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宴會的后半段，賓主之間突然變得特別分外投緣。幾個年過半百的長老居然一邊互相灌著酒，一邊攀扯起親戚關(guān)系。幾個部落之間原本距離就不算遠，又都同屬于白天鵝的后代，幾百年來互相之間通婚不斷。長老們彼此之間的血緣么，自然也牽扯不斷了！

    一會叔叔擁抱外甥，一會舅舅看見了侄兒，越喝關(guān)系越熱絡(luò)。一直喝到了后半夜，貴賓們才紛紛盡了興。令人李旭驚詫的是，喝了這么多的酒，他們居然還記得安排落雪后一同圍獵。并紛紛承諾各部派出最年青，弓箭最嫻熟的好手，前來蘇啜部聽候西爾統(tǒng)一調(diào)遣。

    “你們在冬天打獵需要這么多人參加么？”聽完陶闊脫絲的翻譯，李旭有些不解地問。在中原的時候，他也跟著大人上過幾次山，每次出動七八個人已經(jīng)算興師動眾。比起剛才各部落承諾的人數(shù)，那簡直就是小孩子的泥巴碗，根本不能擺到臺面上。

    “圍獵，不是簡單的射獵。冬天黃羊跑得慢，四下圍上去，可以連窩端。最多一次，我們部落曾經(jīng)打過兩千多只。阿思藍的老婆就是在那年給他生的兒子！”陶闊脫絲打著哈欠姿勢看起來也很美。為什么要這么多人一起打獵，她其實也不理解。但在李旭面前，少女總是想表現(xiàn)得聰明睿智一些，以免給這個中原伢子看扁了去。

    “嗯！”李旭稀里糊涂回應(yīng)。阿思藍的老婆給他生兒子與多打了幾頭黃羊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他實在弄不懂。但陶闊脫絲既然這么解釋，他也只好囫圇吞棗地聽著。

    “打獵，你去么？”陶闊脫絲見酒席前不再有什么值得翻譯的話題，索然無趣地問。

    “我，想去，只怕大伙不愿意帶我！”李旭臉又開始發(fā)紅，訕訕地說道。

    “腿在生你自己身上，你不會自己跟了去。況且你又不是不會騎馬，不會射箭！”陶闊脫絲眉頭微蹙，瞪大眼睛批評。

    “我，我射不準！平時，平時讀書，很少在馬背上射箭！”李旭被少女瞪得心里發(fā)慌，嘟嘟囔囔地解釋。

    “叫阿思藍教你，他可是咱們部落最好的弓箭手！曾經(jīng)射下過低飛的大雁！”少女見李旭臉紅，趕緊笑著安慰。

    她是一番好心，反而激起了李旭心中的傲氣。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突然涌上了心頭，燒得李旭直想與人打架。鼻子里哼了一聲，冷冷地笑道：“射大雁有什么了不起，手熟而已。我沒練過箭，自然射不準。如果日日練習，說不定連大雕都射下來！”

    “就你么？”少女瞪大眼睛，哭笑不得地問。大雕是空中之王，盡管雙翼展開的長度足有七尺寬，當它飛在空中的時候，從地面上看去卻只有酒碗大小。那樣的高度，非但弓箭不能及，就連部落里防衛(wèi)敵人進攻的強弩，射到一半也會自己從空中掉落。

    李旭哪里知道傳說中的射雕英雄，實際上只是一種夸張說法。除非那頭雕正巧撲下來攻擊獵物，否則以它飛行的速度和高度，即便是古之養(yǎng)叔重生也只有對空興嘆的份兒。見少女滿臉不相信，低聲發(fā)誓道：“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親手射一頭雕來送給你！”

    “為什么要送給我？”少女頓時暈生雙頰，不再笑李旭吹牛，反而關(guān)心起那根本不可能得到的禮物來。

    對啊，為什么呢？李旭也奇怪自己怎么無端想起送人禮物。努力皺了皺眉頭，終于想出了一個答案?！斑@，送你就送你了，反正那東西未必好吃，又不能帶回中原去！”

    “你！”少女臉上的羞澀瞬間又變成了惱怒，趁人不注意，伸出手，狠狠地在李旭身上掐了一把。然后掉過頭去，再也不肯與他說話。

    李旭被掐得呲牙咧嘴，又不敢叫出聲。只好紅著臉，一邊喝酒，一邊在肚子里罵道：“沒有教養(yǎng)的胡人，手上居然這么有力氣，哎――嘶！”

    這回掐他的卻是徐大眼，李旭被掐得回轉(zhuǎn)心神，才發(fā)現(xiàn)原來酒宴已經(jīng)接近尾聲，攀扯完了親戚關(guān)系的長老們正在向主人致謝。

    糊里糊涂地舉起酒碗，糊里糊涂地與蘇啜西爾喝了今夜最后一碗酒，又糊里糊涂地聽了部落長老額托許多帶著感謝意味的贊美之詞，李旭拖著疲倦的身體走出了大帳。借著月光，他看到九叔臉色陰沉得厲害，想跟對方解釋一下自己為什么必須留在草原上的理由，機會又被張三叔給搶了走。喝酒素來沒德的張老三上了馬后，隨即趴在馬鞍上人事不醒?；诺美钚癫坏貌惶伦T，一手牽了張三叔的馬韁繩，一手拉了自家的牲口，慢慢向商販們的營地前進。

