥哥……”懷抱中的少女夢囈般地叫?？赡苁且驗槭芎蛘咂渌壒?，她的鼻孔仿佛有些堵，聲音聽起來帶著尾音，縈縈擾擾。

    “嗯！”李旭夢囈般地答。仿佛也受了些寒，聲音低沉若磁。

    兩匹戰(zhàn)馬受不住這般甜膩的聲音，四散奔逃。一匹因為沒有負(fù)荷而遠(yuǎn)遁，另一匹卻因為拖著一塊巨大的星星鐵而無法撒開四蹄，只好向前掙扎了幾步，趴在了地上，把耳朵埋進(jìn)了草叢中間。

    “附離哥哥，你是不是嫌我出身胡族？”少女嘆息般，幽然相問。

    “不是，絕對不是。我李旭對長生天發(fā)誓，如果……”李旭趕緊舉起右手大叫，方欲賭咒，一根春蔥般的手指卻輕輕地?fù)踉诹怂碾p唇之間。

    “傻瓜，不是就不是了，干什么要發(fā)誓呢？我又不是不相信你！”少女笑面如花，陶然地說道。

    “我，我只是……”李旭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甜蜜。想了一下，終于鼓起勇氣說道：“按我們中原的習(xí)俗，如果喜歡一個人，必須先告知雙方父母。然后男方請了媒人去提親，待女方父母允許后，才能在眾人面前接受長者祝福，然后才能，才能，才能入洞房行周公之禮！”

    李旭突然間加大的聲音，將心中所有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他不想再隱瞞，也不想再逃避。他要讓陶闊脫絲知道，從第一眼見到起，自己就喜歡上了對方。真心的喜歡，也知道她的一片心意。所以，待稟明父母后，他要堂堂正正地娶陶闊脫絲過門，堂堂正正地讓她做自己的新娘。

    “傻瓜，誰答應(yīng)做你的新娘了！”陶闊脫絲雖然不明白周公之禮是什么意思，從李旭漲紅的臉上卻也猜到了些大概。胸口的擔(dān)憂盡散，甜蜜和幸福的感覺將所有空白之處緊緊填滿。她笑罵了一句，輕輕垂下了頭，從脖頸到耳根盡是一片霞光之色。

    “我從來沒嫌你是胡女，就像你從來沒嫌我是漢兒一樣。我先前，只是對你的尊重！”李旭低頭啄了一下粉紅色的脖頸，在少女耳邊說道。

    少女的身體愈發(fā)柔軟，春雪一般“融化”在李旭胸口，一動不動。半晌，才換了個更舒服的依靠姿勢，緊閉著雙眼追問道：“那，那麻子叔，疤瘌叔他們，他們?yōu)槭裁礇]有成親，就，就…….”

    說到后來，因為害羞，聲音已經(jīng)細(xì)不可聞。

    “他們那是露水夫妻，做不得真的！”李旭嘆了口氣，低聲向陶闊脫絲解釋。眼前卻瞬間浮現(xiàn)出徐大眼酒后那失落的模樣。娥茹對徐大眼的感情，恐怕也如陶闊脫絲對自己這般炙烈?？扇羲佬齑笱凼且驗榧易迕u(yù)而不肯相娶，不知道她到底會有多傷心。

    “什么是露水夫妻？”陶闊脫絲低聲追問。她的漢語師父是晴姨，對于一個大家豪門女子來說，露水夫妻這個詞，想必是從沒在異族面前提起過。

    “就像草尖上的露水，只在夜晚存在，天一亮就被日光曬干，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李旭想了想，用陶闊脫絲能理解的話打了個貼切的比方。在中原，這種行為見不得光，所以他得話中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帶上了輕蔑味道。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么有意思的詞來！”陶闊脫絲根本沒感覺到詞匯中的貶低之意，在李旭懷中扭動著身體，對露水一詞幽然神往。

    對相戀的人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太快。當(dāng)李旭與陶闊脫絲從月牙湖畔返回蘇啜部營地時，天色已經(jīng)擦黑。無數(shù)個火堆點在營地正中央，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就像星星在草尖上滾動?；鸲雅裕h(yuǎn)遠(yuǎn)傳來牧人的歌聲，有對長生天的歌唱，更多的是對男女情愫的直接表白。李旭和陶闊脫絲對望了一眼，又快速把目光避開去。甜絲絲的感覺在各自的心頭蕩漾，仿佛呼吸的風(fēng)中都充滿了花蜜的味道。

    “你們可算回來了！”正帶領(lǐng)著族人在營地外圍巡視的阿思藍(lán)看見李旭，跑過來低聲抱怨。按照常規(guī)，陶闊脫絲一定回跳起來回敬一句：“誰要你管！”。可今天，眾人等了半晌卻沒聽見小蠻女的動靜。大伙奇怪地瞪起眼睛，發(fā)現(xiàn)陶闊脫絲的臉色紅紅的，目光中竟帶著一種別樣的溫柔。

    “原來，草原上的花開了！”有人促狹地說了一句，立刻引來了一大串哄笑聲。陶闊脫絲的臉色更紅，猛地一夾馬肚子，沖開眾人，向自己家的方向落荒而逃。

    “看來附離大人不但刀法好，騎射好！”阿思藍(lán)跟著調(diào)笑了一句，策馬擋住了李旭的去路。他和妻子平時沒少被陶闊脫絲這個小惡人“欺負(fù)”，此刻得到機(jī)會，豈能不抓緊時間一雪前仇？