    “唉！”孫九見少年人依舊像原來一樣熱誠厚道，滿肚子埋怨話反而說不出來了。嘆了口氣，拍打著李旭的肩膀說道：“本來答應(yīng)你父親帶你到草原上躲避兵役，唉，有些事情可能是命里注定，躲也躲不掉！你不愿意吃大隋朝的軍糧，可蘇啜部的羊rou也不是都白送的！”

    “怎么回事??？九叔，難道蘇啜部要打仗么？”李旭放慢了腳步，茫然地問。

    草原上夜風很大，吹得浮云在半空中飛快游走。陰晴不定的月光下，九叔的臉色也如天空中云層般起伏不停。過了好一會兒，老人的臉色才漸漸晴朗，嘆了口氣，幽幽地問：“旭子，你難道沒聽見他們張口閉口不離奚族！”

    “我只聽懂了幾個詞。奚族，索頭水，鴨子什么的，好像他們開始喝得不太愉快，后來卻又攀起了親戚！”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他的突厥語不算太差，但霫部長老說的突厥話里卻帶著nongnong的本族腔調(diào)，讓他實在無法聽懂。

    “也難怪，你畢竟還小，不懂著酒席上的套路！”孫九搖搖頭，說道。“你今晚其實幫了蘇啜西爾一個大忙，若是當時你不答應(yīng)留下，恐怕各部長老們也不會突然間對蘇啜族那么熱絡(luò)！嗨，也許這都是命，冥冥中注定了的事，人想改變也改變不了！”

    李旭聽得更加糊涂了，從九叔的話里推斷，好像霫族之所以面臨戰(zhàn)爭，與自己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而在酒席上，自己除了如預先與九叔商量好的那樣，向西爾族長提出了在蘇啜部借住一段時間的請求外，幾乎沒跟其他霫族人說過一句話。莫不成自己真的背負著某種命運，隨隨便便一個請求便可以打破草原上的均衡？

    “銀狼是很多部族公認的圣物，這些長老能給蘇啜部面子，甘羅占了很大關(guān)系！”實在不忍心看到同伴想得太辛苦，徐大眼低聲向李旭解釋?！熬幼≡谒黝^河畔的奚人被突厥人威脅，不得不遷徙到了這附近。而他們的到來，又威脅到了霫族諸部的安全。蘇啜西爾想借著這次開集的機會，跟幾個部落達成協(xié)議，聯(lián)手驅(qū)逐索頭奚部。但他的威望不夠，各部長老不愿意跟著他冒險！”

    徐大眼不懂一句突厥話，分析起前因后果來卻讓九叔這個突厥語比較熟練的**湖頻頻點頭?？戳丝慈粲兴嫉睦钚?，他繼續(xù)說道：“霫族各部雖然歸附于突厥，但他們自己有自己的可汗。如果沒有可汗的同意，各部就追隨蘇啜西爾出兵，則意味著公開挑戰(zhàn)可汗的權(quán)威。即使打了勝仗也會受到責難！”

    “但他們最后還是都答應(yīng)出兵了，所以派族中青壯來蘇啜部，借圍獵之名演練戰(zhàn)術(shù)！”李旭終于明白了一點，結(jié)合從陶闊脫絲口中聽來的一點消息，總結(jié)道。

    “圍獵之法，本來就暗合騎兵配合之術(shù)?！本攀甯偨Y(jié)了一句，繼續(xù)搖頭，仿佛喝多酒頭暈一般。“他們本來不想答應(yīng)，所以那彌葉長老套你的話，問你什么時候回中原。借此暗示甘羅不屬于蘇啜部，不會給永遠給他們帶來好運。而你這孩子，唉!非但說要留在這里過冬，還許諾將來如果甘羅愿意，就把它永遠送給蘇啜部！胡人最信這些怪力亂神，有銀狼庇佑，他們的膽子就壯了…..”

    原來如此，李旭狠狠地用馬韁繩抽了自己一下。他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自己稀里糊涂的一句話居然成就了一個霫部聯(lián)盟。令人氣憤的是，從蘇啜西爾到那彌葉，每個人都把自己當傻子使。而自己居然這么笨，毫不猶豫地就給人做了嫁衣。

    “你也不用著惱，咱們本來就打算留在這，也不算上了人家的當！”徐大眼見李旭滿臉憤怒之色，低聲勸道。

    “就你小子壞，看著旭子上了人家的當，還故意不給他提醒!”九叔抬手在徐大眼頭上敲了個爆鑿，氣哼哼地罵道?！斑@下如意了不是，霫人打仗，你剛好在背后出主意，拿他們的小命演練你學的兵法。旭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九叔，九叔！”徐大眼見孫九把矛頭指向了自己，嚇得連作了幾個揖，陪著笑臉解釋道：“怎么會有風險呢？我敢保證，即使他們的長老被人殺了，霫人都不敢讓仲堅兄弟被人碰掉一根寒毛。您老想想，沒了仲堅，誰替他們照看甘羅啊！”

    “那倒也是！”孫九想了想，心中火氣漸消。如果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威脅不到李旭的安全，自己也不必那么著急，反正草原上的沖突年年不斷，等明年他們消停下來，自己再把旭子接走就是。

    想到這，老人長出了一口氣，低聲叮囑道：“茂功啊，你比旭子年齡大，見識又多，記得多照顧照顧他。畢竟你們都是中原人，一起來的塞外！”