    李旭被眾人笑得兩耳發(fā)熱，偏偏又不能像陶闊脫絲那樣縱馬走開。只好瞪大了眼睛，裝做對阿思藍(lán)等人的突厥話似懂非懂狀。待眾人笑鬧夠了，才拱了拱手，低聲問道：“阿思藍(lán)大哥找我有事情么？怎么今天部落里點了這么多火堆？”

    “你的族人來了，西爾族長正在設(shè)宴招待他們。舍脫部、必識部和達(dá)喜部的勇士還沒走，所以大伙正好湊在一起吃烤羊。春天的羊剛抓上膘，正是鮮嫩時刻！”阿思藍(lán)笑著向李旭介紹。去年正是商隊的到來給蘇啜部提供了會盟其他霫人諸部的契機(jī)，這次眾人再次來臨，蘇啜部自然要竭盡所能地招待。況且這些人都是附離和徐賢者的族人，諸霫牧人敬屋及烏，也會對商隊表現(xiàn)最大的善意。

    “九叔么？太好了！”李旭狂喜地叫道。今天真的是萬事如意，才與陶闊脫絲有了終生之約，九叔就帶著人趕來了。自己回氈包里寫一封家書托他帶回去，估計用不了多久…….

    “你的族人長相都一樣，我認(rèn)不清誰是誰！”阿思藍(lán)苦笑著承認(rèn)。在他們眼里，幾乎所有漢人長得都差不多。在一起混得像李旭和徐大眼這樣廝熟的，阿思藍(lán)自然能分清楚二人之間的差別。像九叔、張三等只有數(shù)面之緣的，在霫族男人記憶中幾乎是毫無差別的同一張面孔。

    “你快去吧，徐賢者和族長的弟弟蘇啜附離帶人去和東邊的契丹人締約了，要小半個月才回來。你的族人方才還在四處打聽你們的住處呢？”侯曲利走上前推了李旭一把，笑著說道。

    “謝謝阿思藍(lán)大哥，謝謝侯曲利兄弟，咱們改天喝酒！”李旭拱手與眾人道別。族人這個稱呼讓他感覺非常溫馨，雖然上次旅途中曾經(jīng)留下過很多不愉快的記憶，但時間久了，這些不愉快的記憶就被慢慢淡忘，心中剩下的僅僅是鄉(xiāng)音的親切和對故園的眷戀。

    一縷若有若無的鄉(xiāng)愁包攏了李旭，他不斷地催促著坐騎，希望能在最短時間內(nèi)與那些熟悉的面孔相遇。然而，火堆旁的臉孔卻讓他有些失望，九叔不在，郝老刀不在，甚至連令人討厭的杜疤瘌都沒有出現(xiàn)。接連走過了三、四個圍滿了陌生面孔的火堆后，他終于看到了幾個舊日相識。

    “旭…..，李大人，您可回來了。族長正和我們談?wù)撃墓I(yè)呢！”張三叔大笑著從營地中央那個最大的火堆旁站起，以比篝火還炙烈十倍的熱情向李旭喊道。

    “見過李大人！”幾個熟悉和陌生的商販同時起身，向年齡不及他們一半的李旭鄭重施禮。

    “李大人？”李旭長這么大，他還沒有長輩給自己施禮的經(jīng)歷。所以在一瞬間的表情非常不自然，整個人也覺得暈暈的，好像剛剛被灌了十幾皮袋馬**酒。

    仔細(xì)想了想，才明白李大人指的是自己，趕緊從馬背上跳下來，一邊向眾人還禮，一邊叫道：“張三叔，麻子叔，你們，你這是干什么？折殺晚輩了，折殺晚輩了！”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李大人在蘇啜部所建立的功業(yè)，我們聽了都覺得臉上光彩！”王麻子上前幾步，抱著李旭的雙肩說道。

    “哪里有什么功業(yè)了！麻子叔千萬別這么說。九叔呢，怎么沒看到他的身影！”李旭輕輕地將身體掙脫，向眾人追問。張三和王麻子等人過分的熱情讓他感覺到十分不習(xí)慣，如此虛偽的客套對他而言，還不如當(dāng)年路上那“倒霉小子”的呵斥來得更實在。

    一句九叔，緩解了所有尷尬。眾人聽得李旭發(fā)問，立刻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直到被李旭追問不過了，張三叔才垂下頭，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九哥遇到點兒麻煩事兒，這次沒能來。具體如何，咱們待會兒去你的氈包里說吧。令尊托我?guī)Я思視o你，待與族長大人應(yīng)酬過后，我親自送到你的府??！”

    令尊、族長大人、府邸，李旭聽著這些一個比一個別扭的詞匯，心中僅剩的一點高興也被沖得煙消云散。九叔沒來，自己和陶闊脫絲的事情交給誰回稟？準(zhǔn)備帶回中原的銀器交給誰捎帶？張三叔不是可靠之人，從他前倨后恭的行為就可推斷出其品性。其他人呢？老色棍王麻子難道可以信任么？

    李旭心情不好，這場酒自然吃得寡淡。沒有九叔這個寬厚大氣的頭領(lǐng)，眾商販們好像也失去了很多精神頭兒，吃了小半頭烤羊，便相繼放下了切rou刀。西爾族長見商販們不像上次一般喝得爽快，以為他們是因為旅途過于勞累了，所以也加快了宴會過程。眾人約好了開集時間，又說了些不相干的客套話后，便宣布散